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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山建了一个破败的木屋,蘅芜宗犯了错的弟子会被赶到这里,成为守林人。
守林人到死也不许下山,对于蘅芜宗的弟子来说,不异于一种无形的囚禁。
屋里光线暗沉,又脏又破,角落里还有蜘蛛在织网。屋里摆了几张木床,上面的被子又脏又黏腻,隐隐散发着臭味。
天色将明时,几个汉子打着呵欠懒散地从床上爬起来。有走到角落放水的,有咋咋乎乎聊天的。
不管他们如何吵闹,最角落的木床上,银白衣衫的少年始终闭着眼,仿佛冷玉雕琢。
卞翎玉就睡在这里,他已经来了五日,涤魂丹的作用过去,他如今连走路都艰难,骨刺也再不能使用。
晨光照在他身上,似一种温柔的眷顾。纵然过去了五日,同屋的汉子看见他,还是忍不住看呆,在心里暗骂,娘嘞,这小子长得也太好了。
今日天气并不算好,天空乌压压的,大雨将倾。汉子们陆陆续续出门,准备去捡点山货和山下的百姓做交易。
这群犯过错的人,大多不是什么好人,也没什么天资。被关住都不忘骄奢淫-逸,饮酒作乐。岁月在他们脸上深深浅浅留下痕迹,有的人看上去三四十,有的更加年迈,已逾五十。
只有一个看上去年轻力壮的,叫做赵强。
一行人走远,赵强频繁眺望山下的村庄。众人心照不宣地笑开:“赵强又在想姑娘了。”
赵强被点破心事,笑骂道:“滚滚滚。”
“不过赵强想也是白想,我看那阿秀啊,一眼就看上了屋里那位。以往阿秀也来送东西,可你们谁见过她来得这么勤?昨日我回去得早,见阿秀还主动给那小子带了饭,还问他要不要帮忙请大夫和洗被子。”
赵强听着,脸色阴郁,哼了一声:“一个病秧子,我早晚要他好看。”
其他人在心里幸灾乐祸。
卞翎玉与他们格格不入,五日前他过来,不与他们讲话,甚至连名字也懒得告诉他们,没有丝毫讨好他们的意思。
他看上去冷冰冰的,也不搭理人。
一个弟子撞了撞赵强,在他耳边小声猥琐地说了几句,赵强眯起眼,笑起来:“看来不用我出手,我就知道,那小子长成那样,肯定会被那群人惦记,到时候咱们都晚点回去,给他们让个方便,别打扰了好事。”
他们一群人走远,天色亮起,卞翎玉睁开了眼睛。
他坐上轮椅,自己去林间溪水处洗漱。
春花还未开,原本荒芜的山看上去更加荒芜。几只竹片小人从地上钻出来,给卞翎玉行了礼,四散去给他寻果子。
卞翎玉知道卞清璇想做什么,她在师萝衣那边彻底失败,她要重新熬鹰,使自己屈服。
可待在荒山,对卞翎玉来说并不算难熬。他幼时被母亲囚在天行涧,百年与一堆骷髅相对,没有食物,也没有水,那样的日子他都能过去,何况现在。
他早就料到了今日的局面,卞清璇不把所有的办法试完总归不会甘心。
竹片小人还没回来,阿秀先上山了。
修士虽然不许下来,可山下的村民可以上来送东西或做交易,只是不准入深山,深山里面有灵兽或妖兽,对凡人来说不安全。
阿秀提着篮子,她今日特意换上了新衣裳,一身碧绿的衣裙,篮子里还有她娘做的早饭。
她爹是村里的大夫,阿秀自及笄以来,偶尔和村民一起上山,与修士们换些药材。她不必担心修士们敢伤她,蘅芜宗门规森严,为了防止他们败坏门风,若敢伤害山下凡人,这群本就犯过错的修士会被立刻处死,神魂俱灭。
阿秀远远见到卞翎玉,脸就羞红了。她不像村里一般女子羞涩,一直大大咧咧,但一看见这个人,心跳就情不自禁加快。
她动作也放轻了,走到他面前:“我娘今日蒸了馒头,今年的新面呢,十分香软,你尝一尝吧?”
她的馒头递过来,卞翎玉淡淡道:“拿开。”
阿秀难掩失落,把馒头收回篮子里:“我先去放东西。”
她把弟子们要的酒放进屋里,看见满屋子脏污,有些嫌恶,再看卞翎玉,毛遂自荐道:“改日天气晴朗,我来给你洗洗被子可好?”
