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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之后,长乐乡。
自凤栖山上归来,又过了一段日子,按照女鬼挖心的频率来看,那女鬼该是又要出没了。
宋慈他们做了万全的准备,翟家和柴家都加派了人手来监视,就等着方玉婷的婚书一到,便可以行动了。
但谁都没想到的是,这看似没有任何背景的翟金玉却又给他们惹出了一件大麻烦事。
而这一切,还要从几日前说起。
那一日,天刚蒙蒙亮,打更的还在巷口和最近一直蹲守在附近,假扮成乞丐的官差打了声招呼。即使是夏日,晨露时分仍然有些阴冷,尤其是昨夜还下过雨,因此那看起来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假乞丐不由得搓了搓手,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肩膀,蜷缩在墙边。他的眼睛虽然时不时朝着翟家的后门望去,但心里只想着那假扮小贩的同僚能赶紧过来和自己交班,好让他回家换身衣裳,再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好好躺在床上休息。
他们已经在这里守了七八日了,可那姓翟的还过得好好的,别说什么女鬼了,出入那翟家的,连个外人都没有,也就是翟金玉和他那五十来岁的瞎老娘,还有一个半大小子的书童,两个伺候他和他娘的小丫鬟,一个炒菜的婆娘,一个留着八字胡的管家,外加一个整日就知道傻笑的苦力长工。
假乞丐正想着,却听得远远地吱扭一声,那翟家后院的大门开了。
一个男子探头探脑地从那院子里走了出来。
那人身材瘦高,皮肤白皙,高高的鼻梁,一双狭长微挑的丹凤眼,虽然脸上没有笑,但嘴角上像挂着三分笑意。只是,这笑叫人看来有种危险阴冷的感觉,在这晨露凝重的清晨,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那假乞丐看到他后,下意识地低下了头。因为这从翟金玉家中走出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县太爷家的公子—唐清枫。
好在这位县令公子平时不学无术、目中无人,只有惹祸上身,需要父亲大人帮忙擦屁股时,才会往那衙门里走上一遭,因此根本不会把他们这种小人物放在眼里。
怪的是,他为何会在这个时候从那翟金玉家中走出来?
看到此情此景的假乞丐也不敢怠慢,待到那位县太爷家的宝贝公子转过巷子口终于消失不见后,马上起身收拾起自己的铺盖,一路小跑地回去交代情况。
而接到了消息的徐延朔等人,显然也没料到那唐松的儿子唐清枫竟和翟金玉有这么一层关系……
“这唐公子说好听些就是淡泊功名,直白些呢,就是不学无术。总之这些年也没少仗着他父亲的名义去外面为非作歹,不过真要说他是什么欺男霸女、杀人放火之辈,他又没这个胆量……无非也就是小打小闹,做些缺德事罢了。”
此时向几位大人汇报情况的,乃是这长乐乡衙门内一个叫赵东林的官差。他年约三十,个子不高,肤色偏黑,脸颊右侧还有一颗绿豆大的黑痣。之前在窦天宝和吴通两起案件中,赵东林都因为观察细微、办事得当而受到了安盛平和徐延朔的赏识,便被有意提拔,最近一直跟在他们身边。
“他如何作威作福且不说,你就单说他和那翟金玉,是怎么扯上关系的吧!”安盛平实在想不通,他之前明明叫人调查过翟金玉,这人虽然被退婚了好几次,可名声还算不错,一直以来,都是以正人君子的形象示人,若不是家产来源不明,安盛平根本不会怀疑到他的头上。
赵东林摇摇头,脸上露出个苦笑,双手抱拳,朝着几位大人微微一揖,“回安公子,那翟金玉所在的墨松书院因为名字里有个松字,所以当年去请了唐大人来题字。唐大人便趁机帮自己的儿子捞了个挂名的先生来当,可那唐公子能教个什么?就算他敢教,也没有人敢学。无非就是挂个头衔,每个月领几个零花钱,传出去比较好听罢了。”
宋慈听罢,点了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我记得,那翟金玉在墨松书院做的刚好是个文职,管管门生招收还有给先生们发放月饷之类的吧?”
赵东林赶忙点头,“正是,也许有了这层关系,再加上他们年纪相当,所以这二人平时便有了些交情。说是朋友倒也谈不上,至多也就是互相利用罢了。”
“互相利用?”安盛平再次不解道,“这俩人能有什么可互相利用的?”
“公子您莫忘了,您和徐大人来到长乐乡之前,唐县令可谓一手遮天、说一不二的。翟金玉虽然是个读书人,可那聪明才干全都用在了人情往来上,他其实没有功名,也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可是却进了我们长乐乡最气派的书院,这在外人看来,也是个肥差啊!
“就拿每年招收学子来说,书院每年新收的学子名额不会超过七人,为了挤进书院,自然有不少油水会流到翟金玉的指缝里。他若是没有靠山,又怎么能稳坐这羡煞旁人的位子?听说前年年末时,山长原本想要将他换下来,提携自己那三姨太的弟弟,可后来不知翟金玉跟唐公子说了什么,唐大人竟亲自出面,愣是把此事压了下去。”
“这么说来,那翟金玉还真有些本事了!只不过……”安盛平眼珠子一转,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个不可言明的笑,“只是不知那有本事的是他,还是他家的丫鬟。”
原来,经过赵东林的调查,那翟金玉家中一共养着两个貌美如花的丫鬟,通常情况下,大户人家养几个丫鬟、通房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可偏偏,翟金玉家中的两位丫鬟并不是他自己要用的。这俩丫鬟的身份只是个幌子,实际是别人养在他院子里的姘头。
其中有个叫迎春的,便是县令公子唐清枫的相好;至于另一个叫粉桃的,则是书院里一位德高望重的先生临老入花丛,养在翟金玉家的。
也难怪那翟金玉虽然没什么文采,却可以在书院这么吃得开,原来他不仅有靠山,而且,还靠了两座大山!
“那迎春原名好像叫春儿,本就是县太爷家中的,她和唐公子也算是青梅竹马,小的听说原本唐公子曾许诺于她,将来会将她纳到自己房中,可谁知道却娶了个母老虎,眼里容不得沙子,根本不让他纳妾。自打成了亲,唐公子只要和哪个丫鬟婢女多说上一句话,他的正室就又是打又是骂的,这迎春更是倒霉,有次和唐公子在后院亲热时,正好被撞了个正着,所以被狠狠地打了顿板子,半死不活地就给卖了出去。”
徐延朔自己没有家眷,也不懂这大户人家的争风吃醋、钩心斗角之事,因此一时还没明白过来,“既然卖出去了,怎么又去了那翟金玉家?”
“回大人,那迎春还在挨板子的时候,唐公子就先行一步遣了人去给翟金玉报信,所以那人牙子一来,迎春前脚刚迈出唐府,后脚就被接进了翟家,好吃好喝,上等的金疮药伺候着,只等过了风头,那唐公子再来私会佳人。”
众人听了都禁不住感叹,这唐清枫和翟金玉还真是当人一面,背人一面。
而就在他们这番谈话之后的翌日,翟金玉死了。
他死在了自己家中,院子里还停了一口棺材,而更主要的是,他被人挖了心。
这种种迹象都和那假扮的方玉婷所惯用的手法一致,只是安盛平却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派了那么多人把守在翟家附近,却连半点翟金玉收到方玉婷婚书的消息都没有!
“这是属下的错!”赵东林现在是掌管其他官差的小头目,有什么事情,大家都会先向他汇报,再由他传递到徐延朔那里去,“昨日负责在翟家大门和后门把手的几个兄弟见了唐公子从翟府出来,就赶紧回来禀报了,结果属下一时大意,没有再派人跟进,谁曾想,偏就在这时候出了事……”
一行人不敢怠慢,赶紧备了车马,朝着翟金玉家中赶去。
到了大门口,该下马的下马,该下车的下车,结果还没进门,就听到一声声凄厉的哭号。
原来是那翟金玉的瞎老娘正在院子里连滚带爬地哭闹,她身旁站着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小丫鬟,几次想要靠近去扶她一把,可是又怕被她那胡乱抡起的拐杖打到,只能站在一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地擦眼泪。
赵东林走在几位贵人身后,小声道:“这是粉桃,和她有染的,是书院里一位叫周文胜的先生。”
徐延朔点点头,撩开前襟,跨过门槛,几步便来到了那瞎老婆子的附近。他身法灵活,躲开了那挥动的拐杖,一把抓住了拐杖的一头,迫使翟老夫人停了手。
“老夫人,在下姓徐,是来调查你儿子那起命案的,你且把拐杖放下,有什么我们好好说,本官一定会为你做主的!”
那位翟老夫人近日身体抱恙,这两日才有些好转,能下地走动,原本就虚弱得很,结果今早天还没亮,就被一声尖叫吵醒,得知儿子死在了家中。她顾不得看不见,拼了命似的想要赶去儿子房内。
其实这距离不算太远,可她瞎着眼,又不让旁人搀扶,所以一路上不知跌了多少次。她恨自己看不见,连儿子怎么死的也不知道,因此发了疯似的想要伤害自己,伤害别人。她抡起拐杖的同时,也一次又一次地打向自己……似乎只有身体上的痛苦,才能解了心里的痛,让她暂时忘却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绝望。
而徐延朔的到来以及他的那番话,仿佛将翟老夫人全身的力气都抽走了,她脚底发软,头发沉,还来不及说什么,就直接昏了过去。
徐延朔赶紧扔掉拐杖,将她扶住,回头朝那丫鬟大吼了一声,“老夫人住在哪间房?”
粉桃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凶悍的男子,顿时被吓得一个激灵,指着后面,哆哆嗦嗦道:“那……那边……”
“还不快带路!”
这边厢,徐延朔背着翟家老夫人去房里休息,安盛平则回头吩咐了一句,叫底下人赶紧找个大夫来看看,可别翟金玉的案子还没破,他老娘又死了。
“奇怪,”宋慈往前走了几步,看着徐延朔他们远去的背影道,“怎么只有那个叫粉桃的,迎春呢?”
“是啊,”听到这里,安盛平也不禁起了疑,“要说那书童不在我倒是不觉得什么,可当丫鬟的,就算只是挂名,此时却不在老夫人身边守着,难道跑去那翟金玉房里看尸体了?算了,不管怎么说,还是先进去看看……”
谁知安盛平的话音未落,后院突然跑出了几个人。那是两个官差和一对中年男女。
那男子留着八字胡,看起来约莫四十来岁,穿着打扮算不上华丽,可也是干净整齐,一看就是个体面人。他身边站着个有些邋遢的女子,大约五十岁左右的年纪,体态偏胖,有些其貌不扬,穿着则略显寒酸,腰间还扎着条布满油点子的花布围裙。
想来,这两人便是那翟金玉家的管家和厨娘了。
果不其然,不等安盛平和宋慈开口去问,赵东林又抢先一步为二人做出了解答。
“那留胡子的是翟家的管家,姓林,叫林兴。至于那妇人,则是翟家的厨娘,好像是个寡妇,夫家姓金,本名何花,一般人都称呼她为老金家的。”
“哎呀,真吓死我了!”那金寡妇大呼小叫的,虽没有哭,可一点不比方才那个瞎了眼的翟老夫人叫人省心,本来声音就不好听,嗓门还大,着实让人觉得刺耳,“林管家啊,这可怎么办啊!少爷死了,我们这些下人是不是都干不下去了?”
“你个婆娘咋咋呼呼的干什么!没看到有官府的人在吗!”林兴脸上的表情十分凶狠,可声音却不大,显然是碍着旁边两个官差的面,不敢太过造次,“老夫人还在,翟家家底也还在,散不了!”
