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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梓沁斜躺在床上给古副省长打联络感情的电话,咸咸淡淡已经说了好长时间,要不是这时搁在他身边的手机响了,他还得聊上一阵子。那边的古副省长说,是你手机响了吧?又有事忙了吧?那就不多说了,梓沁,有空过来玩。郭梓沁说,好好古省长,回头我去看您。放下话筒,郭梓沁坐起来,拿起手机,翻开盖一看来电显示,来电号码半生不熟,努力想了一下,还是想不起来这个号码的主人是谁。手机铃声还在顽固地响着,郭梓沁接听了。郭协调吗,我是河北管道公司老杜。郭梓沁听出来了,道,啊杜经理,你好,在哪呢?河北管道公司的中标段,全在郭梓沁的协调区域内,近来因各种原因,工程进度处于爬慢坡状态,曾被项目部口头警告过,于是杜经理坐不住了,专程从河北本部赶来督战。杜经理不到五十岁,矮胖,长脸,扫帚眉,能喝酒,前天晚上还请郭梓沁、任国田和乡里几个干部喝了一顿,用意无非是让郭梓沁和任国田这些嘴巴上拿事的人,今后在一些事上多多关照他的施工队。
杜经理说,我在槐家村工地,郭协调。我这里出事了,一个焊工死了,我现在就在村子里,还没来得及报警,我这是第一时间给你打电话郭协调。郭梓沁脸色难看,他从杜经理说话的口气,以及他现在所处的地点,初步判断这件事可能与村民有关,于是问,杜经理,到底怎么回事?跟槐家村有牵扯吗?杜经理说,郭协调,那个焊工是我们从洪上县临时雇用的,他当时正在村子里跟一个老乡的老婆发生关系,被老乡堵住了。后来据村干部说,焊工跳窗逃跑时,在院子门口摔倒了,脑袋扑到了一把镐头上,镐尖正好扎到了左太阳穴,焊工当场就没气了。郭梓沁嗯了一声,问,死者多大岁数?对方沉吟了一下说,能有四十来岁吧。不过郭协调,不瞒你说,我觉得这里面有疑点,其一是我看到的现场,究竟是不是案发第一现场还不好说。再就是焊工到底是自己摔倒碰到了镐头尖上,还是被人用镐头袭击了,从现场情况看,这一点也很难说清楚。郭协调,人命关天,我想还是报警吧。郭梓沁的第一反应是先不要报警,他说,杜经理,这样吧,我马上过去,下一步怎么办,等我们见了面再说。杜经理道,这样也行,郭协调,我等你过来。通话结束,郭梓沁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把刚才的第一反应,细化出几个问题来思考。第一个问题是,杜经理的态度基本出来了,那就是要把焊工的死,定性为他杀。郭梓沁能识破杜经理的盘算,这件棘手的事,从第一反应上说,如果不及时推出去,杜经理赔偿死者家属一笔钱是小事,关键是他这个工段的零伤亡指标就无法实现了,而这个指标完不成,甲方所追求的安全优质工程也得跟着泡汤,按着承建合同规定,甲方这时要在经济上对乙方进行处罚。话又转到了钱上,但那点罚金对杜经理他们这样一个施工单位来说,还是算不上什么事,在这件事上最要杜经理命的地方有两处,一处是在国家重点工程上死了人,而且还是这样一个无光无彩的人,有损公司的形象,砸牌子,传开了声誉抗不住,往后还怎么在市场上揽活?再一处是河北公司有可能被甲方中途换掉,相应经济损失由乙方消化。当然了,在这个事件的最终处理上,郭梓沁也不排除杜经理可能还会有别的一些想法,诸如个人名声和前途什么的。
