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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连同越来越古怪了!
这一日,曾连同一早就出去了,趁了午膳光景,挂了电话过来。唐宁慧拿起电话,便听到曾连同低沉的声音:“笑之呢?”
唐宁慧回了“他刚用完午膳”几字,便再无声音。曾连同那头也顿了顿,转了话题:“前几天你应承过我,陪我去一个宴会的,记不记得?”
不过是大前天之事,唐宁慧又不是七老八十了,怎么可能不记得?只好“嗯”了一声作为回答。两人一时都不说话,唐宁慧便欲挂电话。
曾连同忽道:“笑之可有想我?”这句问话似有些奇怪,唐宁慧一时倒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若是答个“想”字,好似她想他一般暧昧;若是答“不想”,又好像故意扯谎。唐宁慧默不作声了数秒,淡淡道:“等下你回来亲自问他便知。”
曾连同说:“那……”“那”字还未说完,便听见话筒“咔嚓”一声,随即传来了急促的电流声,显然对方已经挂断了。
曾连同瞧着手上的话筒半晌,方缓缓挂上。
唐宁慧的性子他不是不知,当初他不辞而别,伤她极深。本以为这些日子耳鬓厮磨,他这般伏低做小的,换了别的女子,早顺水推舟地下了台阶。可她就是油盐不进,水火不侵,偏偏不吃他这一套。先头他本是想慢慢哄她,水滴石穿的,可是同在一个府邸足足三个月,她对他就是不理不睬,他竟想不出半点儿法子。
那日还是程副官提点了他一句:“七少爷,七太太现在是与您置气,您一味顺着七太太也不是办法。有道是,夫妻之间,床头吵架床尾和的。”
曾连同如醍醐灌顶,一听便明白过来,当晚便如法炮制。虽然是强扭来的,不过这瓜还是极甜的。
这段时日以来,唐宁慧对他虽然依旧冷淡,但比起刚进府那段时间总归是好了许多,而他的甜头自然是更多。
唐宁慧挂了电话后,见笑之歪歪地靠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唤了声“娘”,再看他脸色潮红,声音懒懒哑哑的,不似往常伶俐,瞧模样倒像是有些发热。唐宁慧心头一跳,赶忙探手抚他的额头:“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笑之虚弱地“嗯”了一声。果不其然,手摸之处,便如火烤一般,唐宁慧惊道:“怎么会这般烫?”
她抱起笑之回房,吩咐丫头:“快去请个大夫。跟管家说,要快,派汽车去请。”丫头一溜烟地跑了出去找吴管家。
吴管家一听是小少爷病了,脸色立变,赶忙一撩袍子,亲自上了汽车去请大夫。
笑之一个劲儿地说热,说难受。唐宁慧拧了热毛巾,一遍一遍地给他擦身子,着急地等了又等,大夫却一直没到。唐宁慧心急如焚,便命一个丫头去大门口守着。
其实请的那许大夫一听来人打出的是曾连同的名号,便立时取了诊箱随吴管家过来,只是唐宁慧心里着急,所以觉得度秒如年。
许大夫把脉瞧了之后,道:“请夫人宽心,贵府小少爷的病征显然是风寒所致,并无大碍。在下开一个清热镇惊、祛风化痰的药方,你们派人随我去取药便成,每日一服,分两次煎,服下便成。”
管家又亲自去医馆取药,命人熬制。唐宁慧一勺一勺地亲自喂了笑之服下。笑之服药后热度渐退,很快便合眼睡去,唐宁慧也放心了许多。
这样一番忙碌,等回了神便发觉天色已渐暗下来。唐宁慧想着笑之的病情无忧,而她先头答应陪曾连同出席宴会,便吩咐了丫头婆子好好照看,自己便回房梳洗了一番。若是平时,笑之这般模样,她绝对不会去参加这个劳什子的宴会。可那日在书房,她见曾连同脸色极凝重,显然是件极重要的事情,她因早先答应了,此时反倒说不出那个“不”字。
而曾连同一回到府里,便得知了笑之生病之事。虽然吴管家说只是风寒发热,并不碍事,但到底不放心,便焦急地穿过园子,来到屋内。
他见笑之两颊酡红,睡得颇沉,问了左右侍候的丫头婆子:“小少爷醒过没有?”婆子回道:“小少爷吃药后睡得很香,没醒过。”曾连同又问:“太太呢?”婆子回:“太太在里头梳洗。”
曾连同也知宁慧必然是为了陪他出席而准备。他又详详细细地问了吴管家,请了什么大夫,吃了什么药。
吴管家躬身禀道:“回七少爷,请了回春堂的许大夫。在鹿州城里,治小儿头疼脑热的,他是头一份的。许大夫看了小少爷的症状后,开了一些散热退烧的中药,小的特地看了,有钩藤、僵蚕、天竺黄、桔梗、陈皮、木香等十六味。”
曾连同忽地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退出去。丫头婆子们鱼贯而出后,曾连同方郑重问道:“药都试过了?”
