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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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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在车西市通向四仙镇的省级公路上,肖明川的沙漠王一溜烟地跑着。这时车上的进口远程对讲机响了,07,07,下家坎呼叫,听见了吗?请回答。07是沙漠王车牌照上的尾数,所以07就成了肖明川对讲机的代号。肖明川说,我是07,请讲话。对方说,加热站施工受阻,请速来协调。肖明川说,07明白,马上赶到。放下对讲机,肖明川看看手表,估算着赶到下家坎要多少时间。

    在水庙线上,每隔五十公里就建有一座加热站,因为原油在长距离输送过程中,油温不能低于设计温度,不然就灌肠了,灌肠是指流动的原油在管子里凝固了,一旦凝固了,整条输油管线将停输,那是特大事故,后果不堪设想。肖明川的身子抽动了一下,脸色看上去灰不溜秋,两条眉毛找热乎似往一起揪着,像是身上哪儿正在闹病。刘海涛小心翼翼问,不会又是胃吧,肖处?肖明川的这副难受样,刘海涛已经见过几次了,每次肖明川都说可能是胃不舒服。肖明川倒出一口长气说,没事。然后把两条胳膊盘到肚子上,使劲压着。沉默了一会儿,刘海涛按响喇叭,怪声怪调地说,肖处,我看就咱们地段上事多,人家郭处那八个乡镇里,就没什么人哭坟头、拦车头。肖明川拿起一瓶矿泉水,拧掉盖子,喝了一口说,有事忙不好啊?省得胡思乱想。刘海涛加速超过几辆拉煤的大卡车,开口道,肖处,听说郭处跟县里的头头脑脑整得特明白。

    肖明川没接话茬,此时他的心思全涌向了下家坎,琢磨着这一次会是什么人因为什么事找麻烦?水庙线上的土地补偿金,早在工程开工前一个月,就一次性拨给了地方政府,由地方政府再转发到需要补偿的农民手里,眼下的麻烦事,大多出在村子里,总有一些村民,找出各种歪理邪说拦阻施工,索要赔偿,而一些拿到了补偿金的农民也都不痛快,气哼哼发牢骚,说球哩,使这点点钱,哄哪个?莫说买不上一条瘦驴腿,就是买个牛皮皮粪兜,也得往里搭补哩,石油人这是咋个讲理?土疙瘩轰羊群,干掉渣儿听不见响嘛,就也找茬儿给施工队出难题。官司扯到村子里,村干部差不多也都满腹怨气,胳膊肘儿往里拐,讲土地补偿金都给层层剥皮了,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种田人的瘪肚子里,到头来还能装几两肉末末?麻球烦哩,咱村干部,管球不了哩。上下左右都不满意,杂事乱事就挤着来,这小半年来,肖明川在村子里吃了不少苦头。

