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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风雨,轰掉了她的安稳,留下一地废墟
1
“宁凛?”
老街长巷,年少的宁冽揉着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哈欠,看着门前穿着校服的小女孩,他问道:“你怎么又来找我哥了?”
匡语湉低着头,先乖巧地打招呼:“小宁哥哥好。”
然后她开始跟他解释,这天是台风天,暴雨如注,她本来好好地在一中上课,谁知道台风突然把山体压垮,造成了不大不小的伤亡。学校靠山,害怕出事,于是提前给他们放了假。
彼时匡语湉还住校,匡母怕她把钥匙弄丢,从不让她带到学校去,而工作日的时候,匡母又总是出门在外,不会在家。
放了假的匡语湉无处可去,只好抱着书包去敲宁凛的门。
宁冽“嗯”了声,闭着眼给她让了路,推搡着她到宁凛的房门口,一把关上门:“家里停电了,你们自己玩,别吵我睡觉。”
她被推得一个趔趄,迎头就撞到了宁凛的怀里。
宁凛坐在床边,抬手把她捞上来,碰到了吉他弦,淌出一连串音符。
“高中生,逃学了?”他盘着腿,怀抱吉他,轻佻道,“你不乖哦。”
匡语湉那时候还没和他在一起,一逗就害羞,她红着脸捂着额头,把事情原委和他说了。
宁凛用手指摩挲着自己的脸颊,失笑道:“你当我这儿是收容所呢?”
匡语湉摇摇头,她没有把他家当收容所,她只是单纯地想来这里,想见他而已。
“真没有?”宁凛挑眉。
她点头。
他们坐在老式的大床上,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宁凛穿了件松松垮垮的T恤,抱着吉他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穿着校服,坐在床边晃着双腿,露出一截穿着白袜子的小脚。
宁凛想,她的脚怎么这么小,比他的手掌还小。
静默着,不知过了多久,宁凛扫了扫弦,说:“既然这样,那你付钱。”
匡语湉错愕地抬头:“啊?”
宁凛一本正经:“按收容所的价格,一天五十块。”
匡语湉不知道他在开玩笑,当了真,讷讷道:“我没有钱。”
匡母管她管得很严,和学习无关的东西基本上都不许她买,她存在身边的金钱更是少之又少。
宁凛放下吉他,忽然凑近,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变得很近,近到她来不及躲闪就能看到他的眼睛,还有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
他抬起手,用手背蹭了蹭她的下巴,低低地笑了,半是调侃半认真地说:“那你亲我一下吧。”
匡语湉的脸腾地就红了。
她和宁凛之间的那点小九九虽然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但看出来归看出来,要她承认,她始终不好意思。
“宁凛。”她低头,灯光在她的鼻梁上落下阴影,“你别耍流氓。”
宁凛放下吉他,又靠近了她一点,他的眼睛很好看,望着她的时候里面有她的倒影。
他说:“小葡萄,你叫宁冽‘小宁哥哥’,怎么叫我就是叫全名?”
