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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亡了。百年基业，断送在她的孙子手上。
叛军攻进京都，竟是大梁的百姓开的城门。
他们说是妖女亡国，而她恰恰就是那位妖女。曾几何时，她被奉为至宝，被百姓、被皇上捧若神明，可她只是不老不死而已，抛开这些她也不过是个普通人。
可他们偏偏奢望她能够占卜祸福，三年旱灾、三年大水，她根本就无法预知。
她被宫人护拥着，仓皇逃出宫，临去前她望见皇城内密密麻麻布满了属于叛军的银色，那些刀剑劈砍在守护她的宫人身上，他们的鲜血溅满她的脸、她的玄色凤袍。
她与一个宫女换了衣服才得以逃出皇城，但身边宫人仅余十之二三。她的容貌太出挑，无奈之下只得躲于深山。
午夜梦回，惊醒后的她时常会想，或许出宫是她生平做过的错误决定之一。当曾经守护在身边的人化为侵犯她的恶魔，那种绝望，无人问津的绝望，如坠深渊。
那些人趁着夜色摸入她的房内时，她仍在熟睡。他们分别按住她的四肢，她惊醒奋力挣扎喊叫，无人回应，仿佛坐上了一艘小船，身不由己摇摇晃晃……摇摇晃晃……屈辱地摇晃。
她发了疯地反抗，即使已然力竭声嘶，她也要摆脱这种屈辱。“啪”那人竟敢打她，头晕眼花，耳朵嗡嗡地响着，但她仍要挣扎。
“砰”的一声，她失去知觉。昏迷前，面上有什么黏腻潮湿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
她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额上多了一道创口，弯弯月牙一般，为什么只有这个好不了……身上的伤口可以很快愈合，只有这个……只有它，像那晚的月，锐利地勾起，在心头狠狠地剜开一道口子。窗外雀鸟被惊起，她匆忙将墨发梳至额前，掩藏住那道疮疤。
人声近了，男人们的喊声震耳欲聋，虽然早已习惯，但今日有所不同。她的身子止不住地发抖，手中握紧仅存的金簪，身边伺候的婢子一个个消失，她知道终有一日，她也会和那些婢子们一样被卖到窑子里。
她必须反抗，能逃出去最好，不能的话……拼死也要杀了他们。她死不了，那晚之后她不是没想过寻死，只是……根本不会死。
“夕欢，你已经不是人了。”脑中响起哥哥的话语，还有那只狐妖的诅咒……不老不死，但她也会觉得饥饿，也会疼痛，所以她需要谋生。然而她平生所学在时间面前成了无用之物。
在这里更是毫无用处。
锁被拉开的声音。男人们的声音隔着薄薄的门板清清楚楚地传进来，她的手心出了细密的汗水……
风月勾栏中最近出了一位头牌，抢走许多对面沁宝楼的贵客。听说是风月勾栏的娘亲在回乡祭祖时偶然捡到的，当时只是偶发善心，没想到竟捡了个宝贝。
她抚着琴弦，听到窗外市井小民的话语，不由一哂，曾几何时她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后，如今却成为风月勾栏里头的一个头牌，当真是风水轮流转。她一时憋闷，一把推开琴，没得一点儿意思。
身后丫鬟不住和客人道歉，她嫌听着烦人，就回屋换了身男装，带了几个护院上街去了。
路过茶寮时，听得里头说书先生唾沫横飞，似乎是在讲述最近宫中的奇事，她不由驻足。听说前几日，皇宫有个妖女闯入，欲行刺皇上，结果没想到被镜隐宗的几个弟子逮了个正着，这几日正紧锣密鼓地审问着。
她来了兴趣，妖女？有点儿意思。
怎么才能接近妖女呢？与她而言，并不是多大的难事儿。她在某个皇族子弟床上吹了吹枕旁风，那人便晕乎乎不知所以，带她去远远看上一眼被审问的女妖。
她将那女妖的面容记得牢牢的，一回勾栏就提笔画下那张艳丽的面容。她心中，有个极大的欲望。终有一日，她要主宰这些蝼蚁的性命，让他们甘愿臣服于她。她要驱使这些妖物，为己所用。
……
那个女妖原身是朵牡丹，生而为妖就不该对凡人存有多余的心思，说来也巧，那个凡人心心念念着复仇，一旦仇恨盖住人的双眼，那么他就变得漏洞百出。
她要牢牢地抓住这一弱点……
