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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承喜紧紧握着他的手,清晰的关节几乎泛白,然而脸上也是云淡风轻,一双眼睛笑得干干净净:“方才你不是说我们有仇吗?我倒是很想和你化干戈为玉帛,所以一有机会,就忍不住要和你亲近亲近。”
凭着先前的所作所为,顾承喜知道霍相贞一定是恨毒了自己,自己再怎么伏低做小也是无用了,所以索性换一副面目。无论如何,他总要和霍相贞发生一点关系。
然而霍相贞正视着他,目光是直的,瞳孔连着心,直得彻底利落,不留一点转圜的余地,连个犄角旮旯都不给他留。
“今天是总指挥请客。”霍相贞直通通的开了口,声音四平八稳:“我给你留了面子,你也应该识相。”
顾承喜似笑非笑的握着他的手,握出了一手热津津的汗:“既然我们都赴了总指挥的宴,可见是同一阵营的同志,互相亲近亲近,也没错呀。”
霍相贞静静的看着他,看他品格有问题,精神也有问题,蹬鼻子上脸,是可忍,孰不可忍。
看到最后,他转向贺伯高一点头:“总指挥,失礼了。”
随即他反手抓了顾承喜的腕子。石将军屹然端坐,只觉头顶卷过一阵沉重的黑风。周遭众人全惊呼了,因为看到霍相贞猛然起身,竟然把顾承喜生生抡过了半空。紧接着起了一声大响,正是顾承喜仰面朝天的摔在了楼板上。
惊呼过后,是一瞬间的寂静。顾承喜先是抬手捂了后脑勺,紧闭双眼熬过了最初的一阵疼痛,随即慢慢翻身爬了起来。扭扭脖子晃晃肩膀,他向前迈出一步,又站到了霍相贞面前。
对着霍相贞微微一探头,他轻声问道:“宝贝儿,生气啦?”
霍相贞对他无话可说,于是迎面击出一拳。顾承喜提前做了防备,在眼前一黑的同时侧身一躲,然而霍相贞的动作还是太快了,疾风刮过了他的面颊,拳头蹭过了他的鼻子。踉跄着退了几步,他抬手一抹口鼻,抹了满手殷红的血。盯着手中的血,他的精神为之一振——很好,敢放他顾军长的血!
撒欢似的纵身一跃,他扑向了霍相贞,开始反击!
单打独斗,他绝对不是霍相贞的对手,但是也有一套不甚体面的克敌之法。合身紧紧搂抱了对方,他让霍相贞的拳脚不得施展,同时两条腿拼了命的使绊子。席上众人全离了座位,想要把这一对深藏不露的冤家撕扯开来,然而冤家们统一的人高马大,一胳膊肘能杵断人的肋骨,连石将军这样一条五短三粗的硬汉,都像蚍蜉撼树一般没了下手之处。贺总指挥心胸宽广,料想两位军长打不出人命,所以还能富有涵养的保持苦笑;连毅则是端着一杯白兰地起了身,溜溜达达的走到了安全角落观战——多么好的一场武生戏,多么好的两个大武生,腿缠着腿身贴着身,有意思!
与此同时,霍相贞终于被顾承喜缠成了怒不可遏。带着顾承喜一转身,他强行迈开步子,撞向了前方的白粉墙。
顾承喜的脊背当即和墙壁硬碰硬了。咬紧牙关一仰头,他一手搂着霍相贞的脖子,一手搂着霍相贞的腰。双方的距离近在咫尺,霍相贞的呼吸急促滚烫,棱角分明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正是个发了狠的样子。忽然笑了一下,顾承喜想他的嘴唇曾被自己用舌尖反复描绘过。
接二连三的撞击让他怀疑自己的骨骼将要根根碎裂,搂着腰的手渐渐松了,他不动声色的向上抬。双手在上方悄悄会了合,他骤然掐住了霍相贞的脖子。
他以为自己总算是攥住了霍相贞的命门,哪知霍相贞气息一断,随即抬手握住了他的两只腕子,而顾承喜身不由己,竟是被他硬生生的扯开了双手。
双手分别握了顾承喜的手腕,霍相贞将他的腕子向上摁向了墙壁。顾承喜这回真是没了还手之力,气喘吁吁的靠了墙,他忽然感觉这个姿势很意味深长。当年霍相贞曾经骂他“男不男女不女”,此刻这么大敞四开的被霍相贞压制住了,他想如果霍相贞是猎人,那么自己其实也可以做他的猎物。
他们的关系就是猎与被猎,横竖是势均力敌,谁猎谁又有什么关系?谁是男谁是女又有什么关系?