    有一次在河东村,一户村民拿祖坟拦路,肖明川搬政策,挪道理,讲感情,苦口婆心,那家的汉子就是不睬,听烦了,喊出三个儿子,索性把肖明川和刘海涛的手机下了,然后把他俩锁进了一眼窑洞里,口口声声说,不拿两万块钱来,就把他俩当羊圈着。他俩是中午赶到的,路上没吃午饭,到了天色擦黑时,俩人都饿得饥肠咕噜。手机不在身上,求救无门。刘海涛实在受不住了,冲着肖明川鸡皮酸脸说了几句气话后,就摇晃着窑洞门,破口大骂,王八蛋,老子就是俘虏,你们也得给口饭吃吧?骂下来还真管用了,不多时,汉子的女人,惊慌慌端来一盆面片汤,汤里还卧着四个鸡蛋。肖明川拧着劲儿不吃,刘海涛不管那一套,让汉子的女人再送来醋和辣子,呼呼啦啦吃下大半盆。捱到夜里九点多钟,汉子来问肖明川,事儿想通没有,肖明川没搭理汉子,汉子又说啥时想通了,就嚷他一嗓子。肖明川背靠窑壁,心想耗吧,不就是遭点罪嘛,越遭罪自己就越有主动权,回头到乡上县里理论这件事时,自己就是躺着说话,也他妈的硬气。油灯给汉子端走了,窑洞里伸手不见五指,蚊虫不时撞到脸上来,填饱了肚子的刘海涛,扒着门缝,叉着腿,改词变调地唱着郑智化的水手。你说征地中受点罪没什么/擦干泪/不要问/钱多少/我说征地中受的罪难吃消/流干泪/也要说/钱太少大概是过了十点钟,村支书打着手电筒冒出来,吼汉子打开窑洞门,还把汉子数落了一顿,塌着腰给肖明川说小话赔不是。肖明川这顿罪受的不轻,就一直没给村支书好脸色。刘海涛瞪了村支书一眼,晃晃悠悠走出去。村支书难为情地说,弄酒吧,弄了酒,事就直通了,不盘盘了。唉,要说哩,他也是命不顺风,养了三儿两女,儿们都健壮,两闺女糠了,大的缺心眼,老小呆傻,年初他老娘也瞎了两只眼,他家的日子,熬不出油水哩。肖明川还是不吭声。村支书就从怀里摸出两瓶高粱白,拧掉盖子,嚷汉子取来四个大海碗,把两瓶酒咕嘟咕嘟折进四个大海碗里,抽抽鼻子说,肖协调,你俩弄吧,一人弄两碗,弄成了,你抬腿走,弄不成呢说到这,村支书往凳子上一蹲,操着手,嘘口长气,不再吱声了。弄酒摆事,是这一带的乡俗,就是借酒量高低来比论输赢。肖明川咽口唾沫,端起一只碗,一口气直通通灌下去,跟着他在汉子不知为什么打愣的空当里,变戏法似又连下两碗,只给汉子剩下一碗。酒场上,下急酒是肖明川的特长,速战速决,但像今天这么个下法,过去也是不多见的。村支书看到这里,眼皮子往下一耷拉,长叹一声,埋下头没词了。汉子直勾勾盯着小桌上的三只空碗,哽咽道,咱孬哩,弄球不成哩。肖明川硬撑着掏出两百块钱,拍到小桌子上,什么话也没往下撂,转身离开窑洞。头重脚轻的肖明川,把持着最后一股清醒劲,歪歪扭扭摸上车,正在听歌的刘海涛被他带上车的酒气熏得直咧嘴,等再往他脸上一看,见他眼神不会拐弯了,不由得吓了一跳。这时汉子跑过来,把两部手机还给刘海涛。肖明川咬紧牙关,迟缓地做了个手势,示意刘海涛马上离开。车子刚出村,肖明川就挺不下去了,哇哇大吐,刘海涛停下车,嘟哝道,再怎么,也犯不着这样玩命啊,我说肖处。肖明川哼哼唧唧一堆烂泥了。刘海涛简单收拾了一下,就把肖明川拉到了县医院

    四十分钟后,沙漠王掀着一溜尘土,开进了下家坎加热站。正在此段施工的队伍来自河南,负责人四十来岁,是个会算计更会找辙的人,说话办事一向躲亏,施工中该业主掏的钱他不垫分文;该业主解决的矛盾他的舌头从不拨拉,因土地问题耽误的工时,他都一小时一小时地记在本子上,秋后再找你算总账,是肖明川接触到的乙方施工单位里最难对付的一个人。今天吃完晌午饭,施工队准备平整那块种着洋芋的坡地时,发现一位白发苍苍,身穿布衣布裤的老太太盘坐在地头,望着一地油绿一动不动,仿佛一个稻草人。负责人没敢上前询问,退了队伍,静观事态发展。再往下,老太太像是从地里长出来一样,坐在那儿无声无息。负责人料到这里面肯定藏事,就呼叫了07。听负责人叙述了一下经过,肖明川朝老太太走过去。肖明川认识这个老太太,老太太姓赵,昔日复勘这块坡地时,老太太给他留下的印象还是蛮知情达理的。此时夕阳灿烂,洋芋地被照得通亮,飞着的蝴蝶金光闪闪,轻拂的微风里,弥漫着土地干燥的气息。赵老太太面迎夕阳,佝偻的腰身轮廓镶上了一层晶亮的金边。走在这片田园般的风景里,肖明川的心情却是沉甸甸的。