卞翎玉说:“不必。”
阿秀咬了咬唇,一连几日被拒绝,但她没法生气,她长这么大,都没有见过这样气质和样貌的人,简直比爹爹书里的贵公子还好看。她本也有几分自信在的,毕竟在村里她的样貌算顶尖,父亲又是唯一的大夫。
直到她前几日见到卞翎玉,才明白什么叫自惭形秽,惊如天人。
若卞翎玉是蘅芜宗内门弟子,连念想她都不敢生出来!可被流放的荒山的,哪个不是修为低下,枯坐等死的?男弟子们人人都盼着山下有姑娘看上他们,给他们留个后,活着有些念想。
阿秀也知道赵强的心意,可她不愿,但若是卞翎玉,她给他生再多的孩子、哪怕留在荒山和他一起过日子也心甘情愿。
可惜卞翎玉从未对她有过好脸色,一开始话都不和她说,她至今都不知道他叫什么。
阿秀这回学聪明了:“我把篮子放石头上,你饿了就过来吃,我晌午再来看你。”
说完她也不看卞翎玉,兀自下山了,总归宗门不会再要他回去,她有很多时间和卞翎玉磨。
竹片小人陆陆续续跑回来,在冬日找果子并不容易,五个果子有四个尝起来都很涩。卞翎玉面色如常,把果子吃完,一眼也没看阿秀送来的馒头。
吃完早饭,他让竹人们也进山,去找他要的东西。
他得自己炼制涤魂丹,否则朱厌降世,以他现在的身躯,很难打那只畜生。
但卞翎玉也知道,若再一次大量服用涤魂丹,会把他这幅残躯彻底耗尽,会老还是会死,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卞翎玉坐在院子中,安静削竹条,这几乎是一眼能望到头的一条路,但卞翎玉没觉得不甘和苦,他会平静地把这条路走完。
很快晌午就到了,距离阿秀再次上山的时辰也近了。
卞翎玉如今的五感与凡人无异,听见向自己走来的脚步声,他手下动作没停,眸色冷冰冰的。
他以为仍是阿秀,可当那人最终在自己面前站定,他手指一紧,匕首在手上划出一条血痕来。
师萝衣连忙在他面前蹲下:“我吓到你了吗,怎么这样不小心?”
她结了个印,想给卞翎玉止血,可不知为何,她止血的术法对卞翎玉起到的作用不大,师萝衣蹙着眉,一连施了好几次诀,也没多少作用。
卞翎玉收回手,垂在身侧:“没用的,我体质特殊,过一会就好。你来这里做什么?”
师萝衣已经把木屋的环境纳入眼中,方才心里的怒气,看着眼前平静的卞翎玉,变成了说不出的难受。
她低声解释道:“前几日花真夫人仙逝了,我小时候夫人对我有恩。我前往卫家吊唁,后来去找长明珠,不知时间流逝,今日归来看你,才知已经几日过去,你与卞清璇分开。你先前的伤好了吗?”
卞翎玉一直安静地听她说完,道:“无碍,探望过了,你就走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的语气并不带责备,甚至有种出乎她意料的平静。
不再带着几月前对她的愠怒,就像划清界限般淡漠地接受夙命。这令师萝衣有些不安:“可我们说好了,我要为你炼好丹药。”
“不必。”卞翎玉看着她裙摆被脏污的地面弄脏,移开眼睛,从怀里拿出一本丹书递给她,“你把丹书拿走,有空再炼,炼好那日,交给丁白,今后别再来这里了。”
师萝衣盯着他递给自己的陈旧丹书,她自然记得这本书,除了普通的丹方,里面甚至还有一页她一直苦苦寻找的祛除心魔丹方,尽管不知真假,神之血肉听上去也是天方夜谭。
当带着卞翎玉温度的丹书放在手中,她下意识去看卞翎玉。
他有一双墨灰色的瞳,若他不笑,会显得十分冷漠凉薄。很早以前,他就用这双凉薄的眼,远远望着她,师萝衣从没懂过那样的眸光。
此刻,暗沉的天空下,他居高临下看她,对上她的眼睛,卞翎玉没有再率先移开目光。
师萝衣心里莫名颤了颤,说:“我带你离开吧,即便卞清璇不管你了,你也不可以住在这里。山里有妖兽,把你吃了怎么办?你并非犯错的弟子,也非蘅芜宗的正式弟子,你告诉我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我送你下山,或者送你回以前的家,天地辽阔,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卞翎玉的目光撞入她杏仁般的双眼,久久凝视,仿佛要将这一眼记住。可他最后只平静地垂下眸,注视着自己已经不再流血的手腕,冷冷道:“离开吧,师萝衣,别管我的事了。”他在走一条决绝孤单的路,她也管不了。