可惜,霍相贞是个傻瓜,不懂这样的关系会有多么美妙,多么动人。
霍相贞不能当众把顾承喜活活打死,不是舍不得,是因为把他打死之后,自己会无法收场。不能继续打,可也不能放了他。一旦自己松了手,谁知道他又会做出什么下流举动,说出什么下流言辞?眼角余光瞥到贺伯高要往这边走了,他转而又盯住了顾承喜。在贺伯高出言劝架之前,他还得提防着对方。这一架打得着实是没意思,他仿佛一直只是带着块大牛皮糖转圈子,并且是块下流的牛皮糖,粘着他贴着他,拱动着涌动着,包藏着一肚子不见天日的邪心思。
贺伯高越来越近了,而霍相贞依旧和顾承喜对视着。顾承喜的口鼻之间残留着一抹半干的血渍,眼中蕴藏了一点流光,流光滴溜溜的在霍相贞脸上打着转,光芒带了热度,仿佛要在他的脸上烧出记号。
霍相贞则是没反应,没表情。他的世界黑白分明,爱就是爱,恨就是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一双手隔到两人中间,贺伯高瞧准时机,开始劝架。他虽然亲切温和,但毕竟是众人的顶头上司,亲自发了话,霍相贞和顾承喜是不能不给面子的——况且真打下去,也打不出个结果来。
霍相贞松了手,顾承喜也从勤务兵手中接过了热毛巾擦脸。石将军冒着极大的危险,重新坐回了两人中间。贺伯高见众人重新落座了,便大大方方的开了几句玩笑,又让伙计送冰镇啤酒进来,罚几个火气大的各饮一杯。
霍相贞喝了半杯啤酒,又向主人翁致歉,未等他致歉完毕,顾承喜也开了腔,口口声声的“见笑了”。霍相贞登时闭了嘴,感觉两个人仿佛是在联袂发言,也不像话。而自从见识了霍顾二人的全武行之后,万国强和石将军像是自惭形秽一般,不好意思再小打小闹,所以雅座之中反倒是真太平了。
霍相贞酒量平平,先喝了白兰地,又灌了冷啤酒,这时被窗外的晚风悠悠一吹,就隐隐觉出了眩晕,幸而他的意志力很强,既然知道席上有个顾承喜,便自己管束着自己,不肯失态。把啤酒杯子向旁一推,他将一边胳膊肘支上桌面,侧身抬手扶了额头,另一只手握了筷子,他有一搭没一搭的从什锦冰碗里夹榛子吃,偶尔又和石将军低声聊几句。
他是气定神闲了,顾承喜用一条手帕堵着鼻孔,也和旁人有说有笑起来。其余人等看着他们两个的反应,都是感觉新鲜——打的时候带着你死我活的狠劲,一旦不打了,立刻各忙各的,仿佛刚才拼命的人并非他俩。
这一顿饭吃得长久,席散之时,天已经黑透了。楼内楼外全安装了五百支烛光的大电灯,把整座园子照得亮如白昼。楼上一有动静,楼下各家的卫士副官立刻打起了精神。霍相贞和石将军先走了出来,石将军对他低语道:“静恒,北平城里别闹事儿,出了城再另找机会。”
霍相贞连连的点头,同时发现斜前方站了一名青年副官,正在一眼不眨的盯着自己看,并且目光锐利,是个不怀好意的看法。心中无端的起了一股子火,霍相贞抬手指向了他:“看什么?滚蛋!”
裴海生退了一步,当真转身走了。他走了,安德烈和李天宝来了;石将军一直扶着霍相贞,这时见了安德烈,当即把霍相贞往他怀里一推:“好,这家伙个子大,让他搀着你吧!”随即又对李天宝说道:“他醉了,你们赶紧送他回家。”
安德烈高人一头,一眼看到了刚刚下楼的顾承喜,登时连拖带拽的要带霍相贞走。而顾承喜因为要陪着连毅,所以落了后。花园子里乱哄哄的,远处又黑,他一边说笑一边东张西望,心想:“跑了。”
跑了也没关系,横竖还有再见的机会。一身的骨头像被摔松了关节,一动就疼,不动也疼。但是疼痛之余,也很有趣味——肆意妄为的趣味,不装孙子的趣味,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午夜时分,军头们各回各家。霍相贞坐在房前台阶上乘凉吹风,一边喝醒酒茶,一边对安德烈说道:“这饭吃的,吃到一半还打了一架。真是日久见人心,我毕生都没有见过这么下流无耻的东西!”
与此同时,连宅灯火通明,连毅一边坐在椅子上洗脚,一边也对白摩尼笑道:“你大哥和小顾今天打了一架,打得漂亮!哈哈,这顿饭吃得有意思,不虚此行啊!”
白摩尼撩了他一眼:“谁赢了?”
连毅问道:“你说呢?”
