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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尹泰禹说道。
“不用……”
“回去告诉师团长,今晚的宴席我有事不参与。”
还未等沈崇笙说完,尹泰禹便用日文交代部下,随后,日本兵“嗨”的一声,端着枪齐齐离开了医院。
沈崇笙心里十分抵触,没有理会尹泰禹,独自上前走着。
而尹泰禹便默默地跟在后面。
“我从小在日本长大,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把我送进了东京中央幼年学校。”
尹泰禹不知道沈崇笙是否愿意聆听他的这些经年旧事,只是一个人讲述着。
“其实我也不知为何,他对于让我成为军官有如此深的执念,我只知道这一路走来也确实很幸运,17岁从陆军士官学校毕业后随部队在朝鲜半岛呆了一年,那之后我便被上面指派去了德国留学。”
“那你当初来慕尼黑时为何是朝鲜籍?”
沈崇笙回头看着尹泰禹,他讨厌尹泰禹骗他,骗得他团团转。
“我本身就应该是朝鲜籍,因为我父亲原籍是朝鲜。只是他后来辗转于日本,而我也在日本出生,所以理所当然成了日本国籍。至于我母亲……是人是鬼就不得而知了……”
“母亲”这个词,尹泰禹似乎及其不愿提起,甚至有些许厌恶这个话题,从小便被人说成是没人要的野种,无论在学校成绩多么优秀,背后总有人说三道四,甚至传得最离谱的说法称他是日本皇室公主文宫智子的私生子,因为担心下嫁平民后脱离王籍,于是毅然抛弃了丈夫和儿子。当然,尹泰禹一向对于这种天方夜谭不屑一顾。
他对于自己的身世早已不在乎了,日本国籍也好,朝鲜国籍也罢,早在他出生的时候就已尘埃落定,现在的他,只能为天皇效忠……
听着尹泰禹诉说自己的经历,沈崇笙的脸色却是愈发地难看。
“你还真是深藏不露。”沈崇笙讽刺道。
“1918年我去德国之际,正好是欧战的尾声,你我都清楚,欧战最终以日本在内的协约国取得胜利,而以德国、奥匈帝国为中心的同盟国失败了,天皇怕我这日本国籍去了德国多有不便,所以在我即将去往慕尼黑大学专修军事之前,临时将我改成了朝鲜籍。”
尹泰禹毫不在意沈崇笙有些尖锐的话语,依旧是自顾自地说着。
“专修军事?原来你骗过了所有人,去那的目的是学军事啊……”
沈崇笙心底一片凉意,慕尼黑大学那四年,他把尹泰禹当做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却没想到那人竟生生骗了他四年,真是可笑!
“学习语言一开始确实只是一个幌子,但我遇见你之后,就决定了同时修语言和军事,那时我不知该如何告诉你我的身世,也不能说……
毕业之后我本想找你,告诉你这一切,可是却接到了你回伦敦的消息,不凑巧的是日本那边也正催促我回去。回来后我继续在朝鲜任职了一年,后又回到日本进入了陆军大学学习,1926年我从陆大毕业了之后就直接被调入了参谋本部,半年前,这才被本部派来中国调任关东军第二师团参谋长。”
尹泰禹并不是有意要对沈崇笙隐瞒这些,在德国上学的那四年,他无时无刻不想对沈崇笙坦白这一切,但他却不能说。
沈崇笙独自走在前面,尹泰禹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突然,沈崇笙停下了脚步,转头注视着尹泰禹,那人也正凝望着他。沈崇笙是如此的失望,他一直以为那时的尹泰禹只不过沉默寡言了些,而今听到他亲口说出的这番话,从小便接受日本军事教育,被国家派往国外修学,这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到的。沈崇笙知道,在日本唯有从小进入军事学校读书,考上陆军大学,才有资格成为日本高级军官,而尹泰禹便是这样一个人。他不禁在心底自嘲了一番,原来尹泰禹根本不是什么忠厚老实的正经人,而是一头正在磨爪的狮子。
“现在告诉我这些有什么意义?要我祝贺你?”