“可……可少爷死得也太惨了吧,怕不是,被那方玉……”
“闭嘴!”林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管好你的嘴,什么都不知道就别乱说!要是妨碍了官府办案,你担待得起吗?”
说完,林兴转过身,一眼就看到了正站在院子里的安盛平和宋慈他们。
林兴这人,别的不会,识人的眼色却是有几分,一看那两位的面相,就知道他们的官职一定比方才押着自己过来的那两个官差大。尤其是那为首的一位白衣公子,他那气度和一身行头,饶是唐县令家的公子,也不配给这位公子提鞋的。
林兴赶紧回了头,朝着金家寡妇撇了撇嘴,示意她千万不要乱说,这才转了头,换上了一副笑颜,“不知几位大人到来,是小民怠慢了,还请几位……”
就在他做出个“请”的手势时,安盛平却冷笑了一声。
“好你个林兴,你家公子死了,你怎么也不难过啊?”
“这……”
一句话,正戳中了林兴的痛处,他吓得赶紧弯下腰,朝着那位跟自己说话的公子行了个大礼,“不敢不敢,小民知道几位大人一定会给我家公子申冤的,所以这才……”
安盛平摆摆手,往前又迈了几步,边说边往里张望,“罢了罢了,我听说你家还有个丫鬟,一个书童,哦,好像……”说着又回头看了看赵东林,“好像还有个长工吧?怎么不见那几人出来。”
“回大人的话,小民也不清楚,不过往常都是金嫂子一大早就做好了饭,等着两位姑娘来厨房取,然后给老夫人和少爷送过去。今日不知为何,粉桃仍是按着一贯的时辰去取了饭食,可那迎春却一直没有露面。”
“哦?”安盛平倒是真没想到那迎春会失了踪,转头看看那仍旧傻站在林兴身后,连个礼都不知道行的金寡妇,“饭是你做的?”
那金寡妇比较粗鲁,不懂什么规矩,而且安盛平年纪轻轻,穿的还是便服,心里根本没把他当什么大官来看,所以直接回道:“是啊,我做的,今早做了几碗粉条,蒸了一屉馒头,还特意做了老夫人爱吃的糖油粑粑。”
安盛平苦笑,心道我又没问你做了什么,没必要一一向我说明,“好,那我再问你,往常都是迎春来端饭给你家少爷的吗?既然她今日没来,那你没去找找?”
金寡妇摇头,“没,我找那小蹄子干吗?反正她也不是第一回了,总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也不知谁是主子,谁是丫鬟!”
她显然不知道那迎春是唐县令儿子养在翟家的姘头,叉着腰,摆出一副看不惯的表情,看来是与这小丫鬟间有着不少的积怨。
在一旁的林兴终于看不下去了,伸出手用力拽了拽金寡妇的袖子,“你瞎说什么!”
“我哪里瞎说了!”金寡妇却是得理不饶人,“就她能耐,整日里什么都不干!不就是仗着自己年轻貌美嘛!我看那粉桃比她好看多了,人家就没她那么些花花肠子!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小蹄子打的什么算盘,她就是想趁机爬上爷们的床,一个卑贱的下人,还想当凤凰了!”
就在金寡妇和那林兴拉拉扯扯,扯着嗓子大喊大叫的当,徐延朔已经安顿好了翟家老夫人,风风火火地赶了回来。
徐延朔人还没走近,就听到了那金寡妇的喊叫,待到走近了,看到安盛平和宋慈脸上那尴尬的笑容,不由得板起脸,用力咳嗽了一声。
徐延朔今日穿了官服,也带了佩刀。再加上,他本就长得颇为威武严肃,身上有种不怒自威的气质,所以那金寡妇只看了他一眼,马上就乖乖闭了嘴。
一旁的林兴更是彻底傻了眼,心想完了,这回可闹大了。
而且,林兴这脑筋转得极快,早就听说过当今圣上尤为重视那方玉婷杀人挖心的案子,派了一位什么名捕头来调查,同行的还有那董将军的小舅子、郡公家的小儿子。这么看来,那带着佩刀穿着官服的,必定就是那位徐大人,而这白衣公子,肯定就是安公子了!
察觉到了两人的真实身份,林兴吓得赶紧撩开前襟,跪倒在地,不住地在地上磕起了响头。一想到方才那位安公子还怪自己对翟金玉的死不上心,他就后怕,因此尽力想弥补一下。
“大人啊!还望大人给我家少爷做主啊!”
林兴一边说,一边还在不住地磕头,最后那额头都红了,眼角也滑下了几滴泪,也不知那眼泪是疼的,还是憋了半天,终于憋出来的。
“不管怎么说,先看看里面的情况吧。”宋慈提议道。
“也好,”毕竟比起留下来看这场闹剧,安盛平更想去里面看看那翟金玉的尸体,“前面带路。”
“是!”
那两个押着林兴他们从后面出来的小吏很是自觉地分了工,一个留下继续守着这两个翟家的下人,另一个则带了安盛平他们朝后院走去。
翟家原先家底一般,这几年有了书院那位名叫周文胜的夫子,以及唐清枫的扶持,翟金玉在书院的地位坐得十分稳固,再加上他最近几次被女方退亲后都得了好处,因此翟家日渐富裕了起来。
这一切,从他家的房屋和房里的摆件就能看出来。
房子不大,三进三出,而且相对古朴,一看就是老房。可和这颇有些年头的老房子格格不入的,是那房间里的装饰都很别致华贵,俨然都是最近几年新置办的。
不过,这是不是也是一种欺骗他人的手段呢?让不知情的人觉得,他这人比较简单,不是那种喜欢招摇的性格。
还没走进翟金玉的房间,门外那一条触目惊心的血迹就吸引了宋慈的注意。
之前,他去过同样是被方玉婷杀害的岳家小公子房里查看,虽然受害者的房间有些凌乱,可并没有发生这种血迹会移到门外的情况,而当他们一行人走到房门口时,更令宋慈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发生了。
“棺材呢?怎么没有棺材!”还不等宋慈发出疑问,徐延朔先忍不住发问道,“是不是你们私自将那棺材给抬出去了?”他问的,自然是那带着他们进来的小吏。
私移物证可是大事,那小吏可不敢背这个罪责,赶忙解释道:“回徐大人,小的们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这等造次之事啊!我们赶到时,那棺材就不在这里,而是停放在后院中,方才进来的时候正好有个假山挡住了,绕过那假山,便能看到那口棺材。”
“你说那棺材之前就不在屋里?”徐延朔说着回过头,看看身后的两位公子,“该不会是这翟家的人给抬出去的吧?”
“应该不是,”宋慈站在门口朝屋里望了望,然后摇头否定道,“徐大人您看,这房间过于狭小,似乎并没有可能放下一口棺材……”
宋慈说完,徐延朔才发现,这房子确实太过狭小,屋里已经放了大床和桌椅,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地方可以再放下一口体积不小的棺材。那也就是说……
“虽然有棺材,可那棺材却不是放在房里的?这倒是和之前几次不太一样啊。”
“是不太一样,可也要依真实情况来看,这里就这么大的地方,确实有些……”
“嗯,不管怎么说,还是先看看尸体吧!”说着,徐延朔率先迈步进了屋。
翟金玉就躺在床上,可奇怪的是,他和之前那几位穿着统一红喜服的受害人不同,只着了件白色的内衫,怎么看都是最为普通的日常打扮,一点也不像是接了婚书,要和那方玉婷洞房花烛的样子。
而且不仅如此,这屋内也没有任何装饰,包括方才走过的院子,也是空荡荡的,什么摆设都没有。
之前去那岳公子家时,许是因为知道儿子活不过新婚之夜,所以院子里挂满了白色的灯笼,好像人还没死,就已经开始提前预备丧事一样,让人看了不免晦气。
这翟金玉好像完全不知那方玉婷选了自己当夫婿,要在新婚之夜取自己性命一般。整个翟府,也看不出有何不妥。包括方才那个哭到昏厥的翟家老夫人,还有那怕事的管家跟咋咋呼呼的厨娘,他们脸上只有难以置信,根本没想到昨日还活得好好的翟金玉,会在一夜之间就见了阎王……
怀着这样的疑问,宋慈抬步跨进了屋内。
这屋里毕竟是死了人的,所以血腥气颇重,好在这一次发现死尸很及时,尸体并没有到腐烂发臭的地步。
待到距离那尸体近了,宋慈抬眼打量了一番,可这一眼,还真把他给看愣了。
虽说那翟金玉并没有穿红色的喜服,可乍看之下,他的死相和那位岳家小公子还真有七八分相似。
两人胸前都是一片血红,被人开了膛,破了肚。而且因为翟金玉穿着的是一件白衫,所以血迹更是醒目,一下子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但真正令宋慈感到惊讶的,并不是这个,而是他发现翟金玉凌乱不堪的发髻似乎……有些湿。那发丝紧贴着苍白的面颊,好像是昨夜头发湿漉漉的就睡下了。再看他那衣服,白色内衫上渲染着一大片血迹,没有血的地方又十分干爽,怎么看都不像是被水浸染过。
想到这些,宋慈不由得伸出手,伸进了翟金玉的头发里,感受到了一股潮湿的气息。
果不其然,那发丝根部还是湿的,虽说现在是盛夏,可也不可能流这么多汗,把头发整个打湿吧?
宋慈低下头,好奇地看着自己的手,发现上面竟还粘了些细碎之物。
这时,他的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应该不会错了吧?”原来是那安盛平紧随着宋慈来到床边,他看着床上的尸体道,“死得如此诡异,除了那女鬼,别人谁还干得出?”
“可他为什么没有穿喜服?”一旁的徐延朔则从一开始就觉得此事略带蹊跷,“棺材不在屋里也就罢了,连衣服都不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喜服和棺木一样,都是订做的,花纹和款式完全一样,宋公子之前不是还特意指出,那衣服是提前准备好的,并不是按照受害人的身材定做的,所以都比较肥大,以防因为受害人身形过于高大或是肥胖而穿不进去……既然如此,为何翟金玉没穿?”
“难道,是他和那女鬼欢好时脱了?”
安盛平嘴上这么说着,不由得朝旁边使了个眼色,安广和那赵东林一直都跟在他的身边,不过找衣服这种小活,自然不用劳安广的手。
那赵东林抢先一步,上去扒了扒床上堆积成一团的被褥和衣物,又弯腰趴下,在床下找了一番,这才站起身,朝着几位公子和大人摇摇头,表示并没有任何发现。只是,赵东林似乎有话想说,但因为看到宋慈正在验尸,便没有打搅,打算先等等,等宋慈先说完正事,他再开口。
好在,赵东林也没有等太久,宋慈很快便完成了初步的尸检。
“这翟金玉应该是昨夜子时被人杀害的,只是……”宋慈说着,眉头紧紧拧在了一处,“这胸前的伤口却是死后才造成的,并不像之前几位受害者,是直接在活着的时候被人挖了心。至于他真正的死因……”
宋慈虽然没有直说,但仅从他脸上的表情,安盛平他们也能猜出,这翟金玉似乎死得不简单。
“真正的死因如何?”
“我有个想法,不过要等进一步验尸完毕才能知道结果。”
“安公子、宋公子、徐大人……”见宋慈说完了,赵东林接着道,“方才小的趴在地上检查床下时,有个发现。”
“哦,你发现了什么?”