白摩尼垂下眼帘:“肯定是我大哥。”
连毅踩出了一盆水花,哈哈哈的又笑了一气。
旁观者是兴高采烈了,挨揍的也没有长吁短叹。顾承喜在家中的大浴缸里半躺半坐,手里端着一瓶汽水。抬头望向坐在浴缸边沿的裴海生,他开口笑问:“这回见着真人了吧?怎么样?”
不等裴海生回答,他摇晃着汽水瓶子继续笑道:“说起来,也认识四五年了,按年龄算,我还是他的老弟呢!”
抬手摸了摸隐隐作痛的鼻子,他自顾自的又道:“这当大哥的是真不疼人,逮着我就下狠手。等将来到了山东,我非找机会和他好好算算账不可。”
顾承喜这话说了不过三天,霍相贞便随着姗姗而来的孙文雄部上了火车,走津浦路进了山东。而顾承喜被贺伯高催促得坐不住,只好亲自带兵出发,也追着霍相贞南下去了。
130、此山是我开
霍相贞瞻前顾后的到了山东,预备着要打一场恶仗,哪知在进了山东地界之后,他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对手。先前的省主席乃是冯玉祥的人,如今不知怀了什么心肠,带着队伍匆匆退去了河南,而霍相贞不发一兵一炮,堂而皇之的就把第四军开过来了。
他开过来了,顾承喜也开过来了,然后贺伯高那边再无命令,他们就成了闲人。霍相贞占据了泰安,顾承喜则是进了济南。双方军队沿着津浦路分散驻守,又因为泰安济南之间有着一百多里地的距离,所以一时倒也相安无事。
霍相贞生在直隶长在直隶,不到非常时期,绝不轻易出远门,所以气候略略一变,他便立刻感觉出来了。当初他曾在山东打过仗,见识过此地夏季的炎热,如今赶在五月末来了,不出几天的工夫,他又热出了一身的白毛汗。及至时节进入六月中旬,他已经热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终日只是汗淋淋的发呆。
陪着他一起发呆的是安德烈。大清早的,两个人并肩坐在廊下的藤椅上乘凉,衣服是绝对穿不住了,他们只凭一条裤衩遮羞,裤衩还是特别的宽松。胳膊肘搭在椅子扶手上,双脚抬起来蹬在游廊阑干上,他们半闭着眼睛向后仰靠,一人露出了一个卵蛋。
一股子小凉风贯穿了游廊,吹得二人昏昏欲睡,正是凉爽舒适之时,游廊尽头的房屋中忽然起了喧哗,热热闹闹的总不消停。霍相贞本就心烦意乱,如今受了惊扰,眼睛都不睁,直接向上吼了一嗓子:“胡吵什么?!”
喧哗立时停了,李天宝穿着半袖衬衫,一路轻手轻脚的小跑过来。在游廊外面正对了霍相贞,他见霍相贞依然闭着眼睛,所以大着胆子做了个鬼脸:“报告大帅,卑职接了秘书长的电报,秘书长说要过来一趟,所以卑职忙着给大帅收拾屋子呢。”
霍相贞一歪脑袋,无精打采的睁了眼睛:“他来就来,给我收拾什么屋子?”
李天宝坦然的笑道:“也没怎么收拾,就是给大帅换床竹席,原来那床竹席都被汗沤酸了,秘书长见了,非骂我们不可。”
霍相贞听闻此言,感觉很不是味,但是昏昏沉沉的,懒得动肝火。重新把眼睛闭上了,他低声说道:“你们这帮混账东西,全是一戳一动弹,成天的偷懒糊弄我。秘书长要是不发电报,你们也想不起来给我换床新凉席!”
随即他向旁一挥手:“滚吧!”
李天宝答应一声,忍着笑悄悄走了。
马从戎到了泰安,熬了不过三天就热跑了,临走之时他给霍相贞出了主意,建议霍相贞搬到泰山上小住几日。霍相贞听了这话,第一感觉是扯淡,可是想了一想,他又活动了心思——反正现在山东太平,他到山中避几天暑,想必也误不了大事。
霍相贞越想越认为此事可行,于是命李天宝收拾行装,当真准备出发。哪知在临行前一天,李天宝拿着一份电文过来了,陪着小心说道:“大帅,第六军的顾军长发来电报,说是想来泰安看看您。”
霍相贞接过电文扫了一眼,随即将其递还给了李天宝:“不许他来。”
李天宝得令退下,然而不过一个小时的工夫,又拿着一份新电文回来了:“大帅,顾军长回电,说他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借道泰安,去登泰山。”
霍相贞这回根本没看电文,直接答道:“不许他登。”
李天宝再次退下,这回不出半个小时,他畏畏缩缩的第三次走到了霍相贞面前:“大帅,顾军长又回电了,他问大帅……”
霍相贞看他吞吞吐吐,忍不住要不耐烦:“问什么?说话!”
李天宝垂了头:“他问大帅是什么时候把泰山包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