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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领命出门,刚到门口就吓了一跳。一扭头又跑回了后头小楼,他大惊小怪的喊叫:“大帅,来了好多人,买你写字!”
安德烈此言非虚,昨天广告刚上报纸,众人看了,还是半信半疑,及至有人当真求了墨宝回去,众人心里才有了数。这些人中还混了几名报馆记者,想要趁机采访下了台的静帅——文生公子卖字不稀奇,一位督理落魄到了卖字的地步,并且真有一笔好字,这才算是新闻。
警察们慌了神,不知道怎么处置这一大堆人。之所以派他们来站岗,就是想要变相的软禁霍相贞,把他和外界隔离开来;哪知软禁了还不如不软禁,这一下子来了三教九流许多人,谁知道他们到底都是什么身份?
警察们没了主意,只好层层的往上报,让上峰们做主。与此同时,霍相贞已经摆开了场面。安德烈出门去了,没人管闲事,所以他索性在案子一角放了个装饼干的铁皮筒子,交钱的人自行把钱往筒子里放,放多放少,他也不在乎。
然而他刚刚写了一上午,排在门口的人群便被警察驱散了。佟师长来了电话,说“静帅如果在经济上有困难的话,可以向政府提出要求”,随即又举了个例子,说某某将军现在每个月就能从政府得到六百元钱,写一封信寄去南京即可,是很容易的事情。
霍相贞放了电话,这一次没有怒不可遏暴跳如雷,也无意去向南京政府伸手要钱。捧着沉甸甸的饼干筒子回了后头小楼,他进了客厅,把饼干筒子往茶几上一放。对于钱,他还是没数,这连大洋带钞票的半筒子能花多久,他也估计不出;一会儿等小老毛子回来了,让小老毛子收拾吧!小老毛子会饶有耐性的把大洋叠成一摞,用白纸裹成长长的卷子,再把钞票展平了,理成服服帖帖的一沓。
烧水给自己沏了一壶热茶,霍相贞坐在沙发上慢慢的喝,一边喝,一边考虑自己还有什么能换钱的本事。不能这么混吃等死的过日子,否则对不起安德烈。安德烈这么死心塌地的跟着他,他至少不能让对方再烂着一手的冻疮过冬。
安德烈买了冻疮药膏,又去馆子里定了一桌宴席。很久没有吃过好饭好菜了,他拎着一些零七八碎的小东西,兴高采烈的往家里走。
可在将要到达霍府大门前时,他发现门外路上多了一辆汽车。一颗心登时一提,他真怕是又来了什么不速之客。及至走得近了,他从车窗中向内一瞧,却是发现后排座位上坐了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正拿了一面小圆镜在上下的照。安德烈好奇的看他,他也扭头向外望向了安德烈。这回两人打了照面,安德烈愣了一下,因为看这人是男子的打扮,可一张脸粉白粉白的,又有点像个化了妆的女人,而且额角贴了一小块纱布,是个带了伤的模样。
车中的人似乎也被安德烈吓了一跳——一惊过后,他对前方的汽车夫说了句话,汽车夫答应一声,当即发动了汽车。
安德烈见汽车走了,这才略略放了心。对于中国人的相貌,他总是看不大明白。男人,比如霍相贞,在他眼中是毋庸置疑的美男子;女人,比如他在街上曾经见过的一个女学生,大眼睛大辫子,也是美得让他念念不忘。但是对于李副官之流,以及方才汽车里的青年,他真是瞧不出美丑,他简直认为他们是可男可女的。
白摩尼坐在汽车里,一颗心怦怦的跳。幸亏方才那张金发碧眼的洋面孔让他分了心,否则他差一点就要下了汽车往里走了!
他之前一直和连毅在天津,是早上刚回来的。昨天连毅看到了一张来自北平的报纸,看过之后对他笑道:“霍静恒这日子是怎么过的?他要卖字为生了?”
白摩尼知道大哥的兵是没了,可不知道大哥也失去了钱。丢开烟枪夺过报纸,他起身又看了一遍。连毅枕着双臂向后一仰,美滋滋的开始冷嘲热讽;白摩尼越听越烦,最后心中竟如长草一般。抡起烟枪敲向连毅,他急赤白脸的怒道:“你给我闭嘴!”