沈崇笙看着那人,心里憋着一股子气。
“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因为那时候上峰下了密令不能对外透露。”
尹泰禹不希望沈崇笙误解他,于是解释道。
“呵,那又怎样呢,如果那时我便知晓你的身份,恐怕我也不会想要与你有任何交集。”
尹泰禹眼神暗了暗,没有说话。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走着,刚停了几日的雪,这时突然又下了起来,尹泰禹看着沈崇笙走在前面,在积雪的地面上踩出了一个又一个深浅不一的脚印,他的头顶沾上了点点犹如羽毛一般的白雪,单薄的灰色大衣外套上也满是晶莹的雪花,有些已然融化成了水浸湿了衣服。
尹泰禹疾步走向前,也不顾这零下的温度,脱了军服便披在了沈崇笙身上。
“别冻着。”
尹泰禹替他掖了掖领角。
沈崇笙顿了一会儿,有些气愤地挣开尹泰禹的手,十分嫌弃地将那衣服卸下,还给了尹泰禹。
“这日本军服,我穿着觉得晦气。”
尹泰禹愣愣地站在他身旁,手中拿着被沈崇笙嫌弃的军服,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1929年的3月,寒冷的北风依旧混着漫天的大雪,将整个旅顺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冰雪世界,即使穿了再多的衣服,却还是让人觉得冷到了骨子里。
或许是寒冷的缘故,尹泰禹看到沈崇笙的鼻头有些通红,眼眶里仿佛也像盛满了整条星河般闪烁着。
尹泰禹随意地将军服扔在了脚边,又解开了自己身上穿的羊毛西服,不顾沈崇笙的反抗硬是披在了他的身上。
“如果你还记得我们曾是大学同学,别拒绝我。”尹泰禹这七年难得有这么求人的一面,拥有日本陆军大学的优秀毕业生资格,以及德国著名学府出来的语言系及军事高级人才的加持,使得他这七年顺风顺水,成为了一万多人的师团参谋长。日本所有士兵都清楚,参谋是一个怎样的官职,军衔虽不大,但往往说出的话,就连元帅有时都不敢出声反驳。
可惜自己所有的资本放在沈崇笙的身上却起不了任何作用,尹泰禹很早便知道,他骨子里是一个倔强、正直的人,无论自己多优秀的经历对于他来说,都会唾弃吧。
沈崇笙垂下眼睛,安静地没有再出声,身上的西服还带着属于尹泰禹的温热气息。他内心十分烦躁,又隐约有些茫然,尹泰禹这番固执且认真的性格好似还是如大学时那般,总是默默无闻地做着自己分内的事,不管他人如何作想。但一想到他对自己所隐瞒的惊天身世,又叫沈崇笙心中泛起了怒火,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他开始摸不透尹泰禹……
“我到家了,你回去吧。”沈崇笙站在一幢两层的小公馆门口,脱下了身上的西服,转身下了逐客令。
“嗯,好。”尹泰禹一手拿着军服,一手接过了沈崇笙递还的西服,看了看他正在开门的背影,犹豫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我先走了。”
见沈崇笙没有回复,尹泰禹慢慢转身,有些失落地离开了,踏着来时的路。
沈崇笙听见那愈来愈远的脚步声,停下了开门的动作,回头看着那高大宽阔的背影,不知怎的显得有些落寞。
而沈崇笙这才注意到,大抵是被自己嫌弃过了的军服,尹泰禹没有将它再穿上身。方才那人把西服披在了他肩上,自己却仅仅穿了一件乳白色的衬衫,以及一件羊绒西服马甲,如此寒冷的天气,那个人却像是毫无知觉一般,默默远去了。
临近傍晚,尹泰禹才一个人踱步回到了司令部。
站岗的日本兵见到有些失魂的尹泰禹,各个摸不着所以,只能齐齐地喊着“参谋长”以示敬意。
尹泰禹摆了摆手,准备绕过正在举办晚宴的大厅,却被两个眼尖的旅团长发现。
“哟,我说怎么没看见我们的师团参谋长,原来刚回来啊。”
“大家可是等你好久了,快快坐下,喝几杯。”
尹泰禹面无表情地继续走着,不想理会他们的话。
“下午接到士兵说你在外有事,怎么回来就这幅样子了?难道是缺女人了?”
这时,时任关东军第二师团师团长的村冈长太郎站起身,挺着肥大的肚子调侃着尹泰禹。
众人听了这话,都不惧形象大声笑了起来,尹泰禹有些烦躁地捏了捏拳。
“我们参谋长年轻有为,英俊潇洒,不会真的找不到女人吧哈哈哈哈……”
“金参谋长别气馁,你这血气方刚的,哪个女人恐怕都得被你的床*上*功夫折服……”
“就是啊哈哈哈哈……”
尹泰禹刚要发作,师团长便赶紧出声打了圆场。
“我前几天刚好请来了一个中国女人,这中国的女人可是个个如花似玉,到今儿还舍不得玩呢,看在参谋长的面子上,就将那女人赏给你了哈哈。”
尹泰禹有些无奈。
“你们还站着干什么,赶紧端来椅子,好让尹参谋长入席。”
村冈长太郎指着站岗的日本兵大声斥责着,这看似是在骂士兵,对于尹泰禹来说话语间却是不容拒绝的命令。