赵东林也不着急回答,弯下腰,从那床下掏出了一双鞋子。
那是一双普通的男鞋,看那尺码的大小,应该是死者翟金玉的,只是不知为何,那鞋子却是湿的。虽然还不至于湿到滴水,但很明显,这鞋之前可能是在河边之类的地方走过,所以脚尖的部位沾湿了,后面有的部位已经干了,可还是在鞋面上留下了一道浅白色的痕迹。
“奇怪,”徐延朔将那鞋子接了过去,也不嫌脏,放到手中来回翻看道,“那翟金玉昨晚打翻了水盆不成,这鞋竟湿成这样。”
“好像不是水盆,”这鞋子的出现,进一步证实了宋慈的想法,他指着那鞋底道,“徐大人您看,这鞋底有泥沙,所以我怀疑翟金玉昨晚可能去过河边。”
“河边?”
“不错,其实我方才也注意到,那翟金玉的头发是湿的,只是不知为何,他身上的衣服却很干爽,所以我怀疑,他是昨夜归来后去换了衣服,还未来得及弄干头发就被人杀害了。当然,也不排除还有另一种可能。”
“另一种可能?”
“不错,”宋慈说着,脸上露出个无可奈何的笑容,“其实我怀疑……他可能是淹死的。”
“淹死?!”安盛平忍不住惊呼一声,“那他是怎么回来……”话还没问完,他自己却先意识到了答案。
难道说,这翟金玉是淹死在河里,然后尸体被人背了回来,那人给他换上了衣服,之后再挖了他的心?
“你说他是被淹死的,有什么证据?”
宋慈见安盛平问起,便指引着众人一起又回到了床边,他执起翟金玉的一只手,示意大家凑近些观看。
“你们瞧,翟金玉的这双手,其中几个指头上有破口,此外他的指甲俱都呈黯色,乃是因为指甲里有泥沙,而且我方才验尸时发现,不仅是指甲,他的口鼻和头发里也有着些许泥沙,这些都说明他是被人用外力按到了水中,又奋力挣扎。此外,他的嘴唇有青斑,虽然被人剖开了胸膛,但是小腹部微微隆起,我觉得极有可能是腹中有积水。所以才说要回去进一步检验,方能知晓他究竟是因何而死。”
“你是说,你要看看他腹中是不是有积水,才能证明这翟金玉是不是被淹死的?”安盛平继续追问。
宋慈点点头,表示自己确有此意。
安盛平和徐延朔对视一眼,都觉得结合床底那双湿鞋来看,这个被淹死的推断确有可能成立。
“另外,还有两件事,我觉得比较……怎么说呢……”宋慈苦笑着斟酌了一下用词,这才道,“比较奇怪。”
“哪里奇怪了?”
“要说之前那几起案件,还是十分具有统一性的。就好比那棺材和喜服,都是统一订制的,还有新郎死时,脸上挂着的诡异笑容。此外,我之前曾在岳家公子的手指上发现了一个破口,他生前似乎被人用簪子之类的东西扎破过手指。虽然这翟金玉家中也有棺材,他也被人挖了心去,可现如今,这翟金玉身上有太多与之前那些案件不相符的细节。”
听了他的阐述,众人心里也不由得犯起了嘀咕。可因为这案子太过诡异,所以大家全都憋在心里,没有挑明。
“总之,还是先去看看那棺材吧。”安盛平言道。
几个人出了翟金玉的房间,没有急着去审问翟家的人,反而先绕了道,去看那停在假山后的棺材。
因为之前那几口棺材完全一样,所以不管是棺木的材质,还是上面的花纹,宋慈也早就熟记于心,可这棺材做的……好像多少有些出处,并不完全相同。虽然这棺材看起来也是精挑细选的上等货,可和那方玉婷的棺材相较总觉得差了些什么。
这一次,连安盛平也不禁产生了怀疑,“是我看错了吗?怎么这棺材好像不太对,福顺在哪儿?我记得棺材这条线是他去查的,他之前还特意记录下了那些棺木的花纹,拿来比对一下就可知了。”
安广赶紧回道:“少主,福顺今日没跟过来,他说查到了一些线索,正在追查。”
“既然这样,还有谁手上有那棺材确切的花纹?”
安盛平随意问道,但这话明显说到了宋慈和徐延朔心里,尤其是徐延朔,他面色深沉,甚至比起宋慈还要更凝重几分。
“安公子,这方玉婷一案的细节,我们可是保密的。”
徐延朔说着,又看了看周围几个人。此时赵东林带了人在里面收拾那翟金玉的尸首,因此屋外只站了他自己还有安盛平和安广,以及宋慈和阿乐这两对主仆。
他信得过安盛平和宋慈,自然也信得过他两人身边的安广和阿乐,但如果不是他们,又会是谁将方玉婷一案的细节吐露出去的呢?
“虽然衙门里有不少人参与过方玉婷的这几起案件,可后续的细节以及讨论后的结果只有我们几人知晓,我相信在场的几位都不可能将此事泄露出去。就连这长乐乡的百姓也只知道,那方玉婷若是看中了哪家的公子,便会以下嫁为名,趁着新婚之夜将此人掏心杀害,所以……”徐延朔的目光在几人脸上一一扫过,带着诚恳也带着一份凝重,“这是不是说明,谋害了翟金玉的,本身也参与了方玉婷杀人挖心的案子?”
他说这些话时,为怕隔墙有耳,声音并不大,但此刻却仿似掷地有声,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陷入了沉思。
实话实说,听了徐延朔这番话,宋慈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有些失了方向,“不管怎么说,先去审审这翟家的几个下人吧,好歹也问清楚那翟金玉昨晚究竟去了哪里。”
粉桃还在房里照顾翟老夫人,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方才安盛平叫人去请了大夫,那大夫说翟老夫人只是一时悲恸导致了昏厥,虽然有些虚弱,但是并没有大碍。只是要等到她心情平静些,才能进行问话。
所以此时,他们最先审问的,是翟府的管家林兴。
“少爷昨晚确实出门了,他朋友多,应酬也多,有时候会在外面吃酒吃到很晚才回来,一般都会带上茂儿,所以具体几时回的,我们下人也不知晓。”林兴战战兢兢地站在他们面前,说起话来夹带着小心,一直连头都不敢抬起,“哦,那茂儿就是我们少爷的伴读,今年十七,他来了翟家也有十余年了,和少爷的感情一直不错。”
听了林兴的话,徐延朔点了点头,“既是感情不错,为何到现在也不见他的踪影?”
“回大人,草民真的不知,从昨晚到现在,别说茂儿了,就连迎春和德柱也都跟平地里升了仙似的,一个也找不到!这帮子没良心的,往日吃吃喝喝总有他们,真出了事,却是一个个溜得比兔子还快!”
说到最后,林兴有些咬牙切齿。如今少爷无故枉死,主母还哭得昏了过去,正是翟府需要人手之际,这帮人却一个个地都没了踪影。别说一起分忧了,就连找人给几位大人斟个茶,都腾不开手。要是怠慢了被怪罪下来,岂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你说他们全都不见了?”
原以为只是发现尸体的时间太早,那几个下人刚好有事不在,毕竟听方才那金寡妇的语气,迎春倚仗着自己有靠山,从不好好干活。而且那伴读的年纪也不大,正是爱玩爱闹的岁数。如今已经接近晌午了,这几人却没有一个出现的。
若是一人还好说些,如今却是三人……这也未免太过引人怀疑了。
于是,以徐延朔为首,他们又问了那林兴几个问题,可这老狐狸太过狡猾,什么也不肯多说,全是以不清楚、不知情来回应,推了个一干二净,完全撇清了关系。
问不出什么,自然也没有再问的必要,徐延朔便把他打发了出去,又叫了那姓金的寡妇进来问话。
和小心谨慎、绝不惹祸上身的林兴相比,金寡妇则口无遮拦得多。不用问,她自己就主动说上了。
“几位大人啊,你们不知道,那迎春可不是个正经丫头,”金寡妇说这些话时,虽然还尊称眼前这几位一声大人,但看她那眉飞色舞的样子,全然不像是被问话,反倒像是在和一群跟她身份相仿的三姑六婆说闲话八卦一般,非但不紧张,还兴奋得很,“她和一些人的关系不清不楚的,没事就喜欢卖弄风骚,其实不过就是个被原主子赶出来的浪货,还真当自己是什么金贵人呢!”
因为众人早就知晓了迎春与唐清枫之间的丑事,所以便理所当然地认为金寡妇口中和迎春不清不楚的那个便是唐清枫。
许是因为对方是女眷,又是个絮絮叨叨的婆娘,所以几位贵人都不太愿意与她交谈,只委派了赵东林去问话。
“这事我们早就知晓,你没隐瞒,说明你还算是个老实人,却不知昨晚,你家公子之所以外出,是不是要给他二人腾地方?”
金寡妇一愣,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一般,眉头不由得慢慢拧在一处,“大人您说什么啊?我家少爷不知道他二人那破事!再说了,主子给下人腾地,这也说不过去啊!”
她这么一说,别说赵东林了,就连上座坐着的那几人也全都愣了。
见众人好像不明白,那金寡妇这才迷迷糊糊道:“怎么,几位大爷说的,不是迎春和茂儿的事情吗?”
“迎春和茂儿?!”
那金寡妇话音刚落,坐在上座的安盛平和徐延朔就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
语毕,两人又面面相觑地看了看彼此,俱是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
他们都想着迎春和翟金玉会不会有私,却完全忽视了翟金玉的身边还有个正年轻的伴读。
那迎春是个丫鬟,茂儿是翟家的伴读,两人本就年纪相当,身份也合适,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子久了,难免生出些其他的情愫来。
而且,看着金寡妇的样子,似乎只知道迎春和茂儿,根本就不知晓唐清枫才是那迎春的本家。
不过想想也是,唐清枫要金屋藏娇,还刻意把迎春藏在了翟金玉的家里,自然是为了掩人耳目,不让别人知晓他和迎春之间的关系。这金寡妇一看就是个没脑子且口无遮拦的,若是这事被她知道,保不齐会说出去,那定会坏了唐清枫的好事。
“迎春和茂儿有私?”宋慈转过身,看看安盛平他们,低声道,“如今这两人却又一同不见了踪影,该不会……”
他没说完,一旁的阿乐忍不住双手一拍,仿佛如梦初醒般叫道:“哎呀,公子您的意思是,这两人私奔了?”
此话一出,徐延朔率先反应过来,随即朝着前面大喝一声:“东林!”
赵东林现在主要是跟在徐延朔身边听命,被徐大人这么一叫,自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也不用吩咐,直接叫了两个官差,朝着后院迎春和茂儿的房里去了。
果然,不消半炷香的工夫,赵东林就拿着个包袱前来复命了。
“大人,这是在那迎春的房里搜出来的,很显然,她早就准备好了与那茂儿私奔。”
说着,便把手中的一个黄布包袱呈了上去。
宋慈接过,将那包裹打开,细细看了一遍。
这名叫迎春的姑娘倒也细心,包袱里除了金银首饰和一些贴身的衣物外,还塞了一包碎银,将那衣衫打开,其中两件的内衬里还缝有夹层,夹层中整整齐齐地塞着几张银票,面额虽然不算大,可也够他们在外生活一阵子了。
只是,既然这些都是准备好要私奔的,那为何她却没有携带呢?
想到这里,宋慈抬头又看看赵东林,“那茂儿呢?他房里可有什么异常,或是少了什么东西?”
“那茂儿的柜子似乎被人翻过,少没少东西倒是看不出,不过搜遍了他的房间也没发现任何值钱的东西,想来,是走得匆忙,都随身携带走了吧?”
“一个房里连一件值钱的都没有,一个明明早就准备好了包裹却没有带……”安盛平坐在主座上,双手抱肩,似乎陷入了沉思,“如此说来,这两人走的时候,应该还挺匆忙的。”
突然,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一双深邃好看的眸子死死地盯住那仍旧跪在下面的金寡妇。
金寡妇心里一个激灵,险些被他这双眼睛看得生出一身白毛汗来。
接着,她便听到那位长得十分俊朗的公子看着自己,一脸严肃地问道:“姓金的,我且问你,你最后一次见到迎春和茂儿,是在何时?”