匡语湉的手顿了顿,转瞬若无其事地说:“你又不是我哥哥。”
宁凛轻哼:“宁冽也不是你哥哥。”
匡语湉不说话,宁凛伸出手,指尖在她脸颊上轻蹭:“来,叫声哥哥。”
匡语湉缩着脖子,抿紧唇不肯叫。
但她却无法控制自己胸腔里的那颗东西,在他靠近的时候,陡然失了控。
扑通——扑通——
因为从小没有爸妈,接触的也都是些三教九流和鱼龙混杂的人,宁凛身上野生的气息很重,少年感褪得也快,正经的时候少,混不吝的时候多得数不清。
他跟老街的穿堂风一样,又野,又自在。
吹得匡语湉的一颗心就这么荡漾起来。
宁凛等了好一会儿,始终没等到自己想听的。他抬手,抚了下匡语湉的脑袋顶。
“让你叫声哥哥跟要你命一样。”
匡语湉嘟囔:“你不是我哥哥。”
宁凛短促地笑了下,他从床上下去,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屋里亮堂了些,然后他停在匡语湉跟前,把她肩膀一抓,从床边带下来,带到书桌边。
这桌子年事已高,旧木头泛着淡淡的木质味道,桌面纵横交错,宁凛抽了两张报纸垫着,把匡语湉的书包放在上面,又弯下腰,扶着椅子晃了两下,确定稳了以后,招呼匡语湉过来坐。
“来,坐这儿写作业。”
匡语湉三两步走过去,手撑着椅子准备坐下,没承想扶手是坏的,她还没沾到椅子边,身体就忽然失去平衡,直直往前趴。
“啊!”匡语湉惊叫,心口一紧,心脏霎时加快跳动的速度。
一条手臂从身后伸来,环住她的腰身,将她稳稳地抱在怀里。
“我说你可真行,坐把椅子都能摔了。”
温热的呼吸伴随着宁凛的声音拂过耳边,匡语湉听着他不带恶意的笑声,明明是在湿凉的室内,她的脸颊却被熏得一点点晕开了红色。
她下意识地去握他环着自己的手臂,心头却升起一种微妙的酥麻,猛地冒出一些心猿意马的想法。
她咬着唇,仓皇地拍他的手背,像要把那些想法从自己的脑子里拍出去。
“你放开。”
宁凛应声松手,在老旧的抽屉里费劲找出了几张白纸放那儿给她当草稿。当然,他还是非常民主的,他对匡语湉说道:“你要是不想写作业呢就直说,我虽然不会帮你写吧,但我可以大方地把手机借你玩。不过你要是考砸了也千万别赖我。”
匡语湉把课本和作业拿出来:“我想看书。”
宁凛竖起大拇指,一本正经地夸道:“不错,这觉悟一看就是祖国的好栋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说完,他转身,懒散地靠在床边,专注地摆弄起手里的手机。
室外暴雨如注,室内一人看书,一人娱乐,和谐无比。
此时,忽然一道惊雷响过,轰隆一声恍如撕裂苍穹,匡语湉俯在桌案前,吓得肩膀缩了缩,反应过来后,她第一时间转头去看自己身后的宁凛。
他正专心玩着手机,眼神都没分她半个。
匡语湉咬着唇,心里陡然涌上一阵微恼,像被人往里面倒了酸溜溜的梅子汁。她赌上了气,转过头跟自己发誓再也不回头看这个可恶的人,谁料下一道雷响起,她又是一惊,还是忍不住回头看。
就在这时,脑袋猝不及防被人轻轻一拍,宁凛就站在她身后,低着头笑看着她:“偷窥谁呢你。”
宁凛早就注意到了匡语湉的眼神,他明着把注意力都放在手机上,实际眼角余光都在瞄她。第一声雷响的时候他就看到了眼前人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眸在雨幕之中显得湿漉漉的,带着一丝惊惶,像小鹿斑比。
“怕?”宁凛俯下身,用手拂开她额前细碎的刘海,“怕你不会讲?就知道看过来,眼睛它能说话?”
匡语湉有种心事被窥探到的心虚,她吸了吸鼻子,嘴硬道:“我又没在看你。”
“那你看谁?”宁凛眼神往左右游移,“这儿还有第三个人?”
“我就随便看看。”
宁凛笑了声,站到桌边,倚着墙,一贯的懒洋洋,伸手攥着她面前的作业本,一用劲就抽了出来,举在自己眼前。
“那可真是够随便的,这么久了一个字都没写,不专心啊……让我看看,这什么?‘用简洁的语言描述你印象最深的人’?”
匡语湉一愣,紧接着从耳朵到脖子那块的皮肤迅速变得通红,从椅子上跳起来抢自己的作业本:“你还给我!”
宁凛仗着身高优势把本子举得老高,他又仰头翻了一页,眯眼对着书面上秀气的小字念出来:“有的人像顽石,有的人像花朵,有的人像野草。但花朵会衰,水滴石穿,唯独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匡语湉越听越羞,气得跳脚,扯他的手臂:“宁凛你不许念!快还我!”
