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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不敢违拗尊意,纷纷落座。
黑袍老人钟劫火朝梁尚书微一点头,后者鞠身会意,走出舱外,喊了一声,“解缆,开船!”
就见甲板打开,从底舱里冒出七八个矫健的舟子,有的解缆、有的扬帆、有的掌舵、有条不紊,各司其职,缓缓的开动了大船,滑下滩头,驶入江水,直朝江心开去。
舱中,随着烛火晃动,钟劫火拿起筷子,笑道:“人是铁,饭是钢,三位小友饥寒交迫,不妨吃饱了再谈!”
“多谢老前辈盛情款待。”郭采桑最为洒脱,嘻嘻一笑,举箸夹起一块鱼鳃,小口品尝起来。
有人带头,韩楚二人也渐渐放开了拘束,道了声,“却之不恭。”拿起筷子,摆开杯盏,大快朵颐起来。
不多时,眼见三人酒足饭饱,面上寒冷尽去,钟劫火轻手放下竹筷,转从身旁摸出了一个包裹,放在桌上并打了开来,只见当中是一柄青光隐隐、闪烁寒芒的弯刀,正是风雷。
三人眼见就要说到正题,正襟危坐,神情均是一振。
钟劫火举起宝刀,卷起袖口,细心地擦拭起刀刃,眼中满是爱护之色,道:“若是追溯究竟,这把风雷宝刀,乃是我祖父当年亲手所铸,而它的第一任主人,则正是我的父亲啊。”
眼见这位已至耄耋之年的武林耆老、泰山名宿,此刻浑浊的双目之中,晶莹点点,竟然流露出深深的孺慕之情,在今怀古,睹物思人,而且是两代血缘至亲!
那三人都是一惊,这把宝刀珍则珍已,又岂能料到竟会与试剑谷有着如此之深的羁绊与连系?
韩仞微微一叹,心下却已打定了主意,道:“钟老前辈,此刀既然是前辈用以寄托感情之物,何等珍贵,小子不敢将其据为己有,还请你拿回谷中妥善收藏。”
“难得你是个有心人。”
钟劫火点点头,收敛了情感,道:“不过,凡是神兵利器,虽为人铸,但在出炉以后,却各具其魂,若不择主而事,只将其藏于暗匣之中,又何异于明珠蒙尘?这次敝谷以‘兵引’令它出世,包括老夫此行的目的,正是要为它择一明主……”
话音甫毕,原本浑浊的目光,陡然间变得精光湛湛,直如两口利剑,逼视着韩仞的双眼,接着道:
“宝刀择主,始于天作缘分,但若是要求两宜相称,则老夫必须要一观刀主之才德品性,若教一些雕心雁爪、鸡肠蛇腹之人所窃据,老夫在百年之后,下至九泉,又该以何面目,面对家父家祖……?我且问你,你以为自身如何?”
韩仞不躲不避,直面其人的灼灼目光,脸色却忽明忽暗、几次欲言又止,一双浓眉早已拧成了一个疙瘩。
郭采桑和楚飞熊也万万没有料到,钟劫火竟然这么快就会发难,且来的是如此突然、如此厉害!心下都为韩仞捏了一把冷汗。楚飞熊毕竟年长,明晰世故,不愿就此一事过多掺和,索性两眼一闭,置身事外;
郭采桑却实在有些不忍心,俏脸发白,微微措辞,就要出声帮衬韩仞,却见舱口闪进一人,正是梁尚书,冲着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显然一直在外偷听。
郭采桑见他脸色严肃,殊不能违,浅叹一声,只好作罢。
而钟劫火,此刻不仅不作收敛,“腾”的一声站起,满堆皱痕的眼角更加扩张,反而愈增厉色,冷笑两声,又道:
“令师才情,冠绝古今,所创沧浪刀法,亦堪称天下无双之绝学。自从‘南剑’亡殁,俨然已成为凌云绝顶之孤峰,整座武林,再无人可出其右……
但是,岂不闻:才乃德之资,德乃才之帅。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君子挟才以为善,小人挟才以为恶!智足以遂其奸,勇足以决其暴,是虎而翼者也,为害何甚!
当今安贼坐拥重兵,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此等国之乱臣,世之祸枭,凡有德有志之士,岂肯屈就其下?而令师徒有硕才,枉为人杰,竟甘心投身安贼座下,为虎添翼,为枭爪牙,岂不令人齿冷?!老夫只问你一句,只待他日,安贼终于举旗造反,到了那时,令师身为四圣之一,紧趋其后,而你身为门徒,自当是身不由己、服劳任用……,嘿!回答老夫,你当如何自处?!”
说到最后一句,已然须发皆张、声色俱厉、如咆如哮,声传江上数里,直震得舱内众人耸然变色。
“你当如何自处?!”