虽然房内就他们两人,但吴管家还是压低了声音:“七少爷放心,小的亲手煎的药。后来又用银针试过,小的也亲口尝了,绝对没问题才给小少爷用的。连太太喂小少爷用药的小勺,小的都命人换了银质的。”
曾连同点了点头:“这事你做得好,回头自己去账房那里领赏吧。”吴管家躬身:“谢七少爷。”
吴管家刚到门口,便听曾连同的声音传来:“明日一早再派车去请个西洋医生过来瞧瞧。”吴管家应了声“是”,这才退了出去。
曾连同与笑之相认至今,笑之一直身子康健,平日里活泼聪慧,“爹爹”长“爹爹”短地唤个不停。此时见笑之眉头紧蹙,一副难受模样,他不由得心头发疼,恨不得把这病痛移到自己身上。
唐宁慧从盥洗室出来瞧见的画面便是曾连同一身戎装,俯身在给笑之擦脸。他爱怜无限地凝视着笑之,认真专注,手极缓极慢地在笑之脸上一点点移动,似在擦拭世间奇珍。
忽然腿上像绑了石块,沉沉的,迈不动脚步——唐宁慧站在一旁,凝神屏息,连呼吸都轻微,生怕一用力,就会惊醒眼前这美梦般的画面。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了程副官的声音:“七少爷,到时间出发了。今晚你是大帅的代表,不宜迟到。”
曾连同这才起身,对着唐宁慧道:“走吧。”
管家婆子们都在门口候着,曾连同又吩咐了几句好好照顾小少爷,这才与唐宁慧上了车。
一路上,曾连同对唐宁慧交代了一番:“这次买卖军备的事情,负责的是周兆铭。”说到此处,曾连同顿了顿,解释道,“是曾家大小姐曾方颐的丈夫,我的大姐夫。”
曾家现如今一共四女一子,曾连同是老幺,又是唯一的儿子,这个情况唐宁慧是知道的。
曾连同道:“周兆铭曾经留学俄国军官学校,精通俄语,今日负责帮我与俄国人翻译沟通。会场里头,闲杂人等都进不去,而我身边的亲信,周兆铭自然了解得极清楚,知道没一个懂俄语的。你只需暗中帮我留意周兆铭和俄国人的一举一动,回来告诉我便可。切记不可露出你会俄语的破绽。”
不过片刻,车子在曾家军军部办公楼前停了下来。楼前门口蹲着两头庞大的石狮,威武气派。大门处站了两排荷枪实弹的士兵,看见曾连同的车一前一后三部车子到来,便并脚齐刷刷地行礼。
此时,恰巧另有两辆小汽车在门的另一侧停了下来,从车子里昂首挺胸出来一个身形魁梧的中年男子,五官虽然普通,但气势不凡。
随后是个女子,那女子三四十岁的年纪,容长脸,微挑的丹凤眼,细眉红唇,身段略微丰腴,穿了一件胭脂色的绣花旗袍,举手投足间甚是艳丽高傲。
那女子一下车,先望向了曾连同,随即扫了一眼挽着他手臂的唐宁慧,挑了挑画得极细长妖娆的眉毛,似笑非笑地唤了一声:“七弟。”
曾连同欠了欠身:“大姐,大姐夫。”唐宁慧这才知晓这女子原来是鹿州城第一小姐曾方颐,而那男子便是周兆铭。
周兆铭含笑挽着曾方颐走了过来:“七弟,我们快进去吧,时候不早了,估摸着俄国特使的车子也该到了。”
曾连同言语间极为客气:“这些时日真是有劳大姐夫了。小弟今日过来,不过是奉了父亲大人的命令,代表签字而已。那些个俄文,我一个也不认识,不过是活生生地做一个睁眼瞎罢了。若是有什么不妥之处,还望大姐、姐夫多多提点,万不能叫那俄国人瞧了笑话去。”
周兆铭面上依旧淡淡含笑:“七弟真是客气了。七弟平日里杀伐决断,干净利落,为兄可得向七弟多多学习。”
曾连同微微笑了笑,做了个“请”的手势:“大姐,姐夫,请。”
会场内已经来了许多曾家军的将领和夫人,见了四人,纷纷簇拥上来,寒暄问好。
唐宁慧倒是察觉到很多人的眸光落在了自己身上,显然是在打量她。唐宁慧不知道的是,曾连同往日在鹿州虽然风流潇洒,但公是公,私是私,平素是分得极清楚的,这样带女子出席此般隆重场合,却是第一次,所以旁人自是讶异得很,哪怕是在场的几个岁数颇大的军官夫人,也都按捺不住,投了目光过来。
半晌,程副官大步来到曾连同身边,低声禀报:“七少爷,俄国特使的车子已经到大门口了。”
周兆铭自然也得到了消息,携了曾方颐与曾连同一同迎了上去。
几个高鼻、碧眼、金发的俄国人在士兵的带领下进入会场,为首的是一个高高胖胖的男子,显然是俄国特使。几个人身穿西式燕尾服,见了曾连同,便摘下帽子行一个西式礼仪:“曾军长,你好。”随即又朝周兆铭欠了欠身,“周参谋长,周夫人,你好。”
大约是入乡随俗,这几个字是用中文说的,可是听在众人耳中,便如鹦鹉学舌般,怎么听怎么怪异。
曾连同与俄国特使握手:“你好,特洛伊夫斯基先生,很高兴可以再次见到您。”特洛伊夫斯基微笑着说了一连串的俄语,周兆铭便在一旁翻译。唐宁慧凝神细听,果然发现这个周兆铭极精通俄语。
会场早已布置好。长会议桌上铺了雪白精致的桌布,最中央处摆了一个瓷瓶,插了一大捧盛开的鲜花。曾连同和特洛伊夫斯基便在长会议桌前面对面地坐下,双方微笑着说了个“请”字,便各自接过侍从手里的钢笔,低头唰唰地签下了名字。