“别啊,你这写的是哪路神仙?让我也认识认识。”
他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匡语湉心越跳越快,上前猛地抓着他的领口,埋头往他胸膛撞,一脸好汉就义、玉石俱焚的表情。
宁凛抬手,大掌抵着她光洁的额头,把她脑袋推远:“哟,还想同归于尽?”
他把作业本藏到身后,用另一只手捏了捏匡语湉柔软的脸蛋:“叫声哥哥来听下,叫了就给你。”
匡语湉一口气憋在胸前,直冲脑门,声音瓮瓮:“你不是我哥哥。”
宁凛啧了一声:“叫声来听下又不会怎么样,来,叫声哥哥!快叫!”
或许是他的语气过于玩世不恭,匡语湉眼底忽然浮现出一抹羞恼,她用力瞪着他,胸口因为急速呼吸上下起伏着,情绪一下爆发了。
她作业本也不想要了,一把打开宁凛的手臂,大喊:“你不是我哥哥!不是不是不是——”
2
这样的声音,这样的恼怒,跟她平时的软糯大相径庭。
匡语湉的一双眼睛睁得很大,嘴唇微微噘起,倔强地看着他。
这模样,仿佛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宁凛盯着她泛红的脸颊,先是一怔,而后有些失措地眨眨眼。
他靠近她,温热的手掌贴在她的脸上,在她眼下流连。他的身体也贴她很近,呼吸落在了她的鼻梁上。
“不是就不是,这么凶干什么。”
匡语湉撇开头,闷声道:“你不许乱说话了。”
“好,好,不说了。”宁凛连连点头,抚着她头顶柔顺的头发,“不生气了,行不?”
匡语湉哼了他一声。
宁凛用食指和中指夹着她的唇,夹成鸭子嘴:“哼什么哼。”
他弯腰,阴影一寸寸落下来,缓缓将她笼罩。
“小葡萄。”宁凛嬉笑着,眼里映出她气鼓鼓的脸颊,哑声道,“不想叫哥哥,那你想叫我什么?”
一句话,漫不经心的语气带着暗暗的、耐人寻味的、微妙的暧昧,跟火似的,撩得匡语湉脸上也跟着泛红。
匡语湉喉咙发涩,不由自主地想退后几步,却被身后的书桌拦得死死的,宁凛凑得越来越近,男性的阳刚气息掠过她鼻下,让她一瞬嘴唇发干,几乎难以呼吸。
宁凛定定地看着她,眼里还有笑,低声说:“想叫我什么……”
窗外的风声惊扰窗棂,却无法惊动两个相对而视的人。
匡语湉下意识地想闭眼,却又用残存的理智告诉自己,闭眼是不对的,宁凛并没有打算对她做什么,她这样显得过于自作多情。
可看宁凛的模样,一寸寸靠近,分明又是想要做点什么……
匡语湉的心跳已经快得几乎没法感应,她在闹,他在笑,只是这样简单的对望,气氛却暧昧如火烧,清清蓝天,沃土下仿佛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慢慢地,缓缓地,却坚定地开始生根发芽。
匡语湉目光上移,从他修长的手指,到手臂,再到他的脸庞……
就在这时,匡语湉发现宁凛的眼神忽然顿住,紧接着虚虚地晃了下。
她疑惑地看着他,然后顺着他的目光扭头,看到了站在门口,正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摁着门把的宁冽。
宁冽捂着被酸倒的一口牙,无语道:“你俩能稍微收敛点那恶心的劲儿吗?”