再说第二个问题,如果这件事处理不当,会不会影响到任国田什么?按说在洪上县境内,死个人是很正常的事,可是这件很正常的事,万一在哪儿擦出火星子来,就很难正常了,因为火星子遇上风,很有可能飞到市里或是省里,落下来也很有可能引起一场火灾,到时任国田有没有能力去扑灭那些火?这个谁都说不好,因为事件的背景太大,水庙输油管道工程,那可是国家重点工程啊,说没事大家平安,说有事,到时谁都说不好会倒多大霉,况且区区一个县太爷,轻飘飘没分量啊!接下来让郭梓沁担心的是老乡那头。老婆叫人睡了,甭管老乡杀没杀那个焊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村民们,到时都会站在自己人这一边,你若是处理不得当,必定招致哗然,事情闹大发了,说不定会有别有用心的人,趁机煽动村民聚众上访什么的,到那时甭说任国田招架不住,项目经理部也不会安宁。至于说这件事对自己有没有直接冲击,郭梓沁认为自己不会受到株连,因为自己的身份是土地协调员,而乙方雇用的焊工睡老乡老婆这个事,不论从哪张嘴里倒出来,都不在自己协调范围内,就算土地协调工作有一定的延伸性,可再怎么延伸,也延伸不到村妇的肚皮上。此外郭梓沁还感觉到了一点,那就是杜经理现在对雇用焊工到底是怎么死的,心里也是没底,他打来这个电话,就暗含了他现在举棋不定和求助的双重意思,不然他可以直接打电话报警,用不着往自己这儿拐。把几个问题的头绪清理出来,郭梓沁心里稳当住了,坐下来抽完手上的半根烟,然后往任国田办公室打电话。
任国田在办公室,郭梓沁就把死人的事告诉了他。郭梓沁歇嘴后,任国田半天没来话,像是被这个突发性事件搞乱了心,也有可能在琢磨对策。郭梓沁说,就这些了。任国田甩来一句,日他娘,xx巴腐败问题,都跟三农挂上了钩。郭梓沁差一点没乐出声来。你看这件事,能惹出多大麻烦?任国田问,口气听着有点烦。郭梓沁说,能不能翻天,全看巴掌往哪头捂了。任国田说,你的意思是郭梓沁道,不能拖泥带水,当机立断,施工队任国田说,那好吧,我也是往一了百了上想了。你马上过去吗?郭梓沁看了一下手表,时间刚到十一点,就说,我这就过去。任国田道,那你就动身吧,给你腾出点时间,好在现场周旋一下,之后我再给市公安局和乡里打电话,咱们随时联系。
槐家村离县城很近,不过十几公里的路,加上贾晓紧赶慢赶,郭梓沁很快就到了出事现场。焊工的尸体停在院子门口,上面已经盖上了一块破毡布,只露出来一截镐头把。郭梓沁掀开毡子看了一下,致命处,确实在左太阳穴。死者脸朝下,泡在已经凝固的血浆里。头旁边的镐头尖上沾着血迹。两只老母鸡,在尸体周围窜来窜去。看过尸体,郭梓沁的目光在打开的窗户上停留了几秒钟,然后又在院子里扫了几圈。这时节几个村干部惊恐的目光,都在跟着郭梓沁的眼神转。杜经理和他的几个人,都沉着脸,站在院子门口。郭梓沁发现,在这户人家四周,已经聚集了一些围观的老乡。郭梓沁问村干部,这家人呢?一个肤色油黑,正在擦额头上汗水的村干部,往前移了移说,咱村上把两个人看管了。咱村大明,没杀人哩,是他自己心慌,一头栽到镐头上哩。另一个驼背的村干部站出来,指着死者说,郭梓沁冲村干部挥挥手,来到杜经理面前。杜经理跟郭梓沁一交流眼神,郭梓沁就明白了,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就把杜经理引到了自己的车子旁。
杜经理压低声音说,郭协调,这个现场你看了,你感觉这里面要不我报警吧,回头让法医鉴定出一个说法。郭梓沁说,县公安局的人,马上就会到。杜经理抬起头,异样地看着郭梓沁。郭梓沁说,杜经理,最终定论要不是他杀呢?到时你怎么收场?杜经理哑口无言。郭梓沁又说,在这件事上,你可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杜经理抿了一下嘴,显然是没领会郭梓沁话外的意思。郭梓沁盯着杜经理迷惘的两眼说,你想想,杜经理,就算是他杀,这个结果又能怎样呢?好,判他死刑,一枪崩了,可是死者家属这头,能就此了事吗?所以说,他家属调过头来,还得找你们说事,你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杜经理抬起右手,挠了挠右侧腮帮子。郭梓沁直了一下身子,把话说下去,虽说他是因为玩人家女人送的命,死的不光彩,可他死之前,毕竟是你们雇用的人,换个角度说,也就是焊工是死在你们手里,这一点,他家属心里不会没数。