一时间,整个会场虽然人员众多,除了记者们手里的闪光灯此起彼伏外,其余皆屏气敛息,一点儿嘈杂之声也没有。
两人交换了彼此签好的文件,再度在纸上签名,然后含笑起身握手,说了句:“合作愉快。”这样子算是仪式结束了,场上众人纷纷拍手。
片刻,场上便响起了清脆悠扬的音乐声。众人似有默契一般,围成了一个颇大的圈子,目光却又落在了唐宁慧身上。
曾连同朝身旁的特洛伊夫斯基说了一个“请”字,然后绅士地向唐宁慧伸出了手。唐宁慧知道这是要跳第一支舞,遂把手递给了曾连同,由他熟练地带领着,翩然起舞。
会场一时静了下来,只有清缓悠扬的音乐流转全场。
唐宁慧其实是有些发怔的。她与曾连同若没有当年露台上的那一支舞,今日便不会有这么多的纠葛了。
此刻的曾连同搂着她,风度翩翩地旋转移动,除了那一套军服,一切便恍若当年。
跳了数步后,特洛伊夫斯基已邀请了曾方颐下场,四人在会场领跳了第一支舞。随后,将领们便带了各自的夫人纷纷跳起舞来。
特洛伊夫斯基为表礼仪,亦请唐宁慧跳了一支舞。唐宁慧谨记曾连同的话,一个晚上下来除了淡淡微笑便是装聋作哑。
回程的路上,车子一发动,曾连同才轻声问道:“你可听到什么特别的没有?”唐宁慧见他不避忌司机和副官,便知那些都是他极心腹之人,于是便道:“我只听到他们有三次提及了一个人名,瓦塔洛夫。每次一提到这个名字,周先生和特使似乎都极为恭敬,但每次都点到即止。那俄国人也谨慎得很,我只听到一句有些不一样的,他说我们瓦塔洛夫将军是不会忘记周先生的,还请了周兆铭明年找时间去俄国与将军见面。”
曾连同脸色凝重地默然了半晌,方道:“周兆铭筹谋已久,这些年来不断利用自己曾经留学俄国的人际关系,千方百计地与俄国人搞好关系,用意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又道,“你可知道这个瓦塔洛夫是谁?是俄东部军第一司令,手下掌管的俄国第一军团极能征善战,被称作俄国的第一雄狮。想不到周兆铭趁此次购买军械,居然搭上了瓦塔洛夫这样一个俄国军方的大人物。”
唐宁慧虽不知具体发生何事,但亦能猜出一二。周兆铭作为曾家大女婿,自然对曾家权势艳羡得很,在旁虎视眈眈是必然的。曾家子息单薄,只有曾连同一个儿子,若是曾连同不出息抑或有何不测,这整个曾家大约便是要落到他手里的。
曾连同平日里侍从护兵随身,最注重出入安全,显然是以前吃过大亏。不知怎么的,她脑中一下子闪过了曾连同胸口处的那一个圆形伤疤。她记得清清楚楚,当年他的胸膛上是绝对没有那个伤痕的。
她以往只想着怎么离开曾连同,从未想过要长长久久地待在他身边。可是这几个月来,曾连同软硬兼施,令她完全没任何办法,心里已经有些“此生怕是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的感觉。此刻细细深思,不由得越想越心惊:若是周兆铭等人知道笑之的存在,怕是连笑之都不放过的。
车子很快便到了府邸,才熄火,一直候着的丫头便跑上来:“七少爷,七太太,小少爷不好了!”
曾连同脸色猛一沉,喝道:“胡说八道些什么!什么不好了?”唐宁慧整个人惊住了,急道:“你快说,笑之怎么了?”
那丫头被曾连同一喝,有些瑟瑟缩缩:“奴婢也不知,只听说小少爷后来又发热了,吃了药也退不下去。许大夫如今已在里头给小少爷诊治了。吴管家不放心,又匆匆赶去医院请洋人大夫,临出门前命奴婢在这里候着,说见了七少爷和七太太便第一时间禀告。”
也不知道是不是一阵凉风吹来的缘故,唐宁慧猛地打了个冷战。此时她早顾不得什么仪态了,沿着游廊飞也似的一路跑着回房。
曾笑之虽然昏迷着,可整个人难受得扭成了麻花一般,口里不停地嚷嚷着热。王妈与巧荷两人各自拧了毛巾,一个在敷额头,一个在替笑之擦拭身子,两人亦是心急如焚。王妈更是一边伺候,一边连声念佛:“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啊……请菩萨一定保佑我们小少爷。”
唐宁慧跌跌撞撞地跑进里间:“笑之,笑之……”只见躺在床上的笑之全身绯红,双颊更是红得欲喷火一般,眉头紧蹙,已无意识,只口中不断喃喃:“热,热……娘,笑之好热……”
唐宁慧摸了摸他的额头,只觉得如烧炭一般,几乎要灼伤掌心。笑之从生下来到现在,从不离唐宁慧左右,每回有个头疼脑热的,也是唐宁慧彻夜不眠地照顾,所以她亦算有些经验。可笑之此时的温度灼烫至此,是从未有过的。
母子连心,见笑之如此,唐宁慧顿时便泪盈于睫,哽咽着唤道:“笑之,笑之,娘回来了,娘回来了……你可听见娘的声音?”
曾连同紧跟在她身后,也如她一般探手触摸笑之的额头,一碰之下,饶是曾连同平日城府之深,也不由得大惊失色,转头厉声问侍候着的王妈:“小少爷不是早已经退烧了吗?怎么现今又发热到如此地步?你们一群大活人是怎么照看的?许大夫呢?让他马上给我过来!”