他知道没可能,所以宁肯不再碰。她什么都不懂,不懂也最好。至少他此刻可以平静而平等地望着她。
已经第三次被他驱赶,放在以前,说不定师萝衣真的就走了。
严格说起来,两个人相识并不算久。
修士漫长的生命,动辄百年,师萝衣与卞翎玉相处的次数并不多,但每一次都记得很深刻。以前他的身边总有卞清璇,让她看见就来气。师萝衣对他的最初印象,就是来源于卞清璇。
可是现在不同,她想起卞翎玉,第一印象再不是当初站在卞清璇身边,沉默不语看着自己、惹自己火大的少年。
而是月光下,那个安静做桃木剑的男子。
他锋锐,平静,孤傲,这些印象,组成了另一个卞翎玉。
一个让她有时候抑制不住几分心软的人,所以她会在清水村把他护送到卞清璇身边,也惦念给他从冰谷带一朵雪莲,被诬陷不再怀疑他。
现在,就算他叫自己走,师萝衣也不打算听。
以前师萝衣不管他,是因为卞清璇总是把他照顾得很好。今非昔比,卞清璇把他扔到这里,就不会管卞翎玉死活。她要是真走了,卞翎玉被妖兽叼走了怎么办?
在她心里,卞翎玉站出来为自己作证那一刻,就是她今生除了蒋彦之外,认定的第二个朋友。
她就不信自己那么倒霉,交的每个朋友都想捅她刀子。
师萝衣见他倔强成这个样子,有些手痒。他到底知不知道她们这种不擅长讲道理的刀修,一般逼急了会做什么可怕的事?
卞翎玉这样的人,一看就有他自己的性格和主意,也不知道她直接粗暴地把他打晕带走行不行?届时她把卞翎玉往一个舒适宅子一放,再卖点自己的东西,让人妥帖照顾他一生,总比留在山里强。
师萝衣决定好心地给他个心理准备:“我要是现在对你做什么,你不会怪我吧?”
听她这样问,卞翎玉顿了顿,凉凉的目光再次看过来,没了方才的冷漠,竟然有几分一言难尽。
竹林里不知哪个修士喂的公鸡跑过来,从他们身边飞窜而过,扑在母鸡身上。大公鸡膘肥体壮,母鸡扑闪着翅膀惊慌到处躲避。
师萝衣盯着它们,在这一瞬突然开了窍,恍然大悟:“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现在不是想、总之不是要对你那样。你别误会,那种事只那一次,下不为例,我早已在心里发过誓,再也不碰你了!”
眼见他握住轮椅的手越来越紧,现在已经不是自己要不要打晕他,而是卞翎玉会不会忍不住打自己了。
又尴尬又急切的情况下,师萝衣举起双手:“我走,现在就走,你别生气!”
这回她说走就走,一瞬跑出去老远,也不知为什么,想到卞翎玉方才那个表情,师萝衣突然有些想笑。
她也确实笑了,背对着卞翎玉,这几日第一次露了一个轻快的笑容。
师萝衣觉得卞翎玉还是这样好。
会暴躁,会忍不住掐死自己,远比方才自己看见的决绝冷漠令人放心。
刚刚看卞翎玉那个意思,把丹书都给了自己,是打算一辈子和自己老死不相往来了,没想到因为一句乌龙破了功。师萝衣发现,原来他并不是一点都不在乎那件事。
许是做过魔修,羞耻心远不如上辈子,师萝衣想到他心里其实在乎得很,面上去却冷冰冰的,就很想笑。
这貌似非常缺德。
可是对于卞翎玉来说,这是几个月前发生的事,对于师萝衣却已经过了一生。她连当时的感觉都忘得差不多了,哪里还能像卞翎玉一样,每次都联想自己干过的坏事。
她表面是跑远了,中途又暗暗折返了回去。师萝衣本就执着。她不会因为卞翎玉发火就真的不管他,一来她得确保卞翎玉的安全,二来她还有些好奇,卞翎玉不是不想活的人,可他为什么不肯跟自己走?
旁的事情她可以由着他,但生死攸关的大事,卞翎玉走不走她不会由他,等他平静了,她再强行带走。她再坏的事都对卞翎玉干过了,也没见他真的被自己气死,区区一个打晕,他事后应当不会计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