见公子没有为难她,只是问了这么个简单的问题,金寡妇这才松了一口气,她眯起眼睛,认真地想了想,如实回道:“回公子,昨晚我还见过,大概酉时的时候,少爷要出去,当时是他自己去的,身边也没带上茂儿,我想着可能是什么要紧的应酬,不需要带人去伺候,也没放在心上。按理说少爷没吃晚饭,那迎春应该自己来厨房用饭的,或是干脆端了去,拿回自己房里吃,结果她却没来厨房端饭,我心想那小妮子是不是吃了什么点心。谁曾想都戌时了她还没来厨房,我觉得不对劲,这才端了一碗粉去她房里,结果……”
她说着,故作神秘地嘿嘿一笑,“您猜我看到了什么?”
“什么?”
“我看见啊,那茂儿正慌慌张张地从迎春的房里跑了出来,他出来的时候,衣衫不整,我叫他,他还不应,跑着跑着,连鞋都掉了一只!”
说完,那金寡妇掩着嘴,咯咯地笑了一会儿,这才继续道:“后来迎春从房里走了出来,把那鞋捡走了,走的时候还瞪了我一眼,那小眼神哀怨的,好像老娘偷了她的人似的!”
不过她这话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宋慈则紧跟着问道:“你说翟金玉昨晚独自一人出去了,那他有没有说过自己要去哪里,要去见谁?”
这问题他们方才也问过管家林兴,可他却死活不肯招认,看来也只能从金寡妇这里打探打探了。
“这位公子您可真会开玩笑,我一个厨娘,少爷去哪里,去见谁,怎么会和我交代,您没问问林管家吗,他兴许会知道吧。”
听金寡妇这么说,宋慈只好苦笑着摇了摇头。看来,也只能等那翟家老夫人好一些了,再去问问她。毕竟她是个当母亲的,总该知道儿子的行踪吧。
“对了,还有一个人,”徐延朔在这时,突然想起了什么,看着金寡妇道,“翟家那个长工,如果说那俩人是私奔跑了,这长工又是怎么回事?”
金寡妇跟那人似乎不熟,想了一会儿才想起那人的名字,“哦,您说德柱啊,他是个哑巴,所以平时老躲着我们,有活干的时候就叫他,没活的时候,他就自己找个地方一窝,不怎么出来闲逛。”
“等等,”徐延朔突然锁紧了眉头,“你说他是哑巴?”
“是啊,他来翟家做工也没多久,可能也就一个月吧,听说家里欠了钱,没办法才出来做工,不过他好像不是本地人,耳朵倒是也听得见,就是不能说话。”
“为什么不能说话,他是天生的还是后来才不能说话的?”
“这我就不知了,他看着人还不错,整日笑嘻嘻的,就是老躲着人,吃饭的时候也是自己端了碗,蹲到院子里的墙角去吃。哦,虽说是长工,可他不住翟家,每日一早过来,到了晚上干完了活就走,没人知道他住哪儿,也没人知道他什么来头,家里还有没有别人。反正他说不了话,想说也不能说。”
徐延朔没有说话,眼神却不自觉地飘向了宋慈,宋慈明了他的意思,他是想到了那四个抬棺材的轿夫。
那四人之中,有三个也是哑巴,不知这德柱和这些人有没有什么联系。
可就算这长工不住翟家,现已接近晌午了,仍不见来上工,他会不会也和这翟金玉的死脱不开关系?
“安广!”
端坐在上的安盛平沉不住气,随着他的一声叫唤,那一直惜字如金又一直在自己身侧如影随形的安广,随即上前行了个礼,把头压得很低,随时等着他的吩咐。
“你和赵东林去查查这德柱的底细,既然他是个哑巴,那总不能自己来这翟家找活做吧?把那介绍他进来的人也给我一道查了,我倒要看看这里面有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是,少主!”
安广得了命令,也不再问别的,直接转身走了出去。赵东林自然跟在他的身后,和他一起去查那个叫德柱的长工了。
至于其他人,则在打发了那金寡妇之后,又把那名叫粉桃的丫鬟招进了屋里。
粉桃人如其名,是个像桃子一样又甜蜜又水灵的小姑娘,她不知道自家少爷会惨死在家中,所以即便是今日,也仍旧穿了件桃粉色的裙子,上面还配了个藕荷色的褙子,看起来甜美乖巧。
“几位大人可要给我家少爷做主啊!”她跪在地上,连连擦着泪,有些泣不成声了,“老夫人年少守寡,就少爷这么一个儿子,夫人待我不薄,看到她老人家白发人送黑发人,粉桃心里也跟着难受。”
徐延朔是个粗人,平生最见不得女子和孩子哭,而这粉桃才不过十五六岁,正是个娇滴滴的女娃,自然更是看不得。
“嗯,你能这么想,倒也算你有心了。那本官问你,关于这迎春的事,你知道多少?”
粉桃似乎愣了一下,她有些不明白,为何少爷死了,那当官的不问自己关于少爷的事,反而来问迎春?而且,短暂的不解之后,她眼神中闪现出的,是更多的慌张和担忧。
毕竟,她和迎春的身份特殊,若是挑明了,总会有些难堪,可若是不从实招来,又唯恐被他们查到,反而更加有口难辩。
“这……关于春姐,不知大人想问些什么?”
“你不要隐瞒,知道多少说多少,关于她自己,还有她跟唐清枫、茂儿的关系,都一并交代了吧!”
当听到“唐清枫”和“茂儿”这两人的名字时,粉桃彻底傻了,她没想到这穿着官服,看起来十足威风的大老爷竟什么都知道!而既然他能知道迎春的事,自己和周先生的事,想来也是瞒不住了……
“春姐说,她早晚要离开这里,那唐公子的夫人不是个省油的灯,一直找人监视着唐公子的行踪。万一哪日让她知晓了自己还与唐公子在一起,怕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所以,她早就想好了要和那茂儿私奔?”
“这民女就不知道了,春姐没和我说过,但我看她的意思,是决意要走的。”
“既然如此,会不会是那迎春和茂儿想要私奔的事被翟金玉知道了,他怕得罪唐清枫,自然不肯放这二人离开。于是,迎春和茂儿就把心一横,将那翟金玉杀了?”
一旁的阿乐听完粉桃的话,大胆地作出了这一番推测。
除了那跪在下面的小丫鬟,屋里也没有别的外人,因此几个人说起话来也没什么遮掩。安盛平也觉得阿乐说得有些道理,毕竟若是说这翟金玉死在了女鬼方玉婷手中,有些细节实在对不上。可要是迎春和茂儿为了一己私欲将翟金玉给杀了,之后又怕担责,制造了翟金玉乃是被女鬼挖心而死这一假象的话,便可说得过去了。
于是,安盛平想了想,又对着那粉桃问道:“好,先抛开这些不谈,粉桃我问你,你知不知道昨夜你家少爷去了哪里,去见了谁?”
其实安盛平这么问,也是病急乱投医,毕竟一个丫鬟,怎么可能知道主子的行踪。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粉桃竟还真知道昨夜翟金玉外出这件事。
“昨晚少爷确实出去了,他好像是有什么事,外出时,脸上的表情还不错,看起来似乎挺高兴的。至于去见谁……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哦,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去给老夫人取饭时,刚好在后院见到少爷急匆匆地要出门,他走得急,我问他要不要用了饭再走,他说不必了,叫我好生伺候老夫人。”粉桃说着,好像又回忆起了昨日傍晚的情景,“还有,少爷快出门的时候,我听到他自言自语地说这回又有得赚了。”
“有得赚?”
“嗯,少爷是这么说的没错。”
听了粉桃的话,几个人默默对视了一下,看来这件事不像想象中那么简单,原以为是方玉婷作案,可如今又有很多细节对不上,究竟凶手是不是那假冒的方玉婷,还是个未知数。
而这翟金玉后院内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以及他自己所做的那些丑事,也无端端地给他的死因蒙上了一丝阴影。
宋慈还想问些什么,可就在这时,那方才出去的赵东林又慌慌张张地返了回来。
“怎么回事,不是叫你们去查那长工吗?”安盛平顺着赵东林的身影往外望了望,却并不见安广与他一同回来,心里不由得纳闷起来,“为何就你一个,安广呢?”
“公子!我们发现了这个!”
赵东林手中的东西一下子就吸引了安盛平等人的注意。
那是一件沾满鲜血的外衣,看颜色和质料,应该是出自一个生活水平不高且处于底层的男子。那衣物上有好几块大大小小的补丁,背后的位置被人或者说是被刀划开,染上了大片已经凝固的深褐色血迹。
“这衣服好像是德柱的!”跪在几人面前的粉桃用手掩住嘴,发出了一声惊呼。
正拿着那件血衣的宋慈微微蹙了一下眉,几步走到她的面前,将那衣服朝粉桃面前递了递,“你看清楚了,这衣服,确实是那长工的?”
粉桃原本直起的腰身,不经意往后躲了躲,似乎有些惧怕那衣服上的血迹,面上也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宋慈这才意识到,他求问心切,竟没考虑到对方只是个年幼的小姑娘,看见这染血的衣服,肯定会又怕又惊,于是赶紧将那衣服往后收了收,朝她笑了笑。宋慈本就一身书卷气,举手投足间都有着文人特有的儒雅内敛,如今温柔一笑,倒是很快便抚平了粉桃那惊慌失措的情绪,让她安静了下来。
“是,肯定是德柱的,那上面有个补丁是我帮他补的!他之前帮我抬东西,结果被柜子角刮破了衣服,就是这里……”粉桃说着,伸出根手指,指了指那衣服上一处黑布搭配蓝色丝线的补丁,“当时我没找到黑色的线,只能用蓝色的缝了。”
接着,可能是怕被人误会自己和德柱的关系,又赶紧补了一句,“柱子哥为人挺实诚的,平日跟大家也不往来,但总是笑嘻嘻的,干完活就一个人在墙角或是柴房窝着,这院子里谁都能使唤他……我听说他身世可怜,而且他还少了一截手指……”
听到她说少了一截手指,宋慈仿佛若有所思,“你说他少了一截手指?不知是左手还是右手,少的又是哪一根指头?”
“右手,他少的是小拇指的指头。”
抛开别的不谈,单说这衣服上的痕迹,很显然是被刀划破的,而且按照这个伤口的大小程度,此人当时受伤一定十分严重。
“东林,你们是否只找到了这件血衣?那有没有发现别的,比如血迹或是那受伤的人?”此时问话的是徐延朔。
“回大人,出了后院再往前走,确实看到了一些血迹,但是不太明显,之后我们在那立在墙边的柴火堆里找到了这件血衣!安大人已经继续沿着血迹去查了。”
“既然如此,你且带路,我们也去看看。”
“是!”
虽然宋慈是验尸行家,但说到现场痕迹的观察,徐延朔反而略胜一筹,所以他很快就找到了切入点。
“血迹是从这里开始的,当时那德柱应是站着的,他背对着砍伤自己的人,然后挨了一刀。接着他跌倒在地,往前匍匐了几步……”
听了徐延朔的这番叙述,再配合地上的痕迹,安盛平眼前仿佛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那日德柱收了工,正要回去,结果撞上了要私奔的茂儿和迎春,德柱虽是个哑巴,可他毕竟看到了,因此也是个祸害,只有杀了他,才能确保他二人的安全。于是,茂儿狠了心,从后面对着德柱的背一刀砍了下去!