巧荷忙让人去请许大夫,王妈则躬身站在一旁,颤声回道:“回七少爷,太太走时命我们好好照顾小少爷,我们几人都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床头。先头的时候,小少爷还是好好的,睡得也沉,后来不知怎么又发热起来。我们给小少爷额头敷了冷毛巾,可怎么也不管用,小少爷越来越热……我们便请了吴管家过来。
“吴管家让人把熬好的药给小少爷服下,一边又差人去请许大夫。可这次吃了药却是怎么也不管用,不见半点儿退烧的样子,小少爷的身子却越来越烫,还吐了几次……许大夫方才诊脉后,又开了一帖药……许大夫说小少爷这样的情况危险得很,又说洋人医生那边有一种药打了就可以退热,让吴管家立刻去请洋人医生过来一趟。他亦不敢离开,此刻正在灶房里头煎药呢……”
说话间,许大夫已随着小丫头的脚步匆匆进了屋。
曾连同赶忙迎了上去,急道:“许大夫,你瞧小儿的病状,怎么会如此反复?到底是什么病?”许大夫的脸色极为凝重:“七少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曾连同正欲抬步,忽听唐宁慧惊恐的叫声:“这里!这里有斑!”唐宁慧猛地推了一把曾连同,“出去,你们都快出去!”
曾连同抓着她的手臂,急问:“到底怎么了?”却见唐宁慧怔怔地瞧着曾笑之,泪水沿着脸颊滚瓜似的滑了下来:“曾连同,这是天花,是天花。”
房内众人俱面面相觑,看见彼此眼中各自的惊惧。“天花”二字一传入曾连同耳中,他整个人便是一震,脸上的血液似被人一瞬间全部抽光了一般:“天花?胡说!好端端的怎么可能染上天花呢?”
原来他也这般紧张笑之的。
曾连同转向许大夫,见他闪躲着自己的目光,他只觉两旁太阳穴像被人用棍子剧烈敲打,脑中嗡嗡作响,一片空白。连许大夫的回话也如浮云一般,忽远忽近:“在下方才想与七少爷借一步说话,便是想告诉七少爷,贵府小少爷患的,极有可能是天花。一般得天花者,起初一两日便是如此,高烧不退,头痛呕吐,之后湿毒乘虚流聚,全身渐渐起红色斑疹,最后变为痘痈肿痛,红肿溃破,漫流脓水……”
曾连同猛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喝道:“我无须知道这些,我只想知道可有什么救治办法!”许大夫垂头:“尽人事,听天命,仅此而已。”
曾连同盯着他的黑黝目光渐渐转厉,透着一股杀气:“我要的是一定!我要他一定好起来!”许大夫的头垂得越发低了几分:“七少爷,请恕在下医术浅薄,实在无法做此保证,在下唯一能保证的便是一定竭尽全力。”
曾连同牢牢地盯着他,再不发一言。偌大的屋子便像是被罩了一个玻璃罩子,空气渐渐稀薄,叫人呼吸都困难。
外头脚步声匆匆而至,曾连同抬头一瞧,原来是吴管家带了洋人医生前来。
曾连同与洋人医生交流了几句,那医生便取了银质听筒之物,为笑之诊治。洋人医生很快发现了不对劲儿,忽然大声道:“It’ssmallpox!It’ssmallpox!”
他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一边与曾连同交谈,一边朝众人挥手,道:“Out!Everybodyout!It’ssmallpox!It’ssmallpox!”
唐宁慧见之,更觉四肢冰凉,仿若天塌。都说洋人医术高明,可以起死回生,如果连这洋人医生也这般紧张害怕,莫非连他们也无可奈何?
唐宁慧不由得忆起她八岁那年,母亲朱碧青染上此病的时候,疯了一般地把她打出了院子。父亲唐秋冯不得已让人把母亲送去了乡下。上车前,她远远地见了母亲一面,又隔了车帘说了几句话。那个时候她不知道,那次见面,居然是母女两人的最后一面。
哪怕是这般打发了她娘,可大娘唐陆氏还是不放心。当时唐家在宁州的西宁山有一间别院,往常都是夏天的时候偶尔去住几天,平素也都空着,只有一对老仆人负责看管打扫。唐陆氏又哭又闹地让唐秋冯带了全家出去避“痘”。因唐宁慧一直与母亲住在一个小院,唐陆氏的意思是说她指不定也染上了,只是未发作而已,又说家里就唐少丞一根独苗,她这后半辈子也就这么一个依靠,若是唐少丞有个三长两短,她也活不了了,死活让唐秋冯把唐宁慧扔下,说,若是不把她留下,她索性就一头撞墙上得了。
唐秋冯被唐陆氏一哭二闹三上吊弄得实在没有法子,只好留了一个看门的仆人和一个婆子照看唐宁慧。结果她娘朱碧青最终没能熬过来,可是她却命硬得很,没有染上那不治之症。
想不到如今笑之居然也会染上这个病。
许大夫走近唐宁慧,低声道:“七太太,我听闻洋人有法子,可以治疗天花。小少爷只是初期症状,若是洋人肯施救的话,必定无碍。”唐宁慧闻言便如溺水之人抓住稻草一般,霍地抬头:“当真?”