宁凛那声国骂差了零点一秒就要飙出口,他一眼瞪过去。
宁冽缩着脖子,飞快溜了。
临走前,他还不忘冲匡语湉吐舌头。
“都是你,我哥现在都不管我了。”
宁凛失笑:“这人,几岁了。”
匡语湉手脚麻木,人都傻了,维持着和宁凛纠缠的姿势,傻兮兮地应道:“对不起……”
下一秒,门被哐当一声关上,宁冽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宁凛咬着牙,终究还是没憋住,压低声音分外憋屈地骂了一声。
被这么横插一脚,再暧昧的气氛也霎时荡清,宁凛脸皮厚了二十年,今天算难得,第一次认识了“尴尬”两个字怎么写。他轻轻咳了一声,对上匡语湉呆呆的眼神,还没说话,她已经先他一步不自在地撇开了眼。
宁凛在心里把宁冽大卸了八百块,深呼吸几次,率先打破了这份凝滞。
他抬了抬手,戏谑道:“还不舍得放开?”
匡语湉惊醒,讷讷地放开手:“哦,哦……”
宁凛扫她一眼,甩了甩自己的手臂,已经被她抓得有点发麻了。
小丫头脾气不小,劲儿也挺大。
他把作业本往桌上一放,想了半天,屈起手指敲敲桌面:“那个,继续?”
匡语湉抬眼看他。
宁凛被她一看,心跳漏了一下,紧接着正儿八经道:“我是说让你继续写作业。”
解释完他就愣了,这还不如不解释。
匡语湉低着头,看不见表情,只听见她乖乖地“嗯”了一声,真的拿起作业本,重新坐了下来,把书本翻开新的一页。
宁凛微微沉眼,搬了把椅子坐在她身边。
匡语湉脱口而出:“你坐这儿干什么?”
“我的家,我想坐哪儿就坐哪儿。”
匡语湉又“哦”了一声,强迫自己低头看眼前的字。宁凛双手放在脑后,跷着二郎腿,吊儿郎当,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他的存在感在狭小空间里实在太强,匡语湉开始还能专心,越往后心越动摇,感觉脸上的温度又有升高的趋势,她紧咬着唇,手指有意无意地开始抠着他放在桌上的一盆绿植,借此平复心绪。
这盆不知道是什么植物,看着就像一捧草,长得倒是青葱茂盛……
一只手突然横过眼前,拉过她的手指,从她手下救出了可怜的绿植。
宁凛:“别抠了。”
匡语湉还是挺蒙,干巴巴地说:“哦,好。”
谁知道宁凛把绿植托在手里,捧到心口,宝贝似的摸着草上被她抠出的洞:“别把我抠坏了。”
匡语湉歪着头,呆了三秒才明白过来,她有点磕磕巴巴:“你,你……”
宁凛轻笑一声:“我怎么了?”
匡语湉没忘记他刚才的恶劣行径,赌气道:“我写的又不是你,你不要自作多情。”
“我自作多情?”宁凛放下绿植,伸出手臂撑在桌上,半个身子都挡在匡语湉面前,“你倒是说说,我自作了什么情?”
他们靠得很近,呼吸间不仅有清新的水汽,还有他身上的气息。宁凛就这么含笑看着她,烈风在他身后作响,可他挡在她前面,为她挡住窗外风雨,于是世界安静下来,她眼里只有他。
匡语湉张了张嘴,第一反应不是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手握成拳,又像撒娇,又像撒泼,埋怨他:“你刚刚还说,让我叫你哥哥。”
宁凛喉头发出低低的笑音,像在哄闹脾气的小女孩:“傻不傻。”
“可是你……”
剩下的话匡语湉没说完。
她方才醒悟,发觉自己已经掉进了他的陷阱,他是稳操胜券的猎人,而她是困于捕夹的猎物,她无论回答什么,都是输了。
可她只要一想到这是宁凛,又忽然觉得,其实输给他也无妨。只要是他,她心甘情愿地输。
宁凛低沉地笑,喉结滚动:“小葡萄,你几岁了?”
匡语湉晕头转向,但理智尚存,她说:“十六岁。”
宁凛“嗯”了声:“那再等两年吧。”
匡语湉心跳如雷,但更疑惑不解,问他:“再等两年?你要干什么?”