谢国的皇帝，丢了脑袋，死在都城中的勾栏里。这一消息坊间传得沸沸扬扬。
皇帝三日未上早朝，外头的风声愈演愈烈。她提着手中被血濡湿的布袋，拎起来沉甸甸的，很有些分量，她有预感，她将得到一个强有力的助手。
“这！是……”那个毁了面容的男子震惊。
她的脸浅而缓地爬上一丝笑容，“以后，跟着我。”
匕首抵在她细细的脖颈，花妖质问，“你意欲何为？”
细嫩的皮肉被匕首划破，缓缓愈合，她笑得邪肆，“我要……你。”
自从有了那只花妖，很多事情都便捷许多，这么多年生存下来，她比任何人都更懂得拿捏别人的软肋。凡人终有一天会死，花妖不可能一直受她控制。于是在这漫长岁月中，她从梦中学会了拘禁魂魄之法。
是的，于梦中。
梦里有位看不清面容的女子，一直在指引她方向。如何研制不同的毒，如何制定杀人的计划，如何将那些毒下得不为人知。从小家人就夸她冰雪聪明，她研制出专门针对妖物的毒——红雪。只需要稍稍改变一味药引。她的势力越发大了，有了红雪后，愿意臣服于她的妖物益发多。
逐渐地，她成了安州最大的主人。道士降服不了她，妖物杀不死她，为了震慑凡人，她曾让手下将她绑于柱子之上，以火焚之。
当时乌压压的人群朝她跪拜，她深深爱上了拥有权利的滋味。
如果没有梦中人，她一定会崩溃。是梦中人，在那些快要熬不下去的日子里，一直支撑着她。
而支撑她的，是梦中人的一句话：“站到最高的地方，让他能够知道你。”他死了，可是他还会有转世，只要她能够找到他的转世，再续前缘便足够了。所以她要足够强大，强大到连妖也无法奈何她。
时光长河中，她也曾找到过他，只是他总是英年早逝。他的容貌，即使转世投胎也没有太大的变化，或许是冥冥中注定的吧，有时只要他一句话，她都能在茫茫人海中分辨出他。
盼晴丫头无时无刻都想取她性命，她都知晓的，但她从不在意，甚至时常让盼晴丫头立侍左右。只要那个男人的魂魄还在她手上，盼晴丫头是闹不出什么事情的。
她已许久没找到他的转世了，距离上一次，已过了四千年。于落梅坞中享受着人们的供奉，某一夜她又一次见到梦中人，这一回梦中人指了指北边，随后便消失不见。她醒来后，立刻下令，备好马匹，一路北行。
无果。只是在返回的路上，遇到一个在街边卖身葬姐的男童，是了！便是他！她仿佛回到他俩初遇的那一日，当时他也只得那么小。她激动不已，多想将他一同带回落梅坞，好好地养大。
但他不愿同她走，舍不得那个死去的姐姐么？只是不知为何，她觉得被他小手抱着的尸体是那么碍眼，且又如此熟悉。
她吩咐碧蕊将自己所在告诉他，她相信他会来的。她还有那么长的时间，可以等。
他踏入青石镇的那一刻，她就收到了消息，那一晚她是特意出现在那里的。看着他出现，她心中是欢喜的。虽然并不太了解，为何才过几日他便长得如此高大，但只要他能来，就是极好的。
只是……他身边那个女子，又是谁？熟悉的感觉，她气得咬牙，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肉中，他的身边除了她不可有其他人。她好不容易才再度寻到他！怎么能够让她人捷足先登！
……
凡人终有一死，而她将永垂不朽。
就在她谋划之际，一个自称“吹雨”的男人出现在落梅坞中，神不知鬼不觉，竟无一人发觉。自那个不堪的夜晚后，她就再也无法熟睡，所以那个男人出现之时，她便立刻惊醒。
吹雨没有敌意，反而还赠她一件法器——能够束缚住妖物。只这一点，她便突然回神，当时他身边的女子不正是那只狐妖么？这一次，竟被你抢了先。
好。那么这一次便轮到她来同那狐妖好好玩玩。“留下她的性命，其余凭卿而定。”吹雨留下此话便要离开，她叫住他，“请留步。希望公子为我做一件事。请把这药粉撒在那狐妖身边的公子身上，不是什么害人的物什，只是能唤起前尘往事的药粉罢了。”
吹雨望定她，摇头感慨，“都是痴儿。”随即接过药瓶，没了踪影。
心中很快形成一个计谋。她摇响枕边铃，随身伺候的碧蕊走近，她道：“去。把地牢里那只狐妖带上来。”
……
密约沉沉，离情杳杳，菱花尘满慵将照。倚楼无语欲销魂，长空暗淡连芳草。
这首词写的是极好的，手中笔放下，吹干纸上墨迹，“碧蕊，将它裱起来，挂在我房里。”