“如此说来,那翟金玉会不会也是他们杀的?”阿乐忍不住好奇道,“说不定翟金玉倒霉,正好瞅见了,茂儿便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他也给宰了!”
宋慈回身抬手,敲了敲阿乐的脑袋,“没有证据,不得胡说。”
阿乐“哎哟”一声,有些委屈道:“公子,我这不是推测嘛!不就是私奔而已,何必杀人啊,您看这个出血量,这衣服上的刀口这么长,总觉得,这德柱怕是性命堪忧了啊!”
“那倒是不见得,你瞧……”宋慈说着,引领众人将注意力又移回了地上,“徐大人方才所言极是,那受害人确实是被人从后面砍了一刀。不过你们看,这地上仍是并排两个男子的脚印,若是当时便死了,或是昏了过去,又怎么能自己行走,恐怕只会变成一条拖拽的痕迹,所以……”
“所以,至少当时,那人还是活着的?”
“没错。”
“可既然活着,为什么要把他带走,而不是再补上一刀呢?”安盛平用一只手托着肩膀,另一只手摸着自己的下巴,仿佛自言自语道,“如果真如阿乐所说,那茂儿和迎春私奔时被翟金玉撞上了,茂儿一时狗急跳墙,杀了他,又做出一副乃是方玉婷所为的样子,而后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连准备好的细软都来不及拿,却又遇上了德柱,便一不做二不休地给了他一刀,可为什么要将他抬走?”
“安公子,这有何想不通的,那两人不想被人发现他们杀了人,想把德柱带到别的地方毁尸灭迹罢了!”
“不对,”安盛平摇头,否定了阿乐的想法,“若真是这样,人都带走了,为何把这血衣留下?这岂不是太明显了,他二人要是能想出嫁祸方玉婷的事来,怎么会粗心大意到把这沾了血的衣裳随便扔在柴火堆上。”
阿乐被安盛平说了个哑口无言,彻底答不上话了。
“我倒是比较在意另一件事。”宋慈突然冒出一句话来。
“什么?”
“方才那粉桃说,昨夜翟金玉出去时说又能赚一笔了,他除了书院那活计之外,唯一还能得了钱财的,就是靠着和那些富家千金订婚,难道说……”
“哦,这个我还真叫人查了。”徐延朔瞅了瞅赵东林,示意他来说。
赵东林很有眼色,马上点头应着,上前一步,“是,经属下调查,那翟金玉最近还真有了段姻缘,只是八字还没一撇,所以到目前为止,倒也不算有婚约在身。”
“真有姻缘?不知他这次又看上了哪家的姑娘?”
“对方姓陈,是几个月前才搬到长乐乡的一位富贾,据说以前是在南方做绸缎生意的,家底颇丰,家中有个年十八的嫡长女。”
“十八?”安盛平心道这个岁数尚未出嫁,而且家世也不错,难道,会有什么隐情,“那位小姐为何这般年纪,却还迟迟未嫁?”
“回公子,这位小姐据说早先也是有过一段婚约的,不过未出嫁前,对方从马上摔下来,跌伤了腰,下半身废了,那陈老爷自然不肯让女儿嫁给个废人,于是便悔了婚。后来又因举家迁到长乐乡,耽误了那位陈小姐的婚事,这才落了个年十八仍旧无着落的结果。”
“那他怎么就看上翟金玉了?”
“还不是那帮媒婆巧舌如簧,把那翟金玉夸上了天,抛开别的不谈,就说那翟金玉自身的条件,乍看之下,还是不错的。”
巷子里,几人正说着话,却突然听到身后那翟府后门处传来了一阵喧闹。
回过头时才发现,原来是那粉桃正站在那里,不知在和把门的官差说着什么。
“怎么回事?”
“几位大人,你们赶紧去看看吧!我家老夫人说要见大人呢!”
于是半炷香后,那翟老夫人的房间里,原本就不算宽敞的地方,又因为站了宋慈、安盛平、徐延朔三个大男子,显得愈发拥挤起来。
那粉桃则侧坐在床边,正端着一碗茶,伺候着那位仍旧面色苍白的翟老夫人。
“那棺材,是我叫玉儿买回来的。”
她口中的玉儿,自然就是自己的儿子翟金玉。
因为眼睛有疾,所以即便是睁着双目,翟老夫人的眼睛看起来仍旧是灰蒙蒙的,好像是蒙上了一层云雾,这灰瞳使她看起来像是个衰老诡异的妖婆,透着股说不出的阴冷。
“您说什么?!”徐延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院子里的棺材是……”
“是。”那一刻,老太太的眼睛虽然看不见,心里却仿佛有一盏明镜,透亮得很,“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我儿子被人挖了心,院子里还有口棺材,肯定觉得是那地底下的方玉婷干的,是不是?”
“这……”
宋慈那几人都陷入了沉默。
“哼,怎么,我老太婆说错了吗?”
“没,您老说得对,我们确实是这么想的,”安盛平此时的脸上挂着苦笑,看了看身旁的另外两个人,对那翟老夫人毕恭毕敬道,“您继续,我们听着。”
“嗯,我就知道。”老夫人说着,放在锦被上的手又攥紧了几分,直把那绣着描金牡丹的被子抓出了几道褶,然后,她摇了摇头,示意粉桃不用在旁边伺候,这才继续道,“前些日子,我身子不好,究竟得了什么病,即便玉儿不说,我自己也清楚得很,这病断断续续,跟着我好些年了,可从没有像这次这么严重,所以我心里明白,我怕是时日无多了。”
说完这话,她喘着气,休息了一会儿,看来她方才虽然勉强下了地,还走到了院子里,却因过度悲伤而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那时,我趁着精神还好,就跟玉儿说,玉儿啊,娘不行了,你替我寻一口好些的棺材,等我死了,把我埋到你爹旁边,让我和他在底下做个伴。我们老一辈讲究提前准备,棺材、寿衣这些都得趁着自己还在,就选了满意的,不然等人死了,两腿一蹬,两眼一闭,我还看个什么!”
宋慈却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老夫人,您说这棺材是您亲自订下的,那这棺材的材质和花纹也是您选的吗?”
“我一个瞎老婆子怎么选!那棺材是玉儿帮我选的,他说是一个朋友拿了样式图给他看,他觉得不错才叫人照着去打造的。”
听了她这话,屋里的几个人更加笃定了他们身边有“奸细”的事。
不过,这奸细竟认得翟金玉,难不成打从一开始,翟金玉就成了“受害人选”?
不过比起这些,眼下最紧要的,应该是先确认那翟金玉真正的死因。
现在天气热,那尸体又放了一宿,再加上已被开膛破肚,挖去了心,导致那尸身血肉模糊,须尽快处理才能确保不出问题。
于是,几人分头行事,徐延朔与这位翟老夫人似乎还算投缘,便留下继续安抚她老人家,顺带再看看能不能打探出别的消息。安盛平则打算再审审,包括那管家在内翟府剩下的这三个下人。而赵东林则按照安广追查的方向跟了过去,想看看能不能追上他,然后再做别的打算。
至于宋慈,则在阿乐和几个官差的帮助下,将翟金玉的尸体运回了衙门。
令人始料不及的是,他们竟在衙门后院遇到了一个“可疑人”。
此人正是那县令唐松家的公子,同时,和那翟金玉是莫逆之交兼同僚,还是那迎春的姘头。
这唐清枫身材瘦高,穿着件黑色云纹的直裰,衬得他本就比一般人白皙的肌肤更显炫目,长着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看人的眼神里透着一股阴冷。
“你是说翟金玉被人害了!”那唐清枫显然是得了消息,所以才急匆匆地赶到衙门里来认尸。
他声音偏细,此时又提高了音量,故而乍听之下,显得十分刺耳,“不可能!明明昨晚我才见过他!”
宋慈倒是没想到他会这么急切,索性连寒暄也省了,直接正色道:“唐公子,您说您昨晚见过死者?”
“是啊,我之前帮他牵了线,介绍了那开绸缎庄的陈老爷,他家有个十八岁的老姑娘,待字闺中。本以为那姑娘如此年纪还未嫁人,定是长得其貌不扬,可昨晚见了才发现,竟是个倾城美人,我也难得在金玉脸上看到那种表情,他之前退了好几门亲事,这次终于有盼头了,怎么……”
宋慈倒是没想到,翟金玉最近的那出姻缘,竟是唐清枫给牵线搭桥的。更没想到的是,他们昨夜去见了陈家的大小姐。
“唐公子,麻烦您仔细将昨晚的事如实相告,此事事关翟金玉的真正死因,请您务必想清楚了,什么细节都别落下!”
唐清枫还是未能相信翟金玉已死的事实,心思根本就不在与他的对话上,“你说翟兄死了,我还是不信,这怎么可能!”
说完,又恢复了以往的本性,开始撒起泼来,转过身,朝着衙门内快步走去,一边走,还一边大声喊了起来,“来人!都给本公子滚出来!”
看唐清枫那气势,就好像这县衙做主的不是他爹,而是他自己,十足地嚣张跋扈,一看就是个被惯坏的败家子。看来他不见到翟金玉的尸体是不会罢休了。
半炷香后,衙门后院。
唐清枫一只手捂着胸口,一只手撑在后院的一棵树上,整个人趴在那里,强忍着想要再次呕吐的欲望,惨白着一张脸,抬起头看向不远处那一直默不作声,又让人十分生厌的宋慈,“喂,我问你,翟兄死了,他家里人如何了?”
宋慈见那唐清枫终于止了吐,这才上前几步,“唐公子问的,可是翟家老夫人?”
唐清枫果然面容一滞,蹙眉低语道:“自然是伯母,还有翟兄家中那些下人,林管家还有那两个丫鬟……”
说着,原本苍白的脸上竟现出了一丝忸怩之色。
看来,他对那丫鬟迎春倒是真的上心。只是不知道,他听到迎春和人私奔的消息后,又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老夫人伤心过度,身子不太好,至于其他人,除了受了些惊吓,也没别的大碍。”
“哦,那还……”
“只是,有三个人失踪了,一个长工,一个伴读,还有一个丫鬟……”
丫鬟两个字一出,唐清枫脸上立刻变了颜色,“丫鬟?哪一个?是春儿还是粉桃?”
“春儿?”宋慈蹙眉,想了想,这才恍然大悟般道,“唐公子说的是那迎春吧?”
“是,你快说!”
“实不相瞒,那失踪的,正是迎春姑娘。”
“什么!”唐清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身子向后,一个踉跄,若不是刚好有那棵树挡着,定是已经跌倒了,“春儿怎么会……她还活着吗?”
这个问题,宋慈倒是真的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那唐清枫自打听说了迎春失踪后,整个人也像是丢了魂一般,呆呆地站立在那里,脸上几乎没了表情。
于是宋慈嘱咐了和他一起回来的几名官差,叫他们看好唐清枫,让他先不要回去,等自己验尸完毕,再好好找唐清枫问话。
宋慈转过后院的长廊,和阿乐同行。
“公子,您说那唐清枫若知道自己的姘头和别人跑了,会不会迁怒到翟金玉身上?”阿乐冷哼着问道,“毕竟那拐走迎春的,是翟金玉的伴读,这事又出在他眼皮子下面,保不齐那翟金玉早就知道那两人有奸情了。唐清枫这些年还跟那翟金玉称兄道弟的,简直太讽刺了!”
其实同样的疑问,宋慈也曾有过,所以他才在见到唐清枫的那一刻,把他定为“可疑人”。可和他简单交谈了以后,比起唐清枫本人来,宋慈更好奇昨夜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他们两个大男子会深更半夜地去见一位未出阁的大家闺秀?