    赵大娘。肖明川开了口,在赵老太太面前蹲下来。赵老太太笑了,哟,是肖同志哩。肖明川点点头,欲言又止,目光在赵老太太皱皱巴巴的脸上捡到了几片潮湿的泪痕。肖明川口气惋惜地说,等不到收获的日子,这些洋芋就铲了,说来是挺让人心疼的,唉!赵老太太直起身子,拢回额前一缕散发,嘴角嚅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是没有说出来。肖明川叹口气,此时的他能理解老人的心情,她家这块被征用的洋芋地,不同干管沟用地,管沟占用的土地都是临时性征用,等管子埋下后沟就回填了,来年地面上该种啥还可以种啥,而加热站征用的土地就不一样了,让出去就收不回来了。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是农民们祖祖辈辈、生生息息的寄托,当眼睁睁看着一块熟悉的土地不再是耕田时,农民的某种惶惑,城里人是很难揣摸透的,因为土地给予农民的不仅仅是粮食。赵老太太挺起胸,望一眼远处停歇的工人,歉意地说,肖同志哩,咱莫不是妨碍了你们公家人忙事?嗨,咱不想那个啥,咱就是想在这地头上坐坐,瞅瞅,闻闻啥的。肖明川心里一扯一扯的,他觉得老人家淳朴得让人心酸。赵老太太站起来,拍拍屁股,拉住肖明川的手说,肖同志,瞧这日头,往回使劲哩,走,到大娘家歇歇脚,喝碗水,吃个饭,大娘给你做荞面饴饴。肖明川声调涩涩地说,赵大娘

    8

    天色不晴,风也刮出了咝咝的颤音。上午九点多钟,在大岭乡境内一条僻静的山道上,一辆三菱吉普、一辆丰田越野、一辆奥迪、一辆面包警车贴着路边缓缓刹住。从这些车上下来的人,大都戴着棒球帽,身着浅色休闲装,有几个人手里还拎着双筒猎枪。郭梓沁跺跺脚,把猎枪扛到肩上,伸手接过任国田递来的烟。在他们身后,三个穿制服的警察,正在比比划划地跟两个京腔京调的年轻人说着什么。这两个来自北京的年轻人,一个姓苗,一个姓孔,是某大报的记者,被郭梓沁通过老同学的关系请来采访光阳市。两位记者配合默契,没费什么劲,就从白书记嘴里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也就是说日后他们的文章做出来,不论长短,都要拿白书记的政绩来说事。两位记者明天返京,今天这是被任国田邀请来放松的。两位记者目光远放,发出阵阵感慨。此处是典型的黄土塬地貌,水土保持得比较好,梁上,峁下,岔坎,沟坡什么的都覆盖着厚厚的绿色植被,像样的树木也比其他地方多一些。

    苗记者走过来问,任书记,你这山上都有什么猎物?任国田抬起头,用猎枪朝山上一指说,过去这山上跑的、飞的、跳的、蹦的东西可是不少,现在不行了,只剩下一些野兔,山鸡,灰鼠,还有一种叫贴山飞的鸟,个个都在半斤以上。至于说老鹰和灰头隼什么的,倒是没绝种,不过咱们见到了也不能乱打。孔记者摆弄着猎枪,兴奋得有些耐不住性子了。如今的城里人,大都有这种毛病,好把乡下人司空见惯的荒山野岭,水洼苇塘,残庙废亭,破败老宅,篱笆围墙,烂砖碎瓦,枯井老树,高粱玉米,地瓜土豆,茄子辣椒,鸡鸭猫狗,牛羊猪马,以及愚昧的陋俗礼节和装神弄鬼的迷信巫术,还有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精神苦难,统统当成农乐来消遣玩耍。苗记者再问,任书记,看你这一带挺清静的,难道这里没有煤挖吗?孔记者附和,是啊,我也正想问问任书记呢。任国田跺了一下脚道,这一带,是省上的生态系统治理示范区,不好好护着还敢乱采乱挖?苗记者点点头。孔记者在任国田背后耸耸肩头。任国田勒勒裤带说,上山吧。有兴趣上山打猎的人,只有任国田、郭梓沁和两名记者,警察和司机等都站在路边聊天,抽烟,扯淡。贾晓从车上拿出对讲机挂在倒车镜上,然后又从车的后备厢里拎出几瓶矿泉水,招呼那几个人来喝。