“你当如何自处?!”……
韩仞站立对面,首当其冲,只有这最后一句在心间不断回响,如钟声、如雷声。
恍然间,好似又回到了当日在关内道的密林之中,此情此境,恰如彼情彼境……
若说左南江当日的当头棒喝,令他逐渐的觉醒了深刻在骨子里的良知与柔悯,陷入了深深的自纠与挣扎之中;
那么此刻的钟劫火,就是那一双彻底令他解脱出来的恰好臂助。
此刻心中思潮起伏,天人交迸,痛苦万分,直欲仰天长啸!
忽然,他长呼了一口气,变得平静了下来,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尚且裹着一层水幕,但却是那么的清白、那么的明亮,
直视着钟劫火的双眼,一字一顿,掷地有声,道:“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
但看钟劫火满含厉色的目光逐渐融化,终于变成了两团柔和的光亮,慢手捋须,长笑:“好,好,好,说得好。为山九仞,由修心起始,可谓是正途坦荡啊……此言诚诚恳恳,毫无欺心之处,甚得我心、甚得我心!”
说罢,一转手,将风雷刀递交给了韩仞,“经老夫一试,你确有资格拥有这把宝刀,人刀相称,可以传为一桩佳话!”
一旁三人也各自长出了一口气,郭采桑与楚飞熊是为了韩仞能得到钟劫火的认可,并且正式得到了风雷刀,而感到开心;
但梁尚书则是很有些心悸与后怕,毕竟在场诸人,也只有他最为了解钟劫火,其人看似慈祥和蔼,颇有长者仁风,但其实同样也是个杀伐果决、用心坚强之人,今日韩仞若是回答得不好,轻则与风雷刀失之交臂,重则殒命于此、血染宝船也是意料中事,而到了那时,难免会被郭采桑这个小魔头所记恨与埋怨,毕竟韩仞可是他引来的。
所幸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而是和和平平的结束,他忽然觉得身上有些黏糊糊的,低头自视,这才发觉浑身的衣物,早已被汗水打湿了个通透,苦笑摇头,走去舱壁,推开了两扇窗户,寒风涌入,夹杂着雪花,这才舒服了不少。
郭采桑又恢复了一贯的精灵神采,大眼带着好奇,问道:“钟老前辈,我有一事很是好奇,想要请教你老人家,但一直不得空闲……”
钟劫火坐了下来,喝了杯酒,“呵呵”一笑,道:“现在有空啦,但问无妨。”
又因为目的告成,身心愉悦,眯起眼,打趣道:“嗯,先让老夫猜猜看,你定然是在疑惑,这把宝刀既然与我有如此之深的羁绊,又怎么会出现在九宫山的虎窟之中吧?”
郭采桑讶然,忙拍马屁,道:“钟爷爷真是料事如神,我还没开口呢,都让你老人家说完啦!”眨着大眼,又道:“难道说这把刀竟会是试剑谷专门留在那里的?”
“郭丫头嘴真甜,嗯……也十分的聪慧可爱。”
钟劫火点头一笑,道:“不错,这风雷刀正是经老夫之手,藏在那九宫山的虎穴之中,有道是:云从龙、风从虎;虎啸胜似雷鸣,正合蕴养此刀。”
“唉,如此瑰宝,却弃置荒野,难道不觉得很可惜么?”粗犷的声音传来,却见楚飞熊满脸疑惑,很不得解。至于蕴养什么的,在他听来都是狗屁,大约在他的想法里,兵器就只是兵器。
郭采桑道:“钟爷爷慧想明见,岂是你这块榆木脑袋可以置疑的?我倒是觉得放在虎窟里也很不错呢!”
钟劫火“哈哈”一笑,手捋银须,长身而起,径至窗前。
但见窗外月映江心,粼粼泛光,且风雪骤急,竟令天地失声,曼声说道:
“世人皆知,试剑谷藏剑、铸剑、评剑,便以为那些从古至今的神兵利器,全部都收藏在谷内。殊不知,古来利器,有德者可居,有缘者亦可居,那些代代传承的利器,不光经历了岁月长河的蹉跎,更是历来人雄的英魂寄居之所,岂可私存于谷?
哈哈哈……若要问试剑谷藏兵之所,正是在这片古老大地的山川之中,在这片浩渺江湖的任意一隅!”
除了梁尚书早就知晓,含笑倾听,并无异样;
其余三人互视一眼,皆有些惊心动魄,只觉得试剑谷好大的手笔,竟然敢于藏剑天下!
又不由得生起一股崇敬之意,试剑谷如此作为,当真称得上是光明磊落、高风亮节,损一家而利天下,难怪数百年来屹立不倒,隐隐然已有武林领袖之风范。
钟劫火见几人都有些怔忡出神,含笑不语,拎起一坛酒来,道:“外面月光溶溶,大江辉映,风雪更添奇景,当真是个喝酒的好地方,几位小友,可愿与老夫出舱同赏?”
众人回过神来,都带着笑容,忻然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