许大夫点了点头:“七太太放心,七少爷必定有办法让洋人救治的。只是这天花之症,最易传染,须得小心侍候。七少爷暴怒之下,怕是听不得在下的话,请七太太一定要好好劝导。”
唐宁慧道:“我明白的。谢谢许大夫。”许大夫顿了顿,又道:“七太太……若是那洋人没有救治之法,也不是说小少爷就无药可医了……只是这天花凶险得很,能否药到病除,在下实在无十足把握。”
片刻,只见洋人拿出了一个针管,给笑之打了一针,又与曾连同交流起来。唐宁慧此时只恨自己英文不流利,仅会最普通的交流,曾连同两人说的很多生僻之词,她实在是一窍不通,听得云里雾里,一头雾水。
打了一针后,笑之的热度渐渐退了下来。曾连同便把洋人和许大夫、吴管家都叫去了书房。
半晌后,有侍从过来请唐宁慧:“太太,七少爷让您过去一趟。”唐宁慧一直想问个明白,便起身吩咐了巧荷等人好好照看笑之,随侍从来到了书房。
今夜的唐宁慧因陪曾连同外出,穿了藕荷色底子的镶边旗袍,衣襟下摆处都由绣娘精心绣制了芍药花,脚步轻移间便如花开袅娜。她眉目本就极好,华服妆容下,更显得绰约楚楚,娇丽难言。哪怕是方才舞会上,众女眷济济,燕瘦环肥万紫千红中,曾连同眼里亦只瞧见了她一人。
可此刻走进书房的唐宁慧双目红肿,神色憔悴,显然是为笑之的病哭了许久。
曾连同往日里亦曾逢场作戏,可那些女子来来去去,他从不经心。当年的他对她,亦不过是利用而已。
当年的他,刚从国外留洋归来。他爹曾万山原本是想把他送到军中历练,可当时与柳宗亮正在争夺地盘,双方你来我往,呈胶着状态。后来,曾家军情报部门打探到柳宗亮暗中要与俄国人签订卖国密约,欲借俄国人的势力打败曾家军。那个时候的周兆铭等人在军中已久,早已经培植了不少亲信。曾万山也想让曾连同拿此事立威,便派他去了宁州打探处理密约事宜。
他在宁州待了一个月,便打探到此事是由柳宗亮的心腹汪孝祥负责。汪孝祥与柳宗亮当年是私塾同窗好友,两人对月拜过把兄弟,交情极深。柳宗亮发迹后,一路提携汪孝祥,汪孝祥亦投桃报李,对柳极为效忠。
汪孝祥虽妻妾成群,可一直膝下犹虚,一直把侄子汪文晋当成自己儿子来培养。当时负责经手密约的不过几人而已,除了汪孝祥、汪文晋外,便是汪孝祥身边的几个心腹亲信以及一两个秘书。而汪孝祥、汪文晋以及心腹亲信随身都有几个护兵保护,加上位高权重,难以接近。他们一行几人潜伏在宁州,无法公然行事,左思右想下,只好从秘书室的秘书下手。
仔细打探之下,发现当时的秘书室有三个人极有机会接触到。一是周璐。据线人回报,汪孝祥平日里极看重周璐,醉翁之意不在酒,整个市政厅的人都心知肚明。可那周璐是极精乖的人物,要从她那里得到情报可不是什么易事。
第二个是男秘书林书怀。因是男秘书,他们便用了美人计,暗中派人接近。
第三个便是唐宁慧。据说她平时循规蹈矩,虽然言语不多,做事却极认真,一直颇受汪文晋看重。再则线人说她长得极美,与周璐的妩媚风流不同,明眸皓齿,娟娟静美。又说汪文晋显然是看上了她,要不是顾忌自己的夫人是柳宗亮的侄女,怕是早就下手了。而最重要的一点是,唐宁慧当年在俄国人办的教会学校上过学,精通俄文。
到底是从周璐那里下手还是从唐宁慧那里下手,当时曾连同考虑再三,决定暗中见一面再作定夺,于是便有了他与唐宁慧在袁家舞会的初见。水晶灯下远远见之,果然娇美可人。那时他在露台上,不料她会闯进来,于是便有了那一舞。
他暗中又见了周璐,权衡之下,觉得唐宁慧参与密约的机会更大,便决定接近唐宁慧。后来,他果然从她口中得知汪文晋让她整理的密约,亦得知汪文晋每天将密约文件放在随身的包里,晚上携带回家。于是曾连同派人暗中潜入汪文晋府中,顺利地从保险箱中拿到了文件。不几日,全国性的报纸上大肆披露了柳宗亮的卖国行径,举国愤然,群情汹涌,一致要求柳宗亮下野。
柳宗亮狼狈逃至宁州避世,曾连同便决定一不做二不休,趁他病要他命,亲自安排了暗杀活动。结果柳宗亮命大,逃过一劫,但落下了半身不遂之症。柳宗亮的几个实力手下趁机夺权,柳家军名存实亡。曾万山趁机挥进,柳军将领各保自己的实力,不做正面应战。曾家军势如破竹,一月之间,连下数州。
经此一仗,曾连同便在曾家军中一夜成名,众将领对他刮目相看,再不敢轻视,连周兆铭等人亦暗暗心惊。
但所有事中,唯一让曾连同没料到的便是与唐宁慧成亲。当日,她投奔于他,曾连同亦不过是权宜之计,若不如此,他怎会顺利拿到他想要的东西?
柳宗亮暗杀事件后,对曾连同已存戒心的周兆铭等人暗中把他仍在宁州的行踪泄露给了柳宗亮,欲来个借刀杀人,不费吹灰之力除了他。当时整个宁州城门大关,全城进行大搜捕。在此情况下,曾连同只好留下银票细软,独自离开。
曾家历代以来,一直子息艰难,老头子曾万山虽妻妾成群,但生下的孩子皆夭折,现今膝下只有他一个男丁,所以曾连同从未料到唐宁慧会怀孕,会为他生下笑之。
可眼前这弱质纤纤的女子,为他生儿育子,一路走来,从不言半句委屈。曾连同此时方真正知道这唐宁慧于他终是与旁人不同。此生,她与他,还有笑之,已经血脉相连,再也分不开了。
曾连同上前,柔声道:“你不要急。乔治医生有法子救笑之的。他说他当年的教授曾经提到过如何救治,他虽然没医治过这病,但有六七分的把握。”
唐宁慧先头一喜,听到后来只有六七分的把握,便又忍不住啜泣起来:“可也不过是六七分而已。若是……若是……”
曾连同忙道:“洋人在我中华,平素行事霸道可恶,神憎鬼厌。但他们有一点极好,便是觉得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是上帝的子民,把治病救人看作是一件极重要的大事,绝不会打诳语。再说了,鹿州城凭我曾连同三个字,他也没那个胆子诓我;二来洋人做事谨慎,极实事求是,哪怕有十分把握,人没治好,他也只说七八分。其实那六七分便是十分。”
唐宁慧听着,稍觉宽慰,含泪抬头,却见曾连同正凝神瞧着她,目光幽幽深深的,又沉又怜,似含了许多东西,与往日极是不同。唐宁慧这几年心如止水,哪怕是与曾连同再遇,她亦不起半点儿波澜,可是此时曾连同的眼光,却看得她有些心慌意乱起来。
唐宁慧垂了眼,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听曾连同的声音缓慢低沉地响起:“只是此次笑之出痘,我心里一直觉得蹊跷得很。”
唐宁慧直视他:“蹊跷什么?”曾连同转头望着喜鹊闹梅的窗子雕花处,眸色与乌黑夜色一样又深又沉:“我怀疑是有人暗中谋害笑之。”
唐宁慧瞬间睁大了双眼:“有人谋害笑之……”可她话音未落,便已醒悟过来,“你说的是曾夫人和周兆铭他们?”