    任国田感叹道,就是短钱,要是有票子,我非把洪上县境内的荒山野岭都治绿了不可。造出一个天然的大氧吧来。郭梓沁举起枪,瞄着天空,添油加醋地说,你已经不简单了任书记,你这是才来几天呀,就把洪上县的土地荒漠化治理抓出了成效,白书记都在市里的大会上为你叫好了。任国田明白郭梓沁这番话是说给两个记者听的,但他没有借郭梓沁的嘴劲顺竿往上爬,而是把住脸上的表情,恰到好处地摇摇头。跟上来的孔记者,看出来郭梓沁在和任国田演双簧,就顺着郭梓沁话里的意思使劲往高处捧任国田,说,能人就是能人,任书记这叫能吆喝,会工作,先进典型不错过?苗记者转过脸来,把孔记者的忽悠话给道白了,说,保持水土,是件造福子孙后代的善事,等什么时候合适了,我们专门来写写任书记治理土地荒漠化的先进经验。任国田摆着手,一本正经地说,说大了说大了,都是一些应该做好的工作。郭梓沁说,任书记今年有大动作,明年就会有大硕果,到那时再请你们两位来好好报道一下任书记。孔记者说,主旋律,什么时候都是新闻纸上的主题。苗记者笑吟吟说,但愿任书记的先进事迹堆积如山,到时候也好让我们爬一个高,写出一个范长江新闻奖来。任国田换了口气说,你们要是这么说的话,那我还得加倍向焦裕禄同志好好学习学习。郭梓沁说,任书记,你现在的硬件和软件,裕禄同志想当年可是没法跟你比的,我看任书记很快就能学出来,到时你的经验一上报纸电视,全国人民可就要学你任书记了。孔记者笑而不语,目光往山上盯去。郭梓沁刚想再开口,背后就传来贾晓的喊叫声,郭处,刚才横沟乡刘合子村施工队呼叫07,说是有一个老乡拿水窖闹事,还打了咱的人。

    在水庙线上,所有的车载对讲机,使用的都是一个频道,为的是某一地出了大事时,就近的协调员之间也好搭把手,互相有个照应。闻声任国田也停下来,眼神在郭梓沁的脸上撞了一下说,肖处长的地面上,又有人横腿扫荡了,唉,麻烦!郭梓沁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摘下棒球帽,摇着说,任书记,刘合子村的麻烦事,一旦闹大发了,肖处长说不定会来找你这个父母官。任国田笑道,找我能解决什么问题。找钱比找什么都管用。郭梓沁道,话虽这么说,可情理也还是要占地方的。任国田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我算什么?郭梓沁说,任书记,我看你现在还是趁早帮他一把,大家都是自己人,都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嘛。任国田眨动着眼睛,想了想没接话。多疑的苗记者,这时往郭梓沁脸上瞥了一眼。郭梓沁看了看手里的棒球帽,又把它戴到头上,含含糊糊地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啊,任书记。任国田皱着眉头,看了郭梓沁一眼,显然是没琢磨出他这句话里的潜台词。郭梓沁见苗记者一劲儿斜视自己,就给了苗记者一个笑脸,然后抖出明白话来点拨任国田,说,你叫那三个大盖帽,往刘合子村跑一趟,这真要是闹停工了,肖处长的日子可就任国田点点头,嗯,吓唬吓唬,也行。郭梓沁道,不行呢,就来点真格的,拿这事给肖处长拔拔腰杆嘛。都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可有时这枪杆子里面也能弄出点感情,我和肖处长,可都是在你地面上吃土地协调这碗饭的,同行未必都是冤家嘛。任国田盯着郭梓沁内容丰富的眼睛,似乎这才明白了他的真正用意,于是转过身,冲着山下喊道,大黄,你们仨,这就往刘合子村跑一趟,把闹事的人铐到县里去。郭梓沁没再说什么,朝山上走去。孔记者好像发现了什么猎物,朝苗记者招招手,然后猫着腰摸了上去。郭梓沁走了几步就停下来,回头张望时,正看见大黄比比划划,叽哩哇啦招呼人上车呢。贾晓在搞恶作剧,冲着大黄的后背拉开双腿,端出一个持枪射击的姿势。大黄上了车,手扒着车门,脑袋探出来喊,那我们上路了任书记!任国田挥挥手,警用面包车发动了,出发了。刘合子村离郭梓沁他们现在呆的地方,差不多有十五公里的路程。