这件事太过蹊跷了,以至于宋慈现在根本无心去考量唐清枫、迎春、茂儿,以及那翟金玉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了。
“还是先看了尸体再说。”
宋慈说着,推开大门,一脚跨进了停放翟金玉尸首的房间。
正如一开始所推测的那样,翟金玉的指缝里布满了泥沙,头发和口鼻里也都有泥沙的痕迹,而且随着时间的延长,原本并不明显的伤痕,此时也慢慢显露了出来。
“公子您看,”阿乐指着那被他们剥光了衣物,正躺在一块麻布上的翟金玉说道,“他膝盖上有好些小坑!这是如何造成的?”
那翟金玉的两个膝盖上遍布着一些青紫色的痕迹,甚至还有些破口,宋慈弯腰看了看,用尺子大概量了一下那些淤青的长度,这才胸有成竹道:“这些应该是他跪在地上时,被地上的小石子硌出来的。”
“哦,”阿乐恍然大悟,“难怪有的地方还破了皮,想来,是他被人按在水里,拼了命地挣扎,所以膝盖才会和那些石子摩擦,弄出了这些伤口。”
既然是被人按住,将头埋进水中,那这么说,翟金玉的后颈和背部也极有可能会有被外力强行按压过的痕迹,所以宋慈紧接着便把翟金玉的尸首翻了面,背朝向自己。
果不其然,在翟金玉的后颈和肩膀上,他清晰地看到了几个指印。
不过,不知为何,他觉得这几个指印看起来有些奇特。
“呀!还真有指头印子!公子,接下来要怎么办?”
“接下来,自然是看看他是否真的因为溺水而亡了。”
宋慈说着,朝着翟金玉的尸体走去……
“你的意思是,翟金玉确确实实是淹死的?而且,他早在被挖心之前,就已经死了?”
安盛平和徐延朔回到了衙门,两人一进门,就看到了端着茶杯,坐在衙门院子里正悠闲喝茶的宋慈。
那是今年的新茉莉,气味清香,入口温润,回味悠长,就像此时的宋慈,当他知道翟金玉并不是因为方玉婷而死时,心里似有什么东西落了地,觉得轻松了不少。
尽管这案子依旧复杂且毫无头绪,可起码他知道,方玉婷没有改变她一贯的作风,这起案件,和她本人没有任何关系。
“正是,翟金玉的膝盖上有一大片被石子硌到的痕迹,后颈和肩膀上还有凶手留下的指印,这些更加证明了他当时是被人强行按在水中,跪在了铺满碎石的河水边。”宋慈说完了外伤,又开始描述他验尸后的真正发现,“翟金玉的尸体,口鼻有水沫流出,且有些淡色血污,腹部有水胀,所以应该是溺亡而死。”
“若他真是溺死的,那是否就说明,此事与方玉婷无关?”徐延朔一边消化着宋慈的推论,一边问道,“可既然无关,凶手为何要多此一举地挖走他的心?难不成是想把这个杀人的罪名推到方玉婷身上!”
“大概是这样没错,我检查过那位岳公子的尸体,他是在死后被人挖了心去,死的时候还中了迷药,脸上呈现出一种怪异的笑,我想这一点大家都是记忆犹新。”宋慈说道,“而且,那岳家公子被开膛的伤口呈撕裂状,好似被什么硬物刺入了胸膛,而后生生被人将皮肉撕开。可这翟金玉胸前的伤却是死后造成的,从伤口形态来看,光滑平整,一看便是用一柄锋利的刀具所致,跟那岳公子的完全不同。可见,此事根本不是那假冒方玉婷之人所为。”
“我也觉得不像,翟家事前并未接到婚书,且不知晓那方玉婷要来跟翟金玉成亲。再说了,就连停在院子里的那口棺材都是人家老娘自己准备的,这跟方玉婷那几起案子,可还差得远呢!”摇着折扇,安盛平苦笑道。
不过,最令人在意的还是那失踪的长工德柱,他也是个哑巴,这世上哑巴虽然不少,可为何这么巧,偏偏在翟家出事前,就来了这么一个长工。
毕竟他来了才没多久,翟金玉就出了事。
那么,这德柱究竟是不是方玉婷的抬棺人呢?若真是如此,是否说明方玉婷每次犯下案子之前,都会先派自己人潜入被害者家中,打探对方的消息,记录对方日常的生活习惯……
“对了,”直到此时,安盛平才想起了那一直被扣在衙门中的县令公子,“我听说唐清枫来了,他可有交代什么?”
“别的倒没什么,他看似并不知翟金玉被杀之事,更不知迎春已经和别人私奔了,不过他说了件很重要也很奇怪的事。”
“何事?”
“他说,昨夜他约了翟金玉一起去见了那位有意与翟家定下亲事的陈老爷的女儿。”
“哦?”
提起这有意和翟金玉结亲家的陈家,徐延朔倒是有几分了解,“这倒是奇了!那陈家小姐不管怎么说,也是个未出阁的大姑娘,翟金玉和唐清枫怎么会有机会跟那位陈小姐见面?”
“我也不清楚,这其中的细节,怕是只有当事人才能知晓。”
“既然如此,那就好好审审那唐清枫,人命关天,我谅他也不敢隐瞒。”
于是,唐清枫就这样被带到了众人面前。
“听闻昨夜,唐公子和翟金玉一起外出过?”安盛平不喜欢拐弯抹角,一边问,一边端起了放在案几上的茶杯,却在饮了一口后,有些嫌弃地将杯子放回了原处。
唐清枫知晓自己此时此刻,也唯有坦白才能尽快摆脱这一切,“是,我和翟兄……我是说翟金玉,我们昨夜确实一起出去了。”
“很好,你们去了哪里,见了谁?几时去的,又是几时回的?除了你二人之外,可还有他人作证?”
安盛平一口气抛出了好几个问题,只等着他的回答。
唐清枫的心里一阵不服气,这里是衙门,自己又是县令的儿子,可如今这小子却反客为主,坐着他家的椅子,喝着他家的茶,还摆出一副审问的姿态,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但是看眼前这形势,他也不能发威,只好乖乖答问。
“我们去了玉溪湖,见了那位陈家小姐,去时已近酉时,将近戌时在那玉溪湖前的渡口分别,当时我们乘了画舫,那画舫上约有十余人,都可为我做证。”
“玉溪湖?”
听到这里,三个人似乎都明白了什么,可谁都没作声。
“是,我与那陈老爷有过几面之缘,说起来,他与我那岳父倒也有些沾亲带故。”
“此话怎讲?”
“那陈老爷是我岳父家一位叔公的庶出,算是有些亲缘关系。不过我岳父一向瞧不起他们这些做商贾的,认为官商不一家,所以即便偶尔见上一面,也鲜有接触。我也是从马……”唐清枫说着,果然露出了些许鄙夷的神情,“我是说,从我娘子那里听闻她那个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表妹最近想寻门亲,这才想到了翟兄。适逢昨夜这长乐乡有位姓赵的老夫人过大寿,那陈家姑娘与赵家的小姐走得近,因此也被邀了一起去游湖贺寿。”
“这倒怪了,我若是没记错的话,那画舫上请的,可都是长乐乡有头有脸的妇人和一些未出阁的小姐,怎么你还混上去了?”
关于这位姓赵的老夫人包了游船做寿之事,安盛平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那位老夫人也派人送了帖子来请他姐安雨柔,只是安雨柔一向清心寡欲,不喜欢热闹,且又是深夜游湖,自然没能前去。不过,她人虽未到场,却也命人送了盏上好的琉璃灯,算是为赵老夫人的寿宴添彩。
“自然是未上那船,我和翟兄上的是另一条。”说到这里,唐清枫嘴角微微翘起,勾出个潇洒的笑,却让人打从心底厌恶,“要知道,够资格上那船的,可都是长乐乡最有身份的女子。尤其是那些未出阁的小姐们,像我们这些有头有脸的,又有几人能依自己的想法去娶妻,到头来,还不是要听父母长辈的。既然如此,倒不如借着两船相错之际,自己先去相看下,若是有合意的,身份又相当,再求了家人去下聘,也算说得过去。”说着这些话,唐清枫难得地语气里透出几分凄苦,“我虽没了那资格,可陪着兄弟们去瞅瞅,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哼,瞧唐公子这话说的,倒还真难为你这般用心了。”安盛平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似笑非笑道,“不过那船上的女子何止一两个,你们又如何判定哪位是那陈家小姐?再者说了,若是没有推算好时辰,刚好人家在舱内,你们又该如何相看?”
他这话虽没有明说,但很显然,是笃定了唐清枫他们有内应,所以才能清楚那位老夫人和一众女眷到甲板上的确切时辰,以及究竟哪一位才是那翟金玉有意攀附的“陈小姐”。
“这还不好办,那赵二公子正好在墨松书院读书,是他告诉我那日要给老夫人在玉溪湖做寿的。而且还说了他家妹妹打算邀请陈家小姐,想来,他是以为我与陈家沾亲带故,想要趁机套套近乎,我便告诉那赵二,若是陈小姐去了,就让他妹妹帮个忙,给那位陈小姐头上戴一朵紫菀花,这样我们就能一眼认出那位陈家小姐了。而昨晚,为了给老夫人贺寿,赵家兄弟特意放了烟火,于是我们便约定好地点和放烟火的时辰,自然就……”
唐清枫这法子投机取巧得很,但也确实有效,因为那日是赵老夫人的寿宴,所以应邀前去的那些大家闺秀,一个个的也都百花齐放,穿的戴的都透着富贵喜气。而这位陈小姐,因为是唐县令家的“亲戚”,自然备受优待,早就跟赵家小姐通了气,两人私下约好,一个穿藕粉色,一个穿淡紫色,两个人的头上也都别了鲜花,只不过赵家小姐戴的是粉红的凤仙,而陈小姐则戴了朵紫菀花,两个少女并肩站在夜空中坠满烟火的画舫之上,倒真真宛若那九天之上落下凡尘的仙子一般,着实夺目。
“你们倒是好算计,”徐延朔一贯看不上此类耍心机之事,因此也不掩饰自己的反感,“相看之后呢?你说你和翟金玉在岸边分别,那他是回了家,还是又绕去了别的地方?”
“大人,您这就强人所难了!”唐清枫苦笑,“我又不是翟金玉的老子,他也不是三岁的娃娃,去了哪里,回没回家,我怎知呢!”
“你当真不知道?”
“当真!我怎敢欺瞒几位大人!”
语毕,唐清枫便不再作声,乖巧地低了头,退到了一旁。
这屋里的其他三人听了这番话,全都陷入了深思。
而就在气氛有些冷场,大家都还在想着下一步要怎么办的时候,门外却传来了一阵很轻很短的敲门声和安广那一句,“少主。”
虽然安广只叫了这么一声,而且语气极为平淡,可安盛平的脸上还是稍纵即逝地闪过一丝忧郁,他微微蹙紧双眉,轻道:“进来吧。”
房门被一只修长的手臂轻轻推开,一身深色劲装的安广迈步跨了进来。
这房间不大,他往前几步,恰好站在了唐清枫的旁边。
明明同样是皮肤较一般男子要白皙,也同样长了一双狭长且上挑的眼睛,可安广与唐清枫大有不同。两个人不论是气质还是给人的感觉,都仿佛一天一地,若站在一起,更衬得安广英姿勃发,那唐清枫形容猥琐了。
“禀少主,您叫我去查的,属下已经查到了。”
安广低着头,没有继续说下去,明眼人都能听出他是介怀此时这屋里还有唐清枫这么个外人,所以要先问清楚安盛平的意思,才知该不该继续。
当时在翟家,安盛平遣了安广去捉拿那出逃的迎春和茂儿,而唐清枫也算是半个苦主,安盛平本来想顾虑下他,叫他先出去,心里却又不知做了什么打算,竟点了点头,“说。”
安广仍旧没有抬头,既然是少主吩咐的,他自然要照办,从小到大他就是这样,不问理由,绝对服从,“是,回少主,已经找到那私奔潜逃的许茂和迎春了。”
“找到便好,既然如此,那就带上来吧。”
“这……”直到此时,安广才稍稍抬起了头,只是那英俊的脸上,挂上了几分为难,“属下和赵东林赶到时,他二人正打算从水路逃走,待到我们找了船追上去,那船上早已没了两人的踪影,追问下,那船家说他二人在途中发生了争执,失足落水,溺毙了。”
“什么!你说春儿死了!”