唉——杜经理靠到了车身上。郭梓沁把脚边一个土疙瘩踢开,接着说,至于说意外死亡嘛,我想死者家属恐怕就不会理直气壮了,占不住理的花花事,他家属哪来的闹腾劲?你们这时再拿些钱出来,意义就不是赔偿了,而是出于对死者家属的同情和帮助,才伸出了援助之手,他家属要不是缺心眼那类人,对你们的同情和帮助,理应有所表示。这样下来,问题不就没问题了嘛。杜经理抬起头,怔怔地望着天空。郭梓沁搓了一下手说,不过杜经理,这些都是我个人的想法,这件事最终怎么处理,还得你自己拿主意。至于说地方上司法部门,我这个中间人,到时多少可以帮你们说上一些话。杜经理操起手,琢磨着郭梓沁的话,下意识点了几下头,一脸丧气地说,只要能把这事顺当解决了,钱不算个事呀,郭协调。郭梓沁道,那还有什么算个事?杜经理蔫头耷脑说,这倒也是,只要死者家属不折腾,摆平这件事,也用不着使出吃奶的劲来。郭梓沁道,杜经理,出门在外,福祸难料,摊上这种倒霉事,也是没法子,只能破费几个钱了。不过你们既然不在钱上犯愁,那我这个中间人,也就好两头说话了。杜经理看了郭梓沁一眼。嗫嚅道,郭协调,如果是意外死亡,你们项目经理部到时还会罚我们吗?郭梓沁说,我说杜经理,你怎么又把话转回来了?我们考核你们的零伤亡指标,指的是你们在册的正式职工。杜经理叹了口气,拍打着脑门说,整天干的是求爷爷的活,吃的是告奶奶的饭,受的是乞丐的罪,我们做乙方的,都叫事给折腾怕了。郭梓沁不软不硬地说,你现在还有心思发牢骚啊,杜经理?杜经理意识到苦水吐的不是时候,就拍了一下脑门,找辙说,唉,你瞧,都把我急昏头了郭协调。郭梓沁问,通知死者家属了吗?杜经理道,还没有呢。郭梓沁又问,死者的家庭背景了解吗?杜经理说,这个我还没来得及细打听,不过我想他家里不会太富裕,有好日子过,他能出来打工?郭梓沁点点头说,死者家属方面,等一会儿让县局的人联系吧。这之后不久,两辆警车就开来了。
22
日头斜下去,余辉水流一样淌过来,老窑街上刮着凉爽的小风。季节已至夏末,这里的早晚温差,已经有了明显的变化,等到夜幕忽忽啦啦扯开的时候,这会儿刮着的凉爽小风,就会变成冷呵呵的小风了。老窑街落在四仙镇南头,是一条很能彰显地方特色风情的小吃街,碎石街面狭窄,弥漫着久远的气息。老窑街上的小吃,多是传统风味,炖牛头、砂锅牛舌,油辣牛尾、辣烤牛腱、白水羊头、酱羊排、扒羊蹄、红焖羊脸、老姜羊宝、窑坑全羊、地锅柴鸡、串串肉、四方大烩菜等都很诱客,尤其是羊杂碎汤,更是远近闻名,家家都做得地道,肖明川和刘海涛,时常来这里吃羊杂碎汤,油汪汪,热乎乎,一碗未净,一头汗就出来了,爽劲从里往外透,很过瘾的。在这条小吃街上,名气和人气,都争得顶尖的要属大窑篷,在街的北头。大窑篷招客,招在乡土气息和祖传的手艺上。大窑篷不是什么古宅老院,甚至都不沾简陋房舍的边儿,就那么一顶打了补丁的硕大毡篷,支得两人多高,且无门无窗,四处透风见亮,得进得出。篷内东北角上,几口烧木柴的大锅,从早到晚热气腾腾,香气不绝。这里的桌子也很个别,都是长条木桌,每桌配两长两短四条木凳,桌和凳,一律油光锃亮,年头滚得不浅的样子,却都结实。