宁凛抚着她的发顶,一字一句,没个正经:“你猜。”
匡语湉先是有点惊讶,接着就是从身体深处传来的麻痹和微热,逐渐蔓延到四肢,她脸上也浮起阵阵热潮,就像夏日下的海水,被阳光温暖地照耀后,带着灼热的温度,淹没了她的心脏,传到大脑中的都是温柔炙热的讯息。
她耳朵烫,脸颊烫,全身都烫,语无伦次:“宁凛,你——”
宁凛挑眉,看着她的神情里有种不太容易被察觉到的昂扬斗志,像是要向终点发起冲刺的运动员。那不是一个哥哥看妹妹的眼神,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富有侵略性的,胜券在握的,志在必得的。
窗外风雨交加,窗前的人立于一方风雨前,面庞笼罩在一片窗沿遮挡的阴影下,天光重影在他脸上交界,他拔节生长,正好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英俊得过分。
他眼里也有细碎且动人的光,同她一模一样,少年少女怀春时望着彼此的眼神,总是千言万语说不尽。
雨天过后是碧空如洗,但那一刻匡语湉却觉得这场雨就算一直不停也没有关系。
在长长老街和莽莽大城,天要下雨,可她没有绸缪,因为她知道有人会为她打伞,会为她挡去惊风骤雨,庇护她一方安宁。
关于他,她想过很多,千千万万种可能里,唯独没有想到的就是,到了最后他会成为风雨本身。
猝不及防,轰掉了她的安稳,留下一地废墟。
3
四号,医院。
胃病需要挂的是消化内科。
消化内科有三个科室,分布在走廊的两个方向,科室里人满为患。匡语湉选择了最中间的科室,在门口的木椅上坐了将近七个小时,腿都麻得要失去知觉的时候,终于等来了自己想见的人。
但没有那个人,来的是姚起东和江喻。
两人在医院快下班的时候才赶来,进到第一个科室,没一会儿又出来了,脸色都不太好看,站在距离匡语湉最远的那个科室门口,凑得很近,不知在说什么。
匡语湉旁若无人地走过去,经过姚起东身边时,他似乎有所察觉,快速地看了她一眼。
她不敢多留,匆匆地与他擦肩而过。
“阿凛也真是够了,都这样了还乱来,你还说他有分寸……”
“他只是不想麻烦我们。”
“兄弟不是这样当的!他这样未免太不把我们当自己人了!”
“好了,你少说两句。”
匡语湉站在门口,脚底是夕阳最后的影,她想到了刚才两个人的对话,一股异样的情绪上升,让她屏住呼吸。
消化内科的三个科室,其中一个是她守着的,另外两个同样挤满了人。
她坐了一天,神经高度紧张,又期待又害怕,现在根本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看漏了什么。
匡语湉探头看看,姚起东和江喻已经离开了。
她理了理情绪,缓步走过去,走进刚刚他们进去的科室,用尽全力做出一副正常的平淡模样。医生正在与前方的患者交谈,抬头就看到自己面前直挺挺地杵着一个女人。
他摆手,公事公办道:“去外面取了号排队,别挤在这里。”
匡语湉将头低下,看着桌上摆放着的病历本和医保卡,还有被医生夹起来的处方单留底……
带着一种能将人麻痹的,近乎惶恐的期待,她颤声说:“我朋友刚刚来过,他的社保卡落在这儿了,让我来帮忙取一下。”
医生没察觉,往桌上扫了一眼,问她:“你朋友叫什么名字?”
匡语湉手心发热,她觉得有什么东西似乎在掐紧她的心脏,让她甚至有种作呕的错觉,她的脸上因为克制出现了些许扭曲,费了好大劲,才从喉管里发出声音。
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有一种隔世的恍惚。
“宁凛。”她的声音很紧,带着连自己都没发觉的祈求,颤声道,“他叫宁凛。”
医生低头,在社保卡里翻找半天,再到处方单里一张张查看。
一页一页翻过去,匡语湉的心跟着一寸寸地下沉。
她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像极了等待宣判的犯人,而面前的医生是拿着法槌、象征最高威严的法官。
这时候,医生突然合上了处方单。
“啪”的一声,听得人心一颤。
匡语湉的心沉下去,几乎已经沉进最冰冷的湖里。
“你搞错了吧,他的卡自己拿走了。”
她唰地抬头:“你说什么?”