然后,他就和连毅打起来了。
这也不是他们第一次动手了,两人好的时候是真好,不好的时候像被魇住了似的,也真下狠手,然而又打不散。论拳脚,他当然不是连毅的对手。于是把双手伸进连毅的贴身小褂里,他发了疯似的又抓又咬,把连毅那后背挠了个稀烂。连毅也发了狠,差点活活掐死了他。
末了,他没把连毅挠死,连毅也没把他掐死。连毅是前些天过来参加军事会议的,同行的也有顾承喜。会议不结束,他们不能回京。
白摩尼气冲冲的先回一步,下了火车之后一步不停,坐上汽车直奔了霍府。可等汽车停到霍府门前了,他坐在车中,忽然又生了怯意。掏出小镜子仔细端详了自己,他看到自己额头上带着伤,脖子上也还印着青紫的指痕,围巾又不够厚,遮也遮不住。他想以着自己这般嘴脸,怎么去见大哥啊!
他又想见,又想走,直到被安德烈吓了一跳,终于落荒而逃。
112、他们的生活
安德烈听说警察驱散了前来求字的人,便怔怔的愣在了原地,但是也没有发表意见。他的身量很高,力气很大,可并不是勇猛的性子。茫茫然的向霍相贞望了片刻,他如梦初醒似的骤然反应过来,连忙开口说道:“没事,没有关系,不要生气。”
他怕霍相贞会因此大发雷霆,所以语无伦次的想要安慰对方。然而出乎了他的意料,霍相贞这一次很平静。坐在沙发上,他对着茶几上的饼干筒子一抬下巴:“点点数目,看看能花几天。”
安德烈捧起饼干筒子,绕过茶几坐到了他的身边。侧身倒出了筒子中的钞票和大洋,他无需点验,直接就开了口:“大帅,很多。”
霍相贞自顾自的拎起茶壶斟满茶杯:“够过年吗?”
安德烈仰起头,眨巴着蓝眼睛念念有词的算账,末了转向霍相贞连连点头:“够!”
霍相贞抿了一口热茶,嘴唇烫得通红:“好,先过年,过完年再说。”
安德烈凝视着他的侧影,眼巴巴的察言观色。而霍相贞放下茶杯抬起了头,望着前方低声问道:“看什么?”
安德烈讪讪的收回了目光,轻而坚定的说:“大帅,会好的。”
他们虽然不是很有自由,出入全受着监视,但是毕竟有处坚固的宅子可以安身,而宅子外又是一座繁华的城。两个人,总能有办法活下去。
霍相贞笑了一下,抬手揽住他的肩膀又搂了搂,当他是个小猫小狗小兄弟。
既然卖字的生意实在是做不成,霍相贞反倒暂时收了心思。按着安德烈的肩膀起了身,他开口说道:“走,现在外面有太阳,咱们出去遛遛。”
安德烈立刻起立跟上了他。两人掀帘子出了小楼,安德烈问道:“大帅,要不要摔跤?”
霍相贞一边向前快走,一边抬手系好了大衣纽扣。最后低头一紧腰间衣带,他诡秘一笑,脸上居然带了几分狡黠的顽皮相:“去汽车房瞧瞧,要是有汽油,我就带你出去兜兜风。”
安德烈毕竟是年纪轻,存留着几分孩子气,听了这话,他登时也来了精神:“开汽车吗?”
霍相贞又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副皮手套:“废话!”
皮手套要戴未戴之时,霍相贞忽然横瞥一眼,发现安德烈正在快乐的甩开手臂大步走,双手的冻疮赤露露的全晾在了寒风中。收回目光正视了前方,霍相贞把手套递给了他:“戴上!”
安德烈下意识的接了手套,接过之后才觉出了不对劲,又要把手套往霍相贞手里塞:“不,我不要。”
霍相贞脚步不停,直接抬手一握安德烈的腕子,让他感受自己掌心的温度:“我用不着。”
安德烈微笑着低了头,开始戴手套。他恨战争,他爱和平。他越来越坚信他和大帅将来“会好的”。他们在一起不很寂寞,不大危险,只是想要找一口饭,应该也不会很难。
汽车房中只剩了一辆林肯汽车,果然是加满了油的。霍相贞会开汽车,只是从来没有亲自驾驶的机会,技术十分生疏。开门坐上汽车的驾驶位,他握着方向盘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扭头望向副驾驶座上的安德烈:“怕不怕?我可真要开了!”
安德烈抿嘴笑着摇头,认为霍相贞无所不能,很了不起。而霍相贞见他坐得稳当,便伸手一拧汽车钥匙,当真缓缓的发动了汽车。慢悠悠的出了汽车房大门,他沿着专用的汽车道往前开。霍府的大门还带着老门槛,汽车想要出入,须得另走侧门。及至汽车当真到达了侧门,守门的警察立刻紧张的拦了路。
霍相贞一脚踩了刹车,打开车窗伸出了头:“我不能出门吗?”
按理来讲,他是能出门的,不过对于警察来说,他最好是老实的在家呆着,哪也别去。面面相觑的对视了一番,一名警官走上前来,很和气的问道:“静帅,请问您是要上哪儿去?”