这时在大窑篷内西南角那张桌上,郭梓沁欠起屁股,指点着刚端上来的油辣牛尾和扒羊蹄,一脸晕死的表情说,噢——郭梓沁曾来老窑街吃过一次,仅那一次,他的胃就给油辣牛尾和扒羊蹄拿住了,今天他是专程赶来享受这一口的。酒也要了,是那种本地的土制烧酒,当地人叫呛烧。呛烧闻着并不冲呛,只是入了肠胃,热辣即刻就成了你身上最真实最奔涌的感觉,寒天身上得此热辣,想必是舒服至极吧。呛烧盛在泥壶里,喝时倒泥碗里喝。肖明川不止一次想,古镇、陋篷、老桌、土灶、泥壶、泥碗、呛烧、祖传的制肉秘诀,大窑篷的独道乡韵,一下子就从这些散发着怀古气息的东西上自然流淌出来,呼呼地往城里人鼻孔里钻啊,不容人不受用,也难怪郭梓沁那次来,请他喝洋酒没喝出名堂,看来这个擦边球还真是得意这口,不然就这种地儿,能招得他的屁股下落?路过时看一眼怕是都懒得。肖明川让刘海涛搞点啤酒,刘海涛挺乐呵,问贾晓要不要也弄几口啤酒,贾晓还有路要赶,就说你小子害哥们呀。刘海涛把呛烧倒进两位领导的土碗里,然后就握住开了盖的啤酒瓶,静等肖明川甩出开场白后,嘴对嘴吹喇叭。
肖明川挠了几下额头说,先垫垫底再喝。来,郭处,吃吃吃。郭梓沁早等着下手了,肖明川的话音一落地,他就把一截牛尾抓到了手里,一口下去,嘴唇立刻就油汪汪的了,嘟囔着好吃好吃。听着从郭梓沁嘴里冒出来的话,肖明川感觉那四个字不是他说出来的,而是他一个字一个字啃出来的,禁不住乐了一下,顺手抓来一只羊蹄子。见刘海涛要举瓶吹了,贾晓急忙操起一只羊蹄子,往啤酒瓶口上一碰,来来,咱们干一个。刘海涛拿起酒瓶,看了看瓶口上的油渍,再瞅瞅贾晓那一脸坏笑,用手抹去瓶口上的油渍道,不用看,就能知道干这种缺德事的家伙,百分之五百叫贾晓。贾晓捂着嘴直乐。胃里垫下一层底,下来就该解决呛烧了,肖明川端起土碗说,难得请郭处吃回饭,吃回饭还是顿土饭,不好意思。来郭处,喝一大口吧。两只土碗,碰出当的一声,游在土碗上方的四束目光,多少也有些较劲地撞击了一下。虽说只那么一下,却是在这短暂中,各自完成了某种情绪的宣泄。呛烧落肚,肖明川和郭梓沁,嘴里都滚出了扑噜扑噜的声音。贾晓和刘海涛不知为什么事抬起杠来,你一句我一句,都在往高上摸。郭梓沁放下手里的骨头,开口道,明枪好躲,暗箭难防,肖处,你可能听说了,近来有人在拿我地段上死人的事,做我负面文章呢。肖明川正在动着的嘴,停顿了一下,盯着郭梓沁看了好一阵子。郭梓沁毫无铺垫地吐出有人拿死人做他负面文章,这事肖明川压根儿就没听说过。肖明川心里动了动,意识到这家伙今天不单单是冲着风味小吃来的,牛尾巴和羊蹄子后面,可能还另有企图。这么一想,肖明川心里就加强了戒备,拿旧事找辙说,人心隔肚皮,那会儿在刘合子村,我不也是被人拿刘跛子的水窖,往死算计了一回?郭梓沁正了正身子说,听你这话,你怕是多想了肖处,你说不管怎么着,我能把你当外人吗?肖明川摸着土碗道,是呀,我也没有把你郭处当生人啊,我要是把你当生人了,我今天还能跟你吐苦水?郭梓沁叹了一声说,看来,我们都是一些猎人的移动靶啊。肖明川说,猎物成了精,也会算计猎人,猎物总有一天会用猎枪打猎人的。郭梓沁笑道,照你这么说,还真有必要去买件防弹衣穿穿啦。肖明川一听郭梓沁的舌头泥鳅了,也就往下滑去,说,等你买时,别忘了也给我捎一件来。
烦啊,真是烦,不扯用不着的了,压抑。郭梓沁挥手道,来肖处,喝酒喝酒。
刘海涛又一次往肖明川和郭梓沁的土碗里添了呛烧。刘海涛放下泥壶,正要坐下时,意外看见詹弥和一个小护士,正在那边找桌,心里旋开的一股喜兴,不由得喜上眉梢,于是站起身来,抻着脖子,大声招呼詹院长。詹弥和小护士的脸,机械操作一样,齐刷刷侧向肖明川这张桌子。詹弥和小护士都没有换装,穿着白大褂。刘海涛这一嗓子,把肖明川喊毛了,他顾不上再跟郭梓沁耍嘴皮子了,神魂一散,目光跌出老远。詹弥还没走到桌前,肖明川就站了起来,脸上虽说不缺笑,但细看会发现,那一脸笑,是从他拘谨的肉皮里硬挤出来的。打过招呼,肖明川突然醒悟过来,忙把被他忘到后脑勺个把分钟的郭梓沁,介绍给詹弥认识。