估摸着这个时候，傅沉应是混进落梅坞中了吧，她瞅准时机便去他那儿看看情况。
只是没想会遇到那样的情景，心痛么？痛，但更多的是恨。她明明在茶水中撒入了药粉，他该回忆起与自己有关的一切，为何？为何会和她……
她几乎克制不住心头的怒火，好在……他忆起了过去，虽然两人之间还有些生疏，不打紧的，时间还很长，他们还有机会可以弥补过去……
在那之前，她需得将傅沉解决……不能要她的命，那就让她尝尝自己曾经经历过的忍受到麻木的苦。
没想到那狐妖没了妖力却还是有些本事，差点儿让她咬坏最得力的昆仑奴。不得不说，当他出现在地牢里中对她温言软语时，她心中瞬时如熔化的金银一般滚烫，火热地烧灼起来。是她的幸哥哥，他回来了！
那狐妖的眼神更是令她解气，你也尝到嫉妒的滋味了吧。她当初尝过的，你也应该好好用心去感受感受！
重逢的喜悦填满她的整个胸膛，多少年再也没有生气的日子变得如此有趣。他抚一首《求凰》，她于月下，和着清风落梅，翩然起舞。她作画，他题诗，丝竹管弦声，每日响彻云霄，好不快活。只要他能在身边，她就不再过多奢求什么……
只是有一点，她总觉得他与从前有哪里不一样了……每日清晨他都要在庭院中练剑，从前的幸哥哥最不喜舞刀弄枪，不过只要还是他，喜好什么的又有什么所谓呢？
比爱他更重要的，是一直爱他。有时她站在楼阁之上，望着梅树下剑招凌厉的他，会情不自禁落泪。
轮回后的你，如果没有那恢复记忆的药粉，脑海中还会不会残存有她的声音，她的面容，会否在午夜梦回时模糊地忆起曾有过她这么个人。
曾经生而为人，最美好也最残忍的事或许就是拥有过爱情。转世后的他是否还能如从前一样爱她，是否还记得曾经许下的诺言，是否愿意如扑火的飞蛾奋不顾身地，只为她一人？
这一切太虚幻，美好得如同幻影，可她拼了命地想要抓住，如果一切终有结束的那一日，请让它晚点到来。
当他脸上所有的柔情退去，那一刻她知晓，一切都结束了，这场延续了几日的绮丽梦境该醒了。
狐妖的同伴攻进了落梅坞，其中还有一位是天界的神仙，单就这位，她手底下的那些妖又怎么敌得过？她知道自己身边出了叛徒，不是碧蕊，碧蕊胆子太小……只可能是千百年来都想取她性命的盼晴丫头，果然盼晴手中的匕首又一次抵在她的脖颈。
她是女煞，不老不死，盼晴杀不死她的。
“我自然知晓你是女煞，可这世上没有解不开的妖咒，更不会有永远不死的人。”盼晴手中多了一件物什，她的瞳孔紧缩，那是……
曾经用来自保的金簪，她不是已经将它和那些男人的尸骨一起埋葬在山中了么？
只是看见，她便觉得额上的伤疤隐隐发热。盼晴是如何得到它的？
她下令身边人杀死巫医时，那个巫医曾冷冷地说，黄金带给她荣华，黄金也将筑成她的坟墓。当看见金簪的那一刻，她耳边仿佛回荡着巫医粗噶的嗓音。
“我办不到的事，自有人能办得到。你心心念念的是别人的男人，叫什么？江倚初，难道他还办不到么？”
心仿佛一瞬被火焚被水泼凉，徐徐冒烟……她催动盼晴体内的毒，“我是安州之主！”
落梅坞中，她便是主宰，所有一切只能由她来掌控。
她要傅沉死！
夺过魏盼晴手中的金簪，冲至傅沉身边，挪开步摇中的机关，毒粉撒在金簪之上，狠狠刺入狐妖的心脏。
奋不顾身也好过平平淡淡。就算这一生他会恨她，但到了下一世，没了狐妖他们还是能很幸福。愿承担一切后果，她笑得痴狂，再也无人能阻隔他们。
背后杀气腾腾，她转身，恰好撞上他的双眼。那对眸子中仿若掉入了火种，熊熊燃着火焰，额发被毫不留情地掀起，唇角荡起苦涩的笑容，“我爱你。”
无法用力说出这句话，而这句话早在她脑海中萦绕了千万年。即使说上千万遍，也无法表达尽她心中的情感。
“如果不是你我，她本不必活得如此畏畏缩缩。”针尖刺进额上的伤疤，心头也像是被什么猛刺了一般，她听见他的声音，“她本该无忧无虑，敢爱敢恨。”
“那我呢……”她眼前忽而模糊，盈盈水光后，他的脸也逐渐变了样，再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我是江倚初，只愿傅沉一生顺遂。”
原来，她的爱人当年就已经被业火焚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