    9

    就在任国田领着一行人往山上走的时候,在另一条通往刘合子村的沙石路上,沙漠王风风火火地赶着路。车里坐着肖明川和横沟乡岳乡长。在接触过的乡镇干部里,肖明川对这个岳乡长有好感,觉得他比一般的乡镇干部耿直,讲理,有人情味,他曾因乡党委书记扣留农民的土地补偿金处理积压的饭费条子和添这买那的,跟书记吵翻了脸,指责书记这么做是在喝农民的血,一状把书记告到了县里,任国田差人下来调查的同时,把岳乡长召到了县城安慰,党政两头这么一捏掐,总算把岳乡长抖搂出来的事儿再次捆扎入库。从这以后,岳乡长总觉得自己欠乡亲们太多,也对不起石油人,所以说在自己的地面上,农民和石油人一旦发生冲突,他都会主动站出来调解。

    岳乡长喃喃说,球个陈跛子,难缠哩,败家子儿,家里存一粒米,他也得捏去赌了。肖明川心里七上八下,愁眉不展地望着车窗外。岳乡长使劲一叹,接着喃喃,咱说你们也是哩肖协调,那补偿金,起初咋就不直接塞到农民手里?绕了几个大圈圈,累死人哩。肖明川下意识看过来,但他没有接话茬。对这个敏感的问题,肖明川也曾思考过,得出的结论是土地补偿金要是直接发到农民手里,地方政府会有说法,地方政府一旦有了说法,工程就不大好干了,而农民要是有了意见,地方政府倒是不用着急上火,稳住各种不利局面的办法他们随便一动嘴,就能甩出几套来。岳乡长说,球个水窖,赖人哩。肖明川说,管线离他家水窖,我猜测少说有五十多米吧?如果是这样的话,根本碍不着事,他这是光膀子甩胳膊,硬往热锅边上贴饽饽。