曾连同道:“不错,正是他们。只有他们巴不得我死、笑之死,这样他们方能全盘接手曾家。”
曾连同顿了顿,又道:“你与笑之到鹿州也有不少时日了,哪怕我千防万防,可府里这么多人,谁能保证他们个个都是忠诚的呢?如今这世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再说了,周兆铭等人如今在鹿州位高权重,为了荣华富贵,甘心为他卖命、受他驱使的人也不在少数。”
他为了笑之的安全,连对他爹曾万山都未曾透露半分。曾连同对他爹曾万山了解得很,知道他爹一直巴望着他为曾家开枝散叶,若是知道有笑之这个孙子,肯定会立刻命他们搬回曾府,好来个含饴弄孙、三世同堂。可曾家那婆娘在曾府里掌家几十年了,除了他与父亲身边的侍从护兵,里里外外也不知道有多少是她的人,若他一个不防备,那婆娘必定会用万般手段来对付唐宁慧和笑之。
曾连同道:“这件事须得好好查个清楚。不过,目前还是以笑之的病为先。倘若是真有人狗胆包天,敢在我府里谋害笑之的话,我会让他后悔曾经活在这世上。”
唐宁慧默然了片刻,道:“我也有一件事情要与你商量。”曾连同示意她说下去,她便道,“你亦知道,这天花是要过人的,所以我想让吴管家把府里的人召集起来,询问清楚哪些人出过痘,这样也好让出过痘的婆子丫头服侍笑之……”唐宁慧说到这里,脑里隐隐闪过一个念头,可是想抓又抓不住,便止了口。
曾连同道:“应当如此。”见唐宁慧神色愣怔地站在那里,不由问道,“怎么了?”
唐宁慧蓦地抬头:“我想到了一事。笑之这病若真是有人故意为之,定是用了或是碰触了那些出痘之人的物件,方才染上的。可那人若是我们府里的内奸,他自个儿如果没出过天花,又如何敢带那些物件进来的?他自己不怕被传染吗?所以……”
她说到一半时,曾连同已经会意,一把握住她的手,呼吸急促地道:“所以,这事若是人为的话,必在府里出过痘的那几人身上!”
这日晚上,吴管家召集府里众人。他目光沉沉地扫过:“大伙都知道小少爷生病了,方才洋人大夫已经确诊了,小少爷得的是天花……”
众人本是垂首听训,可一听此话,一下子乱了起来:“天花……”“这可如何是好?”“这病是要过人的!”
吴管家摆手示意众人安静:“这出痘的凶险我不说,大伙心里也清楚得很。现在把大伙找来,就是想问你们一下,在你们中间可有人出过痘,若是已出过痘的人,接下来这段时日,府里会安排你们去侍候小少爷的起居。”
吴管家打开手边的雕花木盒,露出里头层层叠叠金灿灿的元宝,慢条斯理地道:“凡是出过痘的人,终生不会再得此病,所以亦不怕会被染病。七少爷吩咐了,能做这份差事的人,必定重重有赏。”
说到这里,吴管家停了下来,一双精明锐利的眼缓缓扫过众人:“只是我有一句话,你们可都给我听清楚了。那些个没出过痘的,可别贪图这些赏钱,万一染到了这病,一条命便等于握在了阎王爷手里,到时候别说自己,绝门倒户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别有命拿赏钱没命花。你们自个儿好好掂量掂量,掂量好了,就过来登记领赏。”
本有些眼睛发直、跃跃欲试的听差仆妇,听了这话,便似被冰水浇头,也绝了念头,再不敢痴心妄想了。
而那些本已出过痘的听差仆妇,听了吴管家先头的话,便觉得天上掉馅儿饼似的,纷纷举手:“吴管家,小的五岁那年已出过痘了,背上还有很多麻子。”
麻子阿三听了,哈哈大笑,高声喊道:“吴管家,别说身上了,小的脸上也有很多麻子。”众人想起他那张麻脸,不由得哄堂大笑。
笑声过后,畏缩在角落里的一个仆妇举了手:“我们这里也有人出过痘的。”
吴管家瞧了瞧零零落落的几个人:“你们一个一个上来登记领赏吧。”
大半个时辰后,这份名单已经呈在了曾连同和唐宁慧手里。唐宁慧细细地瞧了一遍,粗活儿听差的不过三人,仆妇丫头亦只有四人。
吴管家做事极细心,还特地在名单上标明这几人平日里的活计。粗活听差的一个是负责膳房采买,一个照管门户,还有一个收管杯碟茶器。
其中的一个丫头负责打扫,另外三个仆妇,一个看管苗木花草,一个负责洗衣,还有一个是干厨房粗活儿的。
这几人都是粗使,平日根本就没有机会接触到笑之,更别说要避过笑之身边的王妈、巧荷等人来设计笑之了。
唐宁慧左思右瞧,无半点儿头绪。她疲累地单手捂脸,长长叹气。
忽然身上蓦地一暖,原来曾连同取了他的大衣披在了她的肩头。曾连同低声道:“你先去休息一下,笑之那里我会去守着。”
唐宁慧摇头:“不,我守笑之。你没有出过痘,不能再进房。”曾连同半天方说了一句:“你不也是?”