不等其他人反应,站在安广旁边的唐清枫先急了,看得出,他是真心在乎那个叫迎春的小丫鬟,甚至顾不上规矩礼节,伸出手想要扯住安广的衣袖。
不过安广可是从小习武,反应极快,微一侧身,便躲过了那唐清枫朝着自己伸过来的双手,表情冷淡地退到了一旁。
唐清枫没能得逞,只能将双手按在头上,揪住自己的头发。
“这不可能,怎么会!春儿死了,春儿为何死了!”
他甚至避重就轻地忽略了迎春与人私奔的事实,只是一味地沉浸在迎春已死的悲痛之中。
屋内的其他三人也不约而同地蹙起了眉头。
“溺毙?”宋慈率先问道,“尸体可否打捞上来了?”
“捞上来了,已经安置在了后堂,和那翟金玉的尸首放在一起。”
宋慈不敢耽误,回头朝着安盛平和徐延朔苦笑一下,也不说什么,直接撩开衣襟,大步朝着屋外走去。
“那船家到底如何说的,你们又是如何发现那两人行踪的?”徐延朔问道。
“回徐大人,当时我们沿路去找,打听到天还没亮之时,有一辆马车朝着渡头的方向去了,据说除了车夫,那车上下来的是一对年轻男女,男的似乎受了伤,由那车夫搀扶着,女子则抱着包袱跟在后面,看起来战战兢兢的样子,看情况,应该是迎春和许茂没错。于是属下便和赵东林一起赶到了渡头,几番询问下,查到此二人上了一条叫王二狗的船夫所撑的渡船。我和赵东林马上雇了船追出去,可走了没多远,就看见那王二狗已经开着船往回赶了。结果我们上了船,并没有发现许茂他们。
“初时那王二狗还支支吾吾不肯交代,后来又借口说已经过了河,将他二人送到了对岸,可按照他来回的行程,根本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往返。王二狗没了办法,这才交代,说是许茂和迎春他们在途中发生了争执,提到了什么少爷,还有被拉回去要被打死……后来越吵越烈,一起失足坠入了水中。王二狗也是见钱眼开,早在许茂他们上船时,他便看到了许茂那包袱中带了不少银钱,此时他们又落了水,王二狗便趁机掉转了船头,也不去相救,只想着要把他们带着的那个包袱占为己有。”
安广说着,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双手抱拳道:“对了,那包袱我们也带回来了,正和那两人的尸体放在一处。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属下在那包袱中找出了一条女裙,应该是那迎春的没错,那女裙前胸和袖口上满是血迹,可那迎春的尸体上,并无任何明显的伤口,反倒是许茂的背后有一道长长的刀伤,所以属下认为,此事极可能与那翟金玉有关。”
听到这话,安盛平和徐延朔也坐不住了,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叫上安广一起朝着后院摆放尸体的地方走去,全都不顾那仍在喃喃自语,无法接受实情的唐清枫。
大概一炷香后,宋慈才从那摆了尸体的屋里走了出来。
此时他面色凝重,一看就知道是发现了不寻常之事。
“宋公子,你可看出什么?”徐延朔性子急,忍不住上前一步问道。
宋慈却苦笑着做了个邀请的手势,示意几人随他进去,看着尸体一一解答。
“这许茂确实是被淹死的,但他和那翟金玉不同。许茂是跌进水中溺毙而亡,你们看,许茂被打捞上时,双手双脚向前,嘴巴闭合,双眼开闭不定,两手握拳,脱了鞋袜,其脚底也呈现出皱白之色。因为落水之时发生了挣扎,气脉往来,搐水入肠,所以和那翟金玉相似的是,腹内有水胀,口鼻有水沫流出,这些都说明了他是溺亡的。”
“可安广说,这许茂还受了刀伤?”
“是,就在他后背。”宋慈说着,用眼神示意阿乐将许茂的尸体翻了个面,脸朝下,背朝上。
果然,那伤口虽不算深,但却很长。即使已经因为在水中浸泡而洗刷干净了血迹,可一看就知是新伤,伤口还没有任何愈合的迹象。
“这……”徐延朔不由得想起了在翟家后巷里发现的那件血衣,“这伤口的形态看起来,似乎和我们找到的德柱衣裳上的破口很像。”
“不是像,我怀疑当时穿着那件衣物的,实际上不是德柱,而是许茂。”
宋慈说着,从带回衙门的那堆物证里找到了那件血衣,平铺在许茂的背后,那衣服上的破口果然和许茂背后的伤口完全吻合,很显然,许茂就是在穿着这件衣服时遇害了。
安盛平眼珠一转,“我记得,安广说许茂和迎春是被一辆马车送到渡头的……”说完,回过头,瞅着安广,示意他再讲清楚些。
“回少主,那证人说只看到一个穿着一身旧衣,戴着个斗笠的车夫,因为车赶得及,这才多看了两眼,不过因为遮着脸,却也没看出什么,只知道那马车停在渡头,上面下来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还搀扶着一个面色惨白的年轻人,这才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斗笠?”现在是盛夏,一般人戴斗笠只是为了挡太阳,大早上的日头又没有那么毒辣,戴个斗笠显然不是为了遮光,因此只听这一点,就大有问题了。
“若是没有送上船,那就不好办了,许茂和迎春都死了,究竟在翟家后巷还有那马车里发生了什么,看来已成解不开的谜了。”
宋慈略显惋惜地摇摇头,将话锋一转,看向了那此时已经香消玉殒,却仍能从那毫无血色的脸上看出生前姿色的迎春。
“不过,这两人死得倒也没那么简单,而问题,就出在这位迎春姑娘身上。”
“此话怎讲?”
“四郎你看,”宋慈与安盛平乃是世交好友,偶尔也会像家人一样,称呼他一句四郎,只是一般情况下他不会当着外人这般称呼对方,毕竟安盛平的身份在那里摆着,而此时,他能这样叫,说明宋慈早已不把徐延朔当作外人了,“首先,这迎春姑娘的尸体衣冠不整,发髻凌乱,且脖子上还有几道红痕,看起来似乎是指印,当然这也可解释为她生前与许茂发生过争执,对方失手造成的。可我细细查看过她的尸体,发现她并不是溺水而亡,相反,从种种痕迹来看,倒更像是被人扼死之后,将尸体投入了水中,想要造成溺亡的假象。”
听了宋慈的解释,安盛平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转过头,看着安广,“这两人的尸体,哪一个靠岸边更近些?或者说,你们先捞起的是哪一个?”
安广听到少主问话,稍加思索道:“先发现的是那许茂的尸体,再往前,又行了大概一刻钟,才又找到了迎春的尸首。我问那王二狗,为何说这两人同时落水,尸体却离得那么远,他声称只因那迎春是个女子,比较轻巧,所以被水冲得更远些。”
听到这个回答,安盛平冷哼了一声,“哼,这种话你信吗?”他虽在问安广,却并不用安广回答,也知道答案。若是安广相信,又怎么会追问那王二狗这个问题。
因为赵东林是与安广一起去调查这件事,回来后也一直就在这屋里守着尸体,所以方才已在宋慈验尸的空当,将他们所听所见的都如实告诉了宋慈。
故而,宋慈也已知晓这王二狗究竟是何许人,以及他对这二人的死亡作出了怎样的解释。
“我在迎春的指缝里找到了一些带血的皮肉,另外,许茂那紧握的右手中也有一条青色的布丝。不知你们找到那王二狗时,他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衫?”
赵东林忍不住和安广对视了一眼,两人都回忆了一下,然后安广答道:“确实是件青色的短衫,应是穿了很多年的,有些褪色。”
宋慈点点头,“那便对上了。”
于是,依宋慈的思路,众人眼前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
许茂和迎春一起私奔,两人打算沿着水路逃走,结果上了王二狗的船后,王二狗见他俩年纪轻,又神色慌张,便知这其中有些猫腻。后来他又见那许茂的包袱中带了不少银钱,再加上垂涎迎春的姿色,于是当船行驶到河中央时,便把那许茂或骗或拖到了船边,再将他推到了河中。
待到许茂沉了底,王二狗又威逼利诱,逼迫迎春就范,结果迎春誓死不从,活活被那王二狗扼住脖颈而死。直到此时,王二狗才慌了神,便索性将迎春的尸首也扔进了河里,想假装不知情,把他们携带的银钱据为己有。
若不是后来安广和赵东林带人将王二狗堵在了河中央,他怕是早就拿着那些银两去逍遥快活了。
现在人赃俱获,那王二狗想狡辩也是白费力气,只能等着发落了。
不过,宋慈更在意的,是那包袱里的血衣。
“你们瞧,这衣服是迎春的,可血迹又不是她自己的,所以她当时肯定是正面对着那受害人,而且极有可能她就是行凶者。”
“是啊,袖口的血太多了,恐怕她是正面近身接触了死者……”徐延朔用手托住下巴,沉思道,“看这血迹,对方应是必死无疑了,只是,不知这究竟是翟金玉的血,还是那失踪的长工留下的。”
“我觉得应该是翟金玉,你们是否记得当时那翟家厨娘说的话?”安盛平说着,不等众人回答,又接着道,“当时她说,每日伺候翟金玉早饭的都是那迎春,只是不知为何今日迟迟不见她去厨房拿饭,所以我推测,迎春可能是一早起来就去了翟金玉屋里,而后不知是起了什么争执,所以迎春一气之下杀了翟金玉。毕竟她那房里明明有准备好的包袱,却没来得及拿走,只能说走得太过匆忙,又受了惊吓,一时忘了回去取包袱,许茂倒是冷静些,知道带上准备好的银钱和衣物,两人趁着天还未亮,就一起逃了出去……”
结果不等安盛平说完,宋慈却打断了他,“这设想确实有一定的道理,可你莫忘了,翟金玉当时已经死了,他是被人将头部按入水中淹死的,既然已是个死人,他要如何与那迎春发生冲突?”