医生皱眉:“我说你朋友的卡自己已经拿走了,不信你去问他。”
“你确定吗?”匡语湉紧着嗓子,“你确定真的是宁凛……的卡?”
“确定。他早就拿去了,你去做胃镜的地方找他问问看。”
匡语湉晃了晃身,面色肉眼可见地灰白下去。
医生抬起头,迟疑地上下打量她,被这个忽然红了眼睛流泪的女人搞得很蒙。
“你没事吧?”
匡语湉机械地摇摇头,机械地说谢谢,机械地走出门。等靠在墙边上时,她的眼泪登时落了下来,所有的力气似乎一并消失了,叫她站也站不稳。
掌心里的汗滴滴掉落,提醒着她短短五分钟里,她经历了一场绝处逢生。
不远处,坐在休息椅上的小学生,捧着一本课文,断断续续地背书。他听到哭泣声,抬头看了不远处的女人一眼,好奇地打量几秒,心道她怎么哭得这么伤心,而后又默默低下头,声音小了些。
风吹来,声音和记忆在一刹那变得很近,又变得遥远。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姚起东一开始就觉得那女人不对劲。
从他和江喻交谈开始,她就仿佛刻意地出现在他们周边,后来还假借着走路的契机,偷听他们讲话。
他发现了,他相信江喻也发现了,但江喻什么也没说,依旧面沉如水。
姚起东不敢大意,趁宁凛去做检查时把江喻拉过来,使了个眼色,问:“你发现没?”
江喻没说话,微微拧眉,朝他身后看了一眼。
“应该不是。”
姚起东手指收紧,重新把墨镜戴上:“我去看看。”
江喻一把拉住他,压低声音说:“你别惹事,不一定是唐骞的余孽。”
“可是……”
“起东。”江喻靠近他,嗓音有点哑。他年纪大,以前又是他们的老师,说话时有种天然的威严,“你别忘了,唐骞和他的团伙已经完了。”
姚起东眯着眼:“万一没死绝呢?”
江喻瞧了瞧后方,有些动摇,但还是坚持:“阿凛抽身抽得很干净,应该没有问题。”
他顿了顿,压在姚起东肩膀上的手指用力,形成压迫感:“而且你别忘了,这里是医院。”
姚起东抿抿嘴,低下头,再又抬起。
他扣着江喻的手,声音有些哑:“老江,我真的……我不敢再让阿凛承担一点点风险了,我保证我就去看看,不会怎么样的。”
江喻迟疑了。
他抬头,面对眼前这个年轻人明亮的眼眸,从他的语气里听到了不容动摇的坚定。
在很多年前,那会儿叶队还在,他的面容也更年轻些。面对两个朝气蓬勃的男生,叶队一字一句,与他们讲清了所有可能的后果,再严肃地问:
“想清楚了吗?”