对着警察耍威风是没有意义的,所以霍相贞也很和气:“随便逛逛,可以吗?”
警官微笑点头:“可以,当然可以。”随即他后退一步,向外一伸手:“静帅请。”
拦路的警察也分退到了两边,让霍相贞的汽车慢慢通过了侧门。
北平城只有那么大,若是细细的逛,很有逛头;开着汽车走马观花,却是一不留神就逛到了头。霍相贞的兴致很好,想要一鼓作气的往远了走,然而未等开到城门,他便被一整队警察给逼停了车。警察们不知跟踪了他多久,出现时像是从天而降的,一个个冻得鼻青脸肿,然而态度很好,请静帅不要再往远走。
霍相贞一言不发的调转车头,沿着来路踏上归途。这一趟出行让他心里有了数,坐牢也得坐个明白牢,他不能糊里糊涂的在家里傻呆。话说回来,在北平到底是强过去南京,北平城毕竟是他所熟悉的,真到了万一的时刻,他也不至于出了门就两眼一抹黑。
半路他停了汽车,让安德烈下去买了一根奇长无比的冰糖葫芦。安德烈的蓝眼睛中偶尔会流露出一抹忧伤的孩子气,灵魂仿佛停留在了他家破人亡的那一年。霍相贞最看不得他这样子,他这样子会让霍相贞想起少年时代的白摩尼。少年白摩尼,是他心中标准的小弟。
安德烈专心致志的吃着冰糖葫芦,一脸的知足,让霍相贞心里稍稍的舒服了一点。及至把汽车开回了家,冰糖葫芦还剩一半。安德烈含羞带怯的问他:“大帅,吃?”
问完之后,他自己先脸红了,也感觉自己这点好意有些拿不出手。霍相贞下汽车锁车门,动作斩截利落:“你吃吧,我不爱吃这玩意儿。”
晚饭是伙计从馆子里送来的宴席,热气腾腾,堪称丰盛。霍相贞和安德烈老饕一般相对大嚼,凭着二人之力,硬是吃出了一大桌子的狼藉。屋子冷,两人趁着吃出来的一身热气未散,早早的洗漱上了床。霍相贞照例是靠着床头半躺半坐,手里翻着旧书,一颗心却是不在书中。仿佛认命了似的,他开始学着去考虑生活中一些最细微最具体的问题。认命,但也不是百分之百的认,比如佟师长的建议,他是绝对不会采纳的。
他想若不是南京政府的北伐,自己也不会落到如今这种境地。南京政府夺去了自己的土地和军队,把自己当成罪犯软禁在了家中,现在又像位大施主似的,等着自己伸手去乞求每月的六百元生活费。这个,他不能忍受。
围绕着谋生道路思考了良久,他没想出眉目。安德烈已经睡着了,醒的时候很规矩,入睡之后却露了原形。头拱过来了,脚伸过来了,他蜷缩着偎在了霍相贞身边,像只巨大的煨灶猫,是柔软的、毛茸茸的一大团。霍相贞就是他温暖的炉灶,他睡得一脸安然,连个呼噜都不打。
霍相贞回手把书本掖回枕下,同时俯身抽了抽鼻子。末了关了电灯躺下了,他翻身背对了安德烈,心中暗骂:“天一暖和就让他滚到隔壁去睡,这个臭老毛子,蹭了我一身骚!”
越靠近年根,天气越冷,所以安德烈在霍相贞的大床上扎了根,睡得十分稳当。白天两个人都是无所事事,霍相贞想要把副官们提前买回来的灯笼彩球等物悬挂上,可是试着干了大半天,他发现这活非得许多人分工协作才能完成,凭着他和安德烈,累死也是徒劳。
他无功而返,回了书房读书。安德烈翻墙进了花园子,发现焦土之上覆了层层白雪,居然盛开了几树劫后余生的红梅。
安德烈折了几枝子插进花瓶里,送到书房给霍相贞看。霍相贞对于花草素来没兴趣,安德烈都把花瓶放到写字台上了,他也只是随便的撩了一眼。
安德烈有些不好意思,绕过写字台走到了他的身边:“它很美丽。”
霍相贞没看出红梅有多美丽,不过让安德烈出去又搬回一把椅子,他决定正正经经的教安德烈写几个字。
安德烈一心向学,然而执笔的手一直在哆嗦,写出来的笔画全是波浪线。霍相贞站到了他的身后,握着他的手缓缓落笔。写完一个字扭了头,他见安德烈拧着眉毛抿着嘴唇,蓝眼睛睁得很大,不由得开口问道:“吓着了?”
安德烈抬头去看霍相贞,声音也是颤的:“笔太软了,毛太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