詹弥说,你好郭处长。郭梓沁这才起身与詹弥握手。刘海涛跟小护士一番眉来眼去,惹得贾晓在桌子底下直拿脚踢他。
坐下一块吃吧,詹院长。刘海涛这么说时,又溜了小护士一眼,小护士则偷偷瞟了一眼詹弥。
郭梓沁眼神飘飘忽忽地扫了肖明川一眼,接着刘海涛刚才的话茬说,詹院长,难得认识,方便的话,就一起坐坐吧。
肖明川掌控住了摆脱的情绪,侧过身子说,要不就一起坐坐吧詹院长,我跟郭处是老朋友了。
詹弥几经犹豫,红着脸说,不打扰你们了,卫生院还有事,我们喝碗杂碎汤就走。你们慢慢吃吧,郭处长肖处长。
刘海涛一听就泄气了,而贾晓倒像拣了什么便宜,冲着刘海涛摇头晃脑。再往小护士脸上看,脸色也不像先前那样滋润了。詹弥走后,肖明川想,擦边球这张嘴,必定要在自己和詹弥之间找点事,心里就紧着准备对付的词儿。然而郭梓沁在詹弥走后,就不再提詹弥了,牛尾啊羊蹄啊呛烧啊,话都点在了吃喝上。设想的场面没出来,肖明川的心,一时间就落不到原位了,总有种郭梓沁会突然挑着詹弥卷土重来的担心。天空上淡淡的暮霭,在肖明川和郭梓沁喝掉一土碗呛烧这段时间里,渐渐变得浓稠了,街的远处,静的房屋和动的人,这时也都影影绰绰。嘭——一团光亮,火球似滚进肖明川眼里,搞得他浑身的神经都紧缩了一下。那团刺眼的亮光,是一盏刚给点燃的汽灯,肖明川知道,等会儿大窑篷内,也会点亮几盏那样的汽灯。
嘿嘿,咱瞅着像是你肖协调哩,肖协调。来到桌边与肖明川搭话的中年男人,长得瘦瘦巴巴,背有点驼,烟灰色长袖衬衫看不出新旧。衬衫兜口上的开缝,给一枚别针别住了,让人感觉那兜里装了多少钱似的。再看中年男人左腋下,夹着什么东西,像是一双鞋,后来肖明川借一股过往风,断定他腋下夹着的东西就是一双已经穿过的鞋,因为肖明川在那股风里嗅到了鞋臭味。
哟,你呀!肖明川起身说,上下打量对方。陈跛子往桌子上搭了一眼,喉咙那儿发出咕的一声,磨磨叽叽地说,吃饭呢肖协调?肖明川看着陈跛子给别针别住的衣兜,笑道,我说老陈,那笔精神赔偿费,你还没花完啊?陈跛子一摸兜口,讪讪一笑。昔日有关陈跛子那个水窖的事,肖明川事后听施工队负责人说,那天散场后,陈跛子还是耍赖,只是要钱的手法变了,咬死了说他女人给县公安吓破了胆,神经出了毛病,讨要五百块钱精神赔偿费,负责人哭笑不得,就当过年赏给孩子压岁钱,甩给陈跛子两百块钱,算是把事给了了。
刘海涛一看是难缠的陈跛子来了,紧忙给贾晓使个眼色。那眼色很特别,那眼色是石油人在水庙线上,对付某些村人时的专用眼色。贾晓的目光就不再往陈跛子身上投了,闷头啃羊蹄子。郭梓沁呢,这时不紧不慢地点了一根烟。陈跛子的左手,再次下意识捂在了衣兜上,嘿嘿了半天才开口,咱今天领娃来逛逛,给娃买双球鞋。说罢抽出腋下的东西,肖明川这就看清楚了是一双黑布鞋,一股臭脚丫子味,直往他鼻孔钻。陈跛子溜眼一看肖明川的表情,脸上就挂不住了,攥紧布鞋,脖子扭了几下,目光就锁定了目标,喊道,死小三,走丢你算球哩!肖明川看见在那边的灶台旁,一个正面对一口炖肉大锅的半大男孩转过身来,呆了片刻才往这边走。肖明川刚想说这顿饭我请了老陈,却是没想到陈跛子看了他一眼后,就像是吃错了药,或是中了邪,忽一下冲出去,把半大男孩截在了半路上,薅住衣领子,二话不说就踢了几脚,然后把小三子拽出大窑篷,眨眼间这父子俩就没影了。肖明川坐下来,心里不是滋味,因为他忽然明白,原来陈跛子也是个很有自尊的人。肖处你行呀,这镇上村里,你都混了个脸熟。郭梓沁边说边把土碗端起来。此时大窑篷里一片明亮,而肖明川却不知道那几盏汽灯是什么时候亮起来的。他眨着眼,神情恍惚地端起土碗,朝郭梓沁的土碗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