他们大声地说是。
声音在空旷的室内,掷地有声。
……
江喻放下手,过了许久,扶了扶他鼻梁上的墨镜。
“小心点,别打草惊蛇。”
姚起东觉得不安,他骨子里是个极重情义的人,当初叶队给的任务,他和宁凛都是备选人,是宁凛说服了他,让他做出让步,因此他总有意无意地将宁凛的现状归咎于自己,对一切有关于宁凛的事情都格外上心。
他怀疑门外那女人可能是唐骞那伙儿的。
前阵子的雪下得厚,到现在还没化,雪面上反射出淡金色的雪光,映射在空气里,变成了层层叠叠的影。
姚起东扯了扯脖子上的围巾,从另一侧楼梯下去,再从消防通道绕上来。
走到做胃镜检查的地方附近,他瞄过去,看见女人站在离检查室两米开外的地方,呆呆立着,背影看起来很茫然。
检查室的外面,灯泡似乎坏了,光线有点暗,她就站在那抹暗淡的灯光下,惨白的光笼罩着她娇小的身躯,显得她落寞而苍白。
不知怎的,光是背影,姚起东竟然觉得她看起来有点憔悴,像是遭受了什么重大打击,身上都没了生气,余下躯壳只是行尸走肉。
一个游魂样的女人,轻而易举就将自己暴露在警察的眼皮子底下,这样的素质不太可能会是唐骞的手下。
唐骞要是会用这种人,也坐不上当初那个位置。
这样想着,他稍微放心了些,又悄悄靠近了几步。
但不知道怎的,这样的动作似乎惊动了女人。
明明周围人来人往,但她竟然能精确地捕捉到他动作的声音,也有可能是女人的第六感,总之她在刹那间转过身,与他四目相对。
在那一瞬间,她像个弹簧一样跳起,冲姚起东的方向冲了过来。
那张柔和无害的脸上,显露出难以抑制的痛苦。
姚起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去摸自己身侧,摸上冰冷的皮带扣才想起来他今天是陪宁凛来做检查的,并没有配枪。
从业多年的肌肉记忆让他来不及思考,就在女人双手攀附上他胳膊的时候,他闪电般出手,把她的手臂扭到身后,另一只胳膊横过她的脖颈,将她牢牢锁住,拖到一旁的无人之处。
女人的身体晃了两下,眼里浮现出清晰可见的痛楚。
“你想做什么?”
女人摇摇头。
她张了张口,表情看起来更像是哀求,姚起东很费力地去分辨,才看出来她一直说的两个字是“宁凛”。
他心中警铃大作,下手更加用力,她需要张嘴才能呼吸。
“说,你是什么人!”
女人脸色涨得通红,没有出声。
姚起东皱着眉,手下用力,思考着要把这女人怎么办。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他听到身后有人说——
“起东,放手。”
姚起东松了力气,但还是没放开钳制,只微微扭过头。宁凛不知何时已来到身后,不远处站着表情晦涩不明的江喻。
后者抬头看向他,冲他微微摇了摇头。
姚起东低声说:“阿凛,这人有问题。”
但宁凛没有回答他。
外面人声与车流声近近远远,宁凛像魔怔了似的盯着姚起东手下的女人看,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只是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好像连呼吸也怕唐突了她。
某个时刻,姚起东从他的眼中看到了很多情绪纷纷闪过,快到难以捕捉,震惊、狂喜、悲哀……这些都杂糅在他的脸上,最后成为一种难以名状的卑微,仿佛在怀念,但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配去怀念。
宁凛沉沉吐出一口气,把病历单塞进大衣口袋:“没关系,放开她。”
姚起东站立不动,但松开了手。
匡语湉扶着墙,疯狂地咳嗽起来。
她细白的手指抠着墙壁,缺氧和疼痛让她直不起腰,胸腔里更像是扎了一万根密密麻麻的针,搅得她每动一下,就是锥心刺骨的疼。
一只手从身边伸来,扶住了她,给了她借力的依靠。
她扣着那只手,慢慢喘匀了气,直起身。
四目相对,双方都骤然顿住。
香格里拉,彩云之南,老街热腾腾的市井烟火,冷冰冰的骨灰盒……
匡语湉退了几步,脚步虚浮,像踩在了虚空中,又像一脚踏过时空,回到了那个记忆里已有些模糊的盛夏。
从夏到秋,是她生命中重要的节点,此后余生,是下落不明,是难以寻觅,是殊途不同归。
“你……”
宁凛的声音清晰,在楼道口的穿堂风中响过。
姚起东还没搞清楚状况,只是觉得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很诡异,当他看到女人突然红了双眼时,这种诡异达到了顶点。
他思考着,他们俩到底是什么关系。
也许因为思考得过于认真,他没有注意到,这个女人突然深吸一口气,高高扬起了手。
下一秒,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宁凛偏着头,恍惚了一瞬。
匡语湉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但眼底红到吓人,似能泣血。
“你不是……”
夕阳光隐没。
她需要费很大力气才能把话说完。
“你不是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