几个士兵接到指示,连忙端了个椅子过来,接下了尹泰禹手中的衣服,给他披上了新的军服。
尹泰禹坐下后,直接倒了一杯酒,一口气喝了下去。
“这才对嘛,来来喝酒。”
师团长邀着众人干杯,期间各种吵闹的声音此起彼伏。
“我们的武装势力,嗝……还没有完全进入东北三省,大家都不要气馁,嗝……一定要找准时机,占领东北……嗝。”
村冈长太郎像是喝高了似的,一边打着酒嗝一边鼓舞着军官。
“大家要铭记东京会议制定的《纲领》宗旨……嗝,东北不是中国的领土,东北三省是我们大日本帝国……嗝……的邻居,它的经济势力和和平对日本有着重大的利害关系,所以我们本着友好……嗝……的态度,有责任保护这里的日侨生命财产不受侵害,要使这里维持和平与发展经济,嗝……我们使命重大。”
众人听了这话,都起哄着。
他们喊着“大日本*帝国万岁”。
去年六月,司令官村冈长太郎与上一任高级参谋河本大作合谋炸死了张作霖,河本被罢了职,而村冈长太郎却还完好无损地坐在这太上椅上,心里难免有些洋洋得意。
尹泰禹独自喝着酒,冷笑了一声。掩耳盗铃,不过就是想遮盖自己企图武装侵占的实质罢了,何必说的如此高尚。
这时刚从天津率第33步兵联队调驻奉天的联队长——板垣征四郎,忽然瞥见尹泰禹独自饮着酒,便起身走到了他面前。
“参谋长独自喝酒,想必有心事,长时间憋闷在心中,可别熬坏了身子啊。”
板垣征四郎虽是担心的话语,却是皮笑肉不笑地道出。
“多谢关心。”
尹泰禹抬起头瞟了他一眼,看着板垣征四郎举起酒杯想要与之碰杯,然而尹泰禹却假装未看见,毫不理会他。
板垣征四郎的脸色顿时没了刚才的从容,正要发作叫尹泰禹别不识好歹,却听见师团长正在喊他喝酒。
“来来,今天本就是为庆祝板垣队长率部调驻奉天才安排的接风宴,舟车劳顿,我都忘了敬你一杯,快过来啊。”村冈长太郎醉醺醺地叫唤着板垣征四郎。
他“哼”地一声,只好甩袖走开。
尹泰禹看着板垣征四郎的背影嗤声一笑,不过是前任高级参谋河本大作引荐来的人而已,河本大作有什么值得敬佩的呢,哦,就是与司令官村冈长太郎合谋炸死了张作霖,尹泰禹又是一杯酒下肚,狗仗人势的典型例子罢了。
板垣征四郎原是出任天津第33步兵联队的联队长,自以为被引荐来到关东军司令部,便可成为关东军参谋部最高职权的人,却没想到关东军还有个直接被参谋本部派遣来的尹泰禹坐镇,还一来便坐上了参谋长的太上椅,想必板垣征四郎心里早就气得吹胡子瞪眼了。
尹泰禹的履历早已成为了军中赫赫有名的传说,作为陆军士官学校的首席毕业生和陆军大学的“军刀组”,远赴德国学习军事,是日本陆军大学最年轻的教官,更是昭和天皇和内亲王面前的红人,这样坦荡的仕途难免让一些人心生嫉妒,花谷正、板垣征四郎、石原莞尔这类人,便是首当其冲。
借由着头痛不适,尹泰禹提前离开了宴席,有些摇晃地回到了寝室。
他推开门,一走进去便烦闷地脱掉了上衣,只听闻一个女子发出了惊恐的叫声。
尹泰禹定睛一看,一个面容姣好的少女被人绑着身子送到了他的床上,尹泰禹本就心情不大好,此时更加恼火,又回想刚才在宴席上,村冈司令说要将一个中国姑娘赏给他,莫非就是这么个没发育完全的小女孩?这孩子估摸着也才十五、六岁的样子。
尹泰禹捡起刚才扔在地上的衣服,慢条斯理地重新穿了起来,坐在了床沿处。
“别,别过来。”
那姑娘害怕地叫喊道,一个劲儿往里缩。
尹泰禹瞟了她一眼,后者立即噤了声,他伸手解开了她身上的麻绳。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尹泰禹漫不经心地说道。
少女心里十分胆颤,听了他的话有些发懵。
“聋子么?”
尹泰禹见她没有动身,有些烦躁。
女孩看到尹泰禹似要动怒的迹象,连忙跑下床奔向房门处,可到了门口却又踌躇了起来。
“还不走,留在这里等我干*你?”
尹泰禹彻底失了耐性。
“我,我不知道如何出去,前几日被日本人抓来关着,今晚就被人送到你这里了。”
女孩心惊胆战地小声说着。
尹泰禹捏了捏鼻梁,走到门口。女孩误以为尹泰禹有反悔之意,立即和他保持距离。
然而尹泰禹推开房门,对着正在寝室门口站岗的日本兵说道:
“把她送出司令部,放掉。”
尹泰禹操着熟练的日文命令士兵。
日本兵眼神有些迟疑,用日文回答道:“回参谋长,这个女人是司令抓来的,不能放。”
“现在是我的了,我说放就放。”
尹泰禹的眼神中透露着不容忤逆的煞气,日本兵不敢轻易招惹参谋长,连忙鞠了一躬回答着“咳”,慢慢吞吞领着女孩走了出去。
“你是中国人吗?”走前,女孩小声地回头问着尹泰禹。
尹泰禹这才想到方才和她对话用的是汉语,不由得自嘲了一番。
我不是中国人,可我爱的人是中国人呢……
“参谋长,发生了什么事?”
副官五十岚樱介听闻动静,从走廊的一侧走了过来,路过士兵和少女,看了看他们,便径直走向尹泰禹。
后者理了理袖口,“献*妓*讨好罢了。”
“对了,替我去查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