唐宁慧道:“我不碍事。当年我与母亲同住一屋,母亲染了此病,我却半点无碍。”曾连同道:“我不曾学过医术,所以不懂其中奥妙,但有一点是知道的,你当日没染此病,并不表示今日不会染上。”
唐宁慧摇头:“你不要拦我。若笑之有什么万一,我也活不下去了……”
曾连同轻轻呵斥:“不许胡说。我们笑之必定身体康健,长命百岁。以后我还要教他骑马、打枪、射箭,教他英文、法文。你也不轻松,也要教他学俄语,还要照看着他平安长大,娶妻生子。我们要送他到国外留洋,学所有洋人的长处,然后归来为国家效力,让我们国家强大,再不做东亚病夫……”
我们笑之!他口口声声说“我们笑之”!唐宁慧一直是怔怔的表情,仿若未闻。
曾连同却一直不停:“洋人医生不也说有六七分把握吗?笑之定会好起来的。我对你发誓,我一定会治好我们笑之的。”
唐宁慧抬头,怔怔地望进曾连同的眼睛。
一时间,书房里光影流离,安静至极。
良久,曾连同才道:“笑之这边,我想这样安排,让那三个仆妇、一个丫头近身侍候,原本笑之身边侍候的,现在也不能贸然放她们出来,就让吴管家在东北角的尾房安排她们吃住。”
唐宁慧沉吟了片刻,才道:“我想把王妈和巧荷分别叫来再询问询问。”曾连同点了点头。
片刻后,巧荷抹着眼泪进来,一进屋便“扑通”一声给曾连同和唐宁慧跪下:“请七少爷和太太责罚。”
唐宁慧道:“你先起来。这几天小少爷去了哪里?玩了哪处?有什么与平时不一样的?你再好好想想,仔仔细细地说来。”
巧荷抽噎着道:“小少爷没去哪里,这几日与往常一样,不过是一早起来与夫人用早膳,然后去书房听方先生教学,中午小睡片刻,下午亦在听学。小少爷平时玩耍也是在园子里,前两日有在池子里掏金鱼。前儿说想放风筝,玩了片刻,后来乏了,就坐在园子的草地上跟我们玩斗草……”唐宁慧眉头一皱:“坐在草地上?”
巧荷忙解释道:“小少爷不肯坐石凳,一定要坐在草地上跟我们玩。我本是让小丫头去拿垫褥的,当时恰好有个老妈子在浇水,手边有件干净的外衫,搁在假山石上,便说让我们别多跑一趟了,就拿她那件外衫给小少爷垫着坐。”唐宁慧“嗯”了一声:“你继续说。”
巧荷继续道:“后来七少爷就回来了,便与小少爷玩了一会儿,然后用了晚膳。昨儿也是一早起床用膳,上午在书房就有些发热了,后来的事,太太就都知道了……”
唐宁慧摆手示意她出去,又把王妈唤来,王妈亦是这般说辞。
一时竟查不出半点儿头绪。
唐宁慧便回房陪着笑之。曾连同见她神色倦怠,却支着下颌在床边凝神细思,他转身出了房门。
不多时,巧荷捧了个炖盅过来,递给了唐宁慧:“太太,你一晚上未进水了,喝口燕窝吧。”唐宁慧不疑有他,便接过喝了数口。
笑之合眼而睡,时沉时浅。唐宁慧起身替他掖了掖被子,又把他伸在外边的手搁进了被中。一触到笑之的手,电光石火间,她忽然明白了过来。
唐宁慧猛地拧身:“来人,去把七少爷找来。我想到了,我想到了……”可也不知道怎么了,她觉得头昏昏沉沉的,似乎越来越重。
曾连同仿佛就在附近,很快便进了屋,见她摇摇欲坠,便搀扶着她,道:“怎么了?”唐宁慧只觉得眼皮像是灌了铅,坠坠地往下压。她极力保持清醒,仰着头,手指紧紧揪着曾连同衣襟上的铜纽扣,道:“那个浇水的婆子有问题……那件垫着的衣衫……可能是那些得了天花的人用过的……你……你去查仔细……”
后来便意识全无了。
唐宁慧睁开眼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金色的光线穿过雕花窗子,透过帘子,在地板上曳着长长的尾巴。唐宁慧摸着头,恹恹地困倦,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可几秒后,昨日的一切便涌了上来……笑之……唐宁慧噌地拥被而起:“来人,来人啊!”