此话说完,安盛平顿时傻了眼,他愣了半晌,才苦笑着摇摇头,“这么说来,还真是见了鬼了,翟金玉明明已经死了,还要再挨一刀,被伪造成是那方玉婷杀的,这应该不会是迎春做的才对。毕竟,这么做唯一能得到好处的,就只有正凶,可迎春姑娘……怕是没那本事将翟金玉按到水里淹死。”
“是啊,而且昨夜翟金玉究竟是几时回的府,他回时是活是死至今都是谜。”徐延朔此时也是一头雾水,完全没了破案的方向。
宋慈与他的想法一致,“所以当务之急,还是要搞清楚在临死前,翟金玉究竟去了哪里,见了谁。”
哪怕,能找到他真正殒命的地点也好啊……
不过宋慈只懂验尸,最多也只能结合现场的痕迹来进行分析。寻人、打探消息的事,都不是他的长项,只能依靠徐大人来帮忙了。
大概半日之后,徐延朔带回了消息,同时,还带回了三个人,两男一女。
那三人之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个五十开外的男子,他身形偏胖,留着长须,虽然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眼神却相当凛冽,与他那张挂着浓浓笑意的脸孔看起来十分不协调,被他看久了,甚至会生出一丝背脊发凉的寒意。
至于另一个男子,他大概三十岁的年纪,不管是样貌还是身形都极其普通,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男子,引起了宋慈的注意。
因为他发现,这男子竟是个左撇子。
此时,那男子正用右手端着一杯茶,时不时放到嘴边,左手掀开茶盖,轻轻品上一口。然后,又将那茶杯放下,下意识地用左手捻起一块放在案几上的点心,放入口中。他拿东西时,主要用左手,而右手则只露出几个指尖,大半只手藏在袖口之中。
看着他,宋慈眼神微微闪动,似乎想起了一些之前险些被自己忽略的事。
至于三人中那唯一的女子,则是位年轻秀美的小姐。
她虽面无表情,可是容颜秀丽,难掩那份雍容华贵的气质。单就本身的姿色来看,远不及安雨柔和常夫人,却有种同龄未出阁女子少有的冷静与端庄,想来必是个见过大场面,也经历过一些事情的人。
这三人,分别是陈家老爷陈长生,陈老爷的义子陈秀乾,以及在玉溪河上与翟金玉、唐清枫有过一面之缘的陈家小姐—陈月梅。
“几位大人把我等草民找来,就是为了那死去的翟家公子吗?”
和那位处变不惊,坐在椅子上饮茶吃点心的义子不同,陈老爷的脾性似乎没那么好,性子略急。
“陈老爷这话就有些不近人情了,我听闻,您可是有心将女儿许配给翟金玉的,怎么这人才刚死,就急于撇清关系了?”安盛平不气不恼,对付这样的人,他倒是很有一套。
陈老爷赶紧解释道:“这您就冤枉草民了,我陈家虽是商贾出身,小女的年纪也确实不小了,可毕竟是初到此地,又怎么可能急着把女儿嫁出去呢?总要找个知根知底、门当户对的人家才好啊!”
“哦?这倒是和我们所听到的不大一样啊,”安盛平说着,转头看了看徐延朔,又饶有兴趣地将目光在那位默不作声的陈家小姐脸上扫过,“我们可是听说那晚赵家老夫人在游船上做寿时,陈小姐和那翟金玉隔船相看,彼此都很满意啊?”
徐延朔也点了点头,“是,此事有人证,应该不会是空穴来风。”
“相看?”陈老爷蹙起了眉头,“怕是大人们被奸人所骗,消息来源不可靠吧?小女虽然确确实实去给那位赵家的老夫人贺了寿,可这跟翟金玉有什么关系?”
徐延朔沉着脸道:“陈老爷所说的那位奸人,正是唐县令的公子唐清枫,据本官所知,您与唐清枫之间还算是姻亲,有唐公子作证,这事应该错不了吧?”
“这……”
就在陈老爷低头不语之时,一旁那一直看起来事不关己的陈秀乾突然站起了身。
他掸了掸掉在身上的点心渣,一改之前漫不经心的样子,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朝着上座的几位贵人行了个礼,这才垂首道:“几位大人,此事事关舍妹名节,还望大人明察,切莫听信他人一面之词。”
陈秀乾声线低沉,所说的话虽都十分谦卑,但语气不卑不亢,与他那样貌完全不相符,让人听了,竟对他生出了几分敬畏之心。
“这位公子,我们只是想要知道翟金玉在出事之前做了何事,去过何处,见过何人,并没有别的意思,如果陈老爷和陈小姐稍感不适,还请多多包涵,毕竟人命关天,这才是大事。”
徐延朔说着,将目光转向那位一直沉默不语的陈家小姐。
“陈小姐,昨夜在那游船之上,你是否见过唐清枫和翟金玉?”
陈家小姐微微蹙起了眉头,她本不想回答,可正如徐延朔所说,毕竟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她已经无端与那翟金玉扯上了纠缠不清的关系,若不如实禀报,怕又会引起他人的猜忌,给自己和爹爹造成麻烦。
“回大人的话,小女子昨夜的确去参加了赵老太太的寿宴,可昨夜那船上除了赵家两位公子以及几个赵家的下人外,再无其他男丁。饶是两位赵公子也因为男女有别,并未和我们这些女眷在一起,只在岸上燃放烟火之时,才在甲板上见了一面,打了个招呼。至于您说的唐县令家的公子,还有那位姓翟的公子,小女子真的不曾留意。”
“他们并不在赵家包下的船上,而是在另一条船上,”徐延朔解释道,“方才安公子不是也说了是隔船相望,当时你们去观烟火时,是不是正好有另一条游船和你们擦肩而过了?”
“好像确有此事,可您也说了,擦肩而过罢了,当时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天上,哪会留心注意别的。”
陈小姐说这些话时,面上表情不变,显得有些羞涩,但更多的是无奈。
宋慈他们又随意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那陈家小姐和陈老爷也都如实答了。这些回答不管是徐延朔还是宋慈听来,都觉得天衣无缝,不像是在撒谎。临了也没问出个所以然,他们只好又客套了几句,便将陈家三人送了出去。
不过,陈老爷他们前脚刚走出去,宋慈就在地上捡了个钱袋子。
那袋子上用金丝绣着团花花纹,掂量起来也颇有些分量,一看就是出自富贵人家。
宋慈假装以为那钱袋是陈家老爷不小心遗下的,站在门口叫了一声,将那袋子朝着陈老爷的面扔了过去。
陈老爷没来得及听清,就见个东西迎面朝自己丢过来,忍不住微一蹙眉,向后退了一步。
可毕竟他还是年纪大些,反应有些迟钝,眼看那钱袋就要打到他脸上了。好在这时他身后的陈秀乾忍不住上前一步,在关键时刻一把接住了那沉甸甸的钱袋,看了一眼后,冷冷地道了一句:“这钱袋不是我们的!”又顺手将那钱袋扔了回去。
不过宋慈还没接,一边的安盛平轻抬右手,将那钱袋稳稳地抓进了手中。
安盛平的十指纤长有力,他将那钱袋接过来后,又摆出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放在手中颠了颠,这才道:“不好意思,让陈老爷受惊了,这钱袋是我的,不知何时掉的,抱歉抱歉!”
陈秀乾看看他,又看看宋慈,虽然面色不太好看,却终究没说什么,转过身,跟随着陈家老爷一起走了。
待到这几人的背影一直消失在视线中,安盛平才回过头,脸上的笑容也慢慢凝结成了一副深沉的表情,“这姓陈的,功夫不弱。”
说完,又带了些埋怨地瞅向宋慈,“好端端的,你去招惹他干吗!”
宋慈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哪是招惹,这是试探。”
“试探?试探的方法多了,你倒好,给人送钱啊!”安盛平边说,边将手中那钱袋轻轻朝着宋慈抛过去,“这钱袋子明明是前几日你在街上被人扒了去的,且是我给你的,怎么这会儿又成了陈老爷的?”
宋慈将那金丝团纹的钱袋接过来,揣进怀中,“我只是想看看,那陈秀乾在危急时刻,接下他人迎面扔过来的东西时,究竟是用左手还是右手。”
“哦,看这个有何用?”徐延朔此时多少有些熟悉宋慈这个人做事的习惯了,“难道,和那翟金玉的尸体有关?”
“徐大人说的是,那陈秀乾喝茶的时候似乎惯用左手,总是将自己的右手藏在袖子里,从方才到现在,我都没有完全看到过他的整只右手。于是我突然想到,照翟金玉尸体上的痕迹来看,那把他按在水里的人,也是个左撇子!”
“竟有此事!”
“是啊,”宋慈说着,伸出手,将自己的右手放到了距离自己比较近的安盛平的后脖子上,“你们看,一般人是用右手,若是用右手,那大拇指应该是放在脖子左边的位置。可翟金玉颈上的痕迹显示,那凶手的大拇指是在右边,也就是说,他用的是左手。”
安盛平提着后脖颈上宋慈的那只左手,无奈地笑着回了头,“可方才,你说陈秀乾总把右手藏在袖子里,就算他是左撇子,也没有这个必要吧?”
关于这一点,宋慈也有些不解。
难道真是自己想多了?也许那陈秀乾真的没有刻意隐瞒,更何况他都以左手杀人了,难道不怕有人对比出那翟金玉脖子后面的指头印子,指认出他吗?
总之,这陈家三人看起来似乎都不太简单。
“既然那翟金玉是被人按在水中溺死的,他昨夜又去了玉溪湖,我想这发生命案的地点,应该距离那里不远。总之,还是先去打探一下,看看有没有人昨晚见过他。”
比起在这里猜测,徐延朔更喜欢以行动说话,他一刻也不想多等,只想着赶紧破了这起命案。
翟金玉死了,他家中还有个病怏怏的老娘,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只怕翟老夫人伤心过度,也是没几日好活了。
徐延朔当差这么些年,什么肮脏残忍的事未见过,有时明知受害人该死,杀人的也许才是真正的受害人,可人命就是人命,就算是为了能让死者的家人落个安心,徐延朔也会不遗余力地将案子查到底。
“我觉得这翟金玉的底细务必要细查!还有唐清枫豢养在他府上的那个小丫鬟,这些都得查清楚,牵连的人和事太多了,我们得兵分几路,千万不要有什么疏漏。”
安盛平说着,正欲吩咐下去,叫安广他们去调查那墨松书院,却在这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小吏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大人!”他神色匆忙,甚至来不及敲门,“又出命案了!”
“什么?!”徐延朔本已转了身,半条腿跨过了门槛,不由得拧紧了眉回过头,“到底怎么回事?”
“回大人,”那小吏道,“是墨松书院!这次死的,是个叫周文胜的教书先生。”
“周文胜!”
听到这个名字,莫说那已经跨出半条腿的徐延朔,就连屋里的宋慈和安盛平也微微色变。
因为,这周文胜不是别人,正是那把粉桃姑娘安置在翟金玉家后院的老不修。
“怎么偏偏是他?”宋慈忍不住沉吟。
一旁的安盛平则苦笑一声,“你应该说,怎么偏偏是这时候?”
“这下该如何是好?”徐延朔问道。
“这……还是像刚才说的,兵分几路吧。”宋慈想了想,眼下情境特殊,这案子又急着找出真凶,实在不好再耽误下去,于是道,“墨松书院那边,我带阿乐一同去,徐大人还是继续去玉溪湖找线索吧。”
“那我呢?”安盛平笑问。
“你?”宋慈摇摇头,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虽什么也没再说,但安盛平已经懂了。
唐清枫这边也要查,而他是县令唐松的儿子,是以这个时候,只有安盛平才好出面审问,宋慈一介布衣,反而不便插手。
“好好好,你去吧,不过只带阿乐我可不放心,”安盛平说着,招招手,示意安广跟着宋慈,“把安广带上,哦,还有福顺,我刚回来时见他在前院,说是棺材那条线有了些眉目,具体还没来得及谈,总之你先带他去那书院看看,他为人机灵,有什么事可有个照应。”
“那你?”
“我身手虽不如徐大人,但总比你好些,没事的。”
“好。”
见好友坚持,宋慈也没再拒绝,却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朝着徐延朔的方向走了过去。
徐延朔不知他要说些什么,于是问道:“怎么?”
“若是徐大人要去玉溪湖寻人,不妨留意哪些地方的泥沙是熟褐夹杂着些许赭色,而且还带着些细碎的乳白砂石。”
“砂石?”
“正是,我在翟金玉的指甲和头发里,发现了一些白色细砂石。”
“好,”徐延朔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