    陈跛子家的水窖,在村子北边。沙漠王还没开进刘合子村,岳乡长就看见陈跛子一家散在管沟四周,歇了手的工人们,零零散散地闲呆着。下了车,岳乡长和肖明川匆忙赶过去。肖明川把岳乡长,三言两语介绍给了施工队负责人,负责人拉过一个小伙子说,岳乡长,您看看,都被他们抓挠成啥样了?小伙子攥着双拳,头发脏乱,脸上血里糊拉,左衣袖扯开一条大口子,气得腮帮子直抽搐,竟然说不出话来了。岳乡长抽了一下鼻子,没说什么,沉着脸转身来到陈跛子面前。陈跛子上身穿一件脏兮兮的圆领老头衫,下身一条土坯色短裤,裤底边都磨出了毛茬儿。陈跛子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努力挤出一脸笑说,嘿嘿,是咱岳乡长哩,走走走,家歇着去,喝碗水。说话间,直拿眼角余光轰赶还在地上赖着的老婆孩子。岳乡长还是不给对方好脸色,指着陈跛子鼻头说,你耍球哩,人家石油同志干的是国家重点工程,事大,全世界都晓得,莫说没毁你家xx巴水窖,就是填掉了炸飞了铲平了,又能怎样?真格地麻球烦哩,咱横沟乡的老少爷们,啥时候不晓得让道了呢?陈跛子梗梗脖子,脸色赖赖叽叽,油嘴滑舌地说,轰轰隆隆,轰轰隆隆,伤咱窖根了呢,乡长呀,你跟石油人讲讲,多少赔几个吧。挨打的小伙子,一看乡长镇不住陈跛子,压在肚子里的火气蹿到了脸上,瞪着眼直冲过来,甩着胳膊说,赔个屁,你们打人还有理了?陈跛子见状,嘴也不服软,抖抖膀子,晃晃脑袋,拉开架式说,莫胡说,球怕你哩。肖明川赶紧过来劝小伙子冷静点,小伙子呼呼地喘着粗气,窝囊得直咬牙。就在这工夫,一阵刺耳的警笛声由远而近,在场的人,这时就都看见一辆面包警车,拖着一条卷动的黄尘奔过来。陈跛子一家老小,吓得缩成一团。陈跛子的脸色更是恐慌。

    警车眨眼间就到了,车门哗啦一声打开,跳下来三个警察,脸色一个比一个拿事。带队的大黄说,出啥事了?我们是县公安局的。岳乡长睃一眼肖明川,眼里涨出几分怨气,像是在说,喊咱来,不管事啊肖协调?你还在咱背后动了县公安!而被岳乡长误解的肖明川,这时蹙着眉头,猜想这十有八九是施工队在自己来之前报了警,于是就在心里怪罪施工队负责人不长脑子,如果县公安抓了人,这件事的处理过程就有可能失控,想不到的麻烦说缠上身来就缠上身来。而受伤的小伙子,可能是觉得来执法的这几个警察的口气和脸色不偏不倚,兴许能讨回公平,腰杆子一挺,身子就硬了起来,一指陈跛子大声说,他无理取闹,阻碍施工,还把我打成这样。大黄把目光移到陈跛子脸上,陈跛子吓得直缩头。大黄一瞪眼,废话没有,干脆利落地说,了得,铐走!陈跛子一听公安上的话不饶人,两条腿就开水锅里的面条了,颤悠到岳乡长面前,扑嗵跪下说,岳乡长,咱知错,咱改,你说说话哩岳大乡长。岳乡长夹了大黄一眼,脸色很生硬。以前在县城里走动,岳乡长跟这个大黄照过面,交情虽说没有几两重,但鼻子碰了脸,打声招呼的余地还是有的。刚刚他见大黄牛逼得一根筋,眼皮子直往上翻,硬是不睬自己,心里挺来气,也就绷出了一副素不相识的面孔,心说咱大小也是个乡长,尿球你哩!

    大黄的态度,让肖明川心里吃紧,他清楚眼前这点事,没必要双管齐下,岳乡长的五指巴掌能按住,县公安的人最好别插手。肖明川镇静了一下,走过来冲大黄说,同志一个警察很客气地打断肖明川的话,这是我们黄队长。岳乡长一听喊了黄队长,心说日巴叉,怪不得牛逼呢,原来是戴上了一顶没号的乌纱帽。肖明川笑着改口道,黄队长,您好,我是石油上的肖协调,我叫肖明川。黄队长脸上这才有了点好色,伸来手说,噢,是肖处长吧?肖明川一愣,像是在想他怎么会喊出肖处长来。黄队长说,人,咱铐到县上去问情况,活,你们接着干吧,肖处长。肖明川急忙说,黄队长,没多大事,给你们添麻烦了,这点小事,辛苦岳乡长过问一下就行了。黄队长斜了一眼岳乡长,不冷不热地说,横沟乡,也没有跑出洪上县吧?岳乡长脸色涨红,压着一股火,冲还在地上哭哭啼啼的陈跛子吼道,球样,丢咱横沟乡人哩,给咱起来,给咱把支书喊来!陈跛子的脑子,轰一下给岳乡长吼开窍了,听出岳乡长这是在拿事救他,蹲着的身子拱起来,转身要溜。哪走?铐他!黄队长说,脸色再次狠起来。这时不知打哪儿跑来一条短尾巴白毛狗,冲着黄队长叫起来,黄队长一瞪眼说,狗日的,一枪崩碎你脑壳!白毛狗不怕死,一蹿一蹿继续咬叫,后来被一个驼背老汉踢开了。