有个丫头推门而进:“太太,你醒了?”唐宁慧心急如焚:“小少爷怎么样了?七少爷呢?”小丫头禀报:“七少爷一直在小少爷房里守着呢。奴婢只知洋人大夫一早给小少爷治过病了,其他的奴婢不知。”
唐宁慧匆匆梳洗,换了衣衫便直奔笑之房内。曾连同守在床前,转身道:“你且放心,洋人医生已经给笑之诊治过三次了,今明两日,只要他身上的病情得以控制,就说明起效了。若是起效,洋人医生说了,半个月便能痊愈,此后终生再不会染此病。”
唐宁慧心头一松,整个人便觉软软的。曾连同又道:“事情亦查清了。那个害笑之染病的浇水仆妇与名单上那个看管苗木的仆妇是一对堂姐妹,已经被吴管家拿住了,两人已坦承了一切。那件衣服确实是出过痘的人穿过的,是她们从外头夹带过来的。她们承认自己谋害笑之,但怎么也不肯承认是有人指使。”
唐宁慧一愣:“那人呢?”曾连同脸色冷硬:“都在柴房里头关着呢。吴管家已经去查她们的家人了。若是我没猜错的话,她们的家人早落在别人手里了。她们若是承认有人指使,到时候不只是她们死,她们两家人都活不了了。”
唐宁慧叹息道:“哪怕她们不指认,她们的家人亦活不长久。”斩草要除根,连她这么笨的人也懂的道理,她就不信曾夫人与那周兆铭会不懂。
曾连同道:“我想过了,这场仗,既然躲不过,也就不躲了。”他补了一句,“等笑之病好后,我带你们光明正大地回曾府。”
这由得她选择吗?唐宁慧沉默了好半天,方道:“我有两个条件。”曾连同一笑,甚有兴趣的模样:“什么条件?”
唐宁慧缓缓道:“我不做妾。”曾连同目光微动:“好。还有呢?”
唐宁慧一字一句极为清晰:“我也不要做你的妻。”
曾连同看着她,目光森冷似来自地狱:“你再说一次!”唐宁慧既然开了口,也就不准备咽回去:“曾连同,我不要做你的妾,也不要做你的妻,我只要陪着笑之。笑之在鹿州,我便在鹿州。若是笑之留洋,我便也随他留洋。若是他日你成亲生子,你便要放我们母子离开,你能不能答应?”
顿时,屋子里静得连彼此的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她看见曾连同的表情从未有过的森然锐利,他盯着她半天,最后甩手咬牙:“好!”说罢,他大步走出屋子,“哐当”一声,大力地甩上了门。
唐宁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许久,她才缓缓地来到笑之床边。笑之服了药,此时正睡得沉沉。
虽然她不知道曾连同这些年来为何一直未成亲,但她很清楚一点,那绝对不会是因为她!他若是有一丁点儿在意她的话,这么些年了,早去宁州寻她了!哪怕她不在市政厅了,可周璐一直在汪孝祥身边,他要打听的话,还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可见,他从未寻过她的行踪!
古人常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她与他做了几个月的夫妻,对他来说却什么也不是。他若是有一点点想起过她,断不会如此绝情!
那几个月,他到底把她当作什么了?想至此,唐宁慧一时间便鼻尖眼角阵阵发酸。
再说了,就算她开口说要做他的妻又能怎样?哪怕成了他的妻,终有一日,也会红颜未老恩先断。
她承认曾连同现在是疼爱笑之的,可那也不过是因为笑之是他唯一的骨肉。倘若他日有了其他的孩子,他定不会这般宠爱笑之。到那个时候,他们娘儿俩在他眼中便会成为可有可无的存在。
这是逃不过的!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
既然如此,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做那个可有可无的存在。不曾用心,心便不会疼!没有期望,便永远不会有失望!
几日后,洋人医生来给笑之做检查后,便喜形于色地连连道:“OK,OK。”又叽里呱啦地与曾连同说了一通。
哪怕唐宁慧对英文一知半解,也知道笑之的病应该是没什么大碍了。
曾连同对她极冷淡。一连几日,进出笑之的病房,连正眼也不愿扫她一眼,仿若她不存在一般。唐宁慧把话说出口,亦早料到会如此。她本就不习惯曾连同对她的亲热,如今这样子的不冷不淡,她反而觉得极好。就这样一直下去就好,等到笑之年岁渐长,若他真愿意送笑之留洋,她便随笑之留洋。他若是不愿意,那么到那时候,再另做打算。
她的一生已见尽头了。
犹记得小时候,母亲哄着她睡觉,她合眼轻睡,母亲以为她睡熟了,便会喃喃自语:“我的儿啊,娘这辈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娘只恨把你生作女儿身。我们女人的命薄,一生荣辱都系在自己的夫君身上。娘诚心向佛,向佛祖求的不过是让你以后许个好人家,有个好夫婿。有道是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男人入错行还可以改行,可是女人嫁错郎……唉……”每每到此,母亲便会长叹一声。
如今,她是真真正正地明白了“女怕嫁错郎”这句话。
不过,幸好……幸好她还有笑之。
只要笑之无碍便好!
这日,巧荷来报:“太太,七少爷让您去一趟书房。”唐宁慧道:“我知道了。你留下,好好照顾笑之。”
唐宁慧沿着抄手游廊,片刻便来到了书房。
曾连同与程副官正在谈话,见她进来,视线停顿了一下,便止了口。程副官极乖觉,赶忙并脚行礼:“七少爷,属下先出去了。”
曾连同收回了视线,沉默了片刻,方淡淡道:“洋人医生说,笑之的病已经结痂,不日便会康复。另外……”他顿了顿,“还有,我已经把笑之的事情告诉了我父亲。等笑之病愈后,便会搬到那边府上。”
这一日总会到来,想避也避不开。再说了,她也没有半点儿自主权。唐宁慧有些僵硬地应了一声:“是,我知道了。”
曾连同这段时间只要一想起她那句“我不要做你的妾,也不要做你的妻”,心里便会堵了又堵。此时见她从进来就垂眼站在一旁,不冷不淡地隔着远远的距离,心里头忍了又忍的那把火又燃了起来。他别过头,磨着牙冷声吩咐:“没事了,你出去吧。”
唐宁慧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去。她瞧见自己袖口有细细的皱印,便伸出指尖轻轻地抚了抚,可是怎么抚也抚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