    黄队长——岳乡长不得不开口了。黄队长撇撇嘴说,岳乡长,我想你不会不知道什么叫妨碍公务吧?哼,铐走!两个警察上来,七手八脚铐住了陈跛子。被拿下的陈跛子一劲儿耍赖,两条腿一退劲,人又倒了下去,嘴里又嚎又叫。四周的工人们,看了这一幕脸上都十分解气。肖明川却是脸色发白,额头上布满细碎的汗珠。陈跛子那蓬头垢面的女人,一看男人给铐住了,就举起两只手在空中乱抓,疯了一样扑过来,抱住陈跛子那条好腿,死活就不撒开了,哭声响亮。两个警察合力扯开女人。一个警察的大檐帽掉到了地上,被另一个警察踩了一脚。女人在地上滚了一阵,乱糟糟的头发上,灰蒙蒙的脸上,还有抽抽巴巴的短袖小褂上都沾满灰土。女人起来后四下里巡几眼,然后跌跌撞撞跑到水窖口,把一条腿顺进窖里,骑住了,惨声威胁道,敢抓,咱就投井,去见阎王大老爷,告死状!

    黄队长僵住了。都怕出人命啊,岳乡长再也不敢硬碰硬了,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软着舌根对黄队长说,铐咱,是咱这乡长失职哩。肖明川也趁机拿好话磨黄队长耳朵,黄队长一时间有些骑虎难下了。岳乡长道,黄队长。咱去县上,咱给书记县长认错儿。女人呜呜的哭叫声,紧一阵慢一阵,地上的陈跛子团缩着,脸都不敢往起抬了。施工队负责人转身巡视了一圈,发现四周的树后墙角,还有手推车和柴禾垛这些地方,都有老乡的脸在晃动,看热闹的眼神从四面八方围上来,于是就小心翼翼往肖明川身边靠,悄声说,肖协调,万万不能让他们把人抓走,村子里都是亲戚套亲戚,关系联关系,抓了人,非乱套不可。眼下工期这么紧,我们是在争分夺秒抢时间干活。

    心里窝着的火蹿起来,可是肖明川又不能发作,此时他恨不能一脚把地给跺翻了。岳乡长还在央求黄队长,黄队长还在跟他较劲。身穿工作服的施工队负责人,这时后背上已经给汗水洇出了一片湿痕。负责人一看局面打不开,急得两眼冒火,意识到再这样对峙下去,吃亏的只能是自己这头,于是顾不上跟肖明川通气,拔腿就从人堆里走出来,扑嗵跪下,红着眼圈说,乡亲们,我代表全体施工人员,谢谢大家了,给我们时间干活吧。气象部门说,这一两天内,可能闹天气,而我们还有几十道焊口的活哭的没声了,闹的僵住了,工地上刹时安静下来。岳乡长举目一巡,有几个工人正在抹眼泪,眼窝子禁不住也酸了。黄队长左右看看,脸色就松动了。岳乡长一步步走到施工队负责人面前,扶起负责人,然后拖着碎步子,晃悠着来到黄队长面前说,杀鸡用啥砍牛刀哩,黄队长,咱代表政府给石油人一个交待,咱去投水窖。黄队长眨眨眼,上下打量着岳乡长,左嘴角颤了一下说,你咋还跟帮日弄事哩,岳乡长。岳乡长眼里缓缓流出了泪水。头发散乱,一条腿还在水窖里啷当的女人,傻呆呆望着走过来的岳乡长。肖明川的心,突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他刚要冲上去拦阻,就听黄队长闷闷地喊了一声,都回,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