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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铁衣道:“你不妨说说看。”
崔厚德低声道:“魁首,距离舒妲过河的地方十二里处,不是有座大石桥么?她为什么不堂而皇之的顺桥而过,反倒冒了恁大风险,费了如许力气,硬要泅水玩命,我认为,她可能是想故布疑阵。”
燕铁衣一笑道:“不然!”
崔厚德道:“如果没有这项企图,她放着稳稳当当的大石桥不走,却朝那条又急又湍的污混河水里泡,岂不是得了失心疯啦?”
伸手抚摸着下巴,燕铁衣似笑非笑的道:“她一点也没有得失心疯,她之所以不从桥上过,而自水里泅的原因,只是因为她并不知道隔着她过河的地方十二里外尚有座桥。”
崔厚德道:“她在岭上住了四个月,怎会不知‘混沌河’上有座大石桥?”
燕铁衣淡淡的道:“非常可能;‘混沌河’并不是到‘楚角岭’的必经之处,这条河偏斜于岭侧向东流处,位置更在岭脚较为隐僻的那片大斜坡之下,如无必要,组合里的人谁往那边走?平时也不会有人挂在嘴上谈论;舒妲才来这里四个月,恐怕连‘弹剑楼’附近都还摸不清楚,怎会知道那一条混河在十几里外有座桥的事?”
顿了顿,他又道:“我和你打赌,厚德,就考验一下现居于总坛里的兄弟们,试试看尚有多少人不知道‘混沌河’上的这座石桥,我包管那个数目叫你吃惊!”
乾笑一声,崔厚德道:“这个赌我可不敢和魁首来,呃,老实说,我也是来到岭上一年以后,才偶然知道‘混沌河’上有这座石桥的。”
燕铁衣道:“这不结了?连你这‘青龙社’的老人,久居‘楚角岭’的地头蛇,犹尚一时摸不清那座桥的方位,舒妲才住了四个月,又怎会在短时间内知晓?而她泅水之处,距离石桥尚有十二里之遥,除非她天生千里眼,只怕黑暗中也看不了那么远?”
崔厚德急忙提出另一个疑问:“好吧,魁首,这桩事就算我自己迷糊,那么,舒妲故意把撕下来的半截衣衫丢在河堤之下,却又是什么道理?”
笑笑,燕铁衣道:“这也很好解释;她原意决不是要把那半截上衣,弃置于河堤下的树枝上由人发现,而是存心丢在河水里,但在情绪紧张中,随手一丢,却挂上了水边堤下的枝桠上,她急着逃命,未及回顾,便留下了这么一个破绽来,我们可以相信,在舒妲而言,也必然是桩意外的。”
崔厚德不大服气的道:“魁首怎能肯定便是这种情形,竟像魁首亲眼看见的一样”
燕铁衣笑道:“我当然可以肯定。”
崔厚德舐舐嘴唇,道:“魁首总说得出肯定的理由来吧?”
燕铁衣道:“不错,我说得出──依情按理来判断,加上一点对于人性的了解,其中再掺上些许智慧,事情就和真相差不远了?”
嘿嘿一笑,崔厚德道:“但我却要亲自问过舒妲之后才心服。”
点点头,燕铁衣不以为忤的道:“你会有这个机会的,而且,其结果也必将使你心服?”
两个人正谈论间,客堂门外,魏村长气喘嘘嘘的赶了回来,一只手拎着一包东西,另一只手还牵着个六旬左右的乾瘪老头子,那老头子眯着一双红通通的烂湿眼,跌跌撞撞的几乎在进门时一个跟头翻跌。
燕铁衣赶紧起身扶住了那老者,又把对方引到自己坐的椅子上,一边歉然道:“承情魏老哥亲自跑了一趟不说,竟把安老丈也惊动了,打扰各位,实在于心不安。”
魏村长一张胖黑脸由于来去赶路太急的原故,涨得紫红泛油;他一面擦着汗,一面喘着气道:“大当家的太客气了,这可是桩大事,我叫他们去不放心,还是我自己跑一趟比较扎实,又怕安老瞎子漏了什么话,索性把他一起带来向大当家的面禀。”
那翻动着一双潮湿红烂眼睛的枯乾老头子,形色十分惊恐怯惧,他黏塌塌的眼皮子合着下眼睑一起颤动,声音里带着哆嗦:“大当家啊,青天在上,你可得明镜高悬,莫要冤了我哪──我先前向村长禀告的句句是实,字字不假,若有欺瞒,你便把我活剥了这身老皮,我也不敢哼上一哼;村长知道我老瞎子,生平安分守己,不打诳语,眼睛虽是半瞎不明,看不灵光,心地却是亮光光的。”
燕铁衣忙道:“老丈,你误会了,我没有说不相信,更无权来逼迫你,我只是来此向各位打听这桩事,各位愿意帮忙,说与我知道,自是感激不尽,否则,我也只好转身上路,半点不敢难为各位乡亲。”
安老瞎子呆了呆,这样的话,这样的态度,竟会出自黑道上一位霸主的嘴里?听听吧,多么的熨贴,多么的温和,又多么的顺利,那怎么像是个长久生活于暴力圈的人所该带的习气?反倒真似个恂恂儒雅的后生了呢。
魏村长急道:“老瞎子,你甭净说些废话,我们大当家的自来为人和善大度,敬老尊贤,又怎会难为你?你赶紧把该说的话向大当家禀明了,别唠唠叨叨的反惹大当家不高兴!”
燕铁衣温和的道:“不忙,慢慢来,慢慢来。”
吸了口气,安老瞎子宽心的道:“可把我老头子吓了一身冷汗哩,大当家的找我,先一阵里,委实骇得我不轻,唉,庄稼人,没见过世面,只带着一身土腥气,大当家的可得多担待,多包涵啊!”燕铁衣笑吟吟的道:“老丈言重了,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农家子弟出身?只是不幸,闯进了江湖圈子,抱着刀头,领着这群苦哈哈混碗饭吃,说来说去,比老丈更不见强,彼此彼此,老丈可别高抬了我。”
安老瞎子乐开了,他那曾见过这种平易近人的强梁大豪,江湖巨霸?简直就和同村的邻居街坊或乡里子弟并无二致嘛;心里一落实,胆子也大了,于是,便详详细细,近于罗嗦的把晨来的那位孤身少女求助的事述说了一遍。
燕铁衣凝神静听着,表面上并无丝毫不耐的神情──虽然,安老瞎子所说的,几乎与魏村长讲过的没有一点不同。
接着,魏村长把手中蓝布包袱里的东西摊开,呃,不错,是一袭撕掉上身,只剩下腰裙的白缎女衣,犹是湿的呢!
安老瞎子又伸手入怀,颤巍巍的掏出一枚精致细巧的白玉指环来,双手奉向燕铁衣。
燕铁衣没有接,头也不回的问崔厚德:“这枚指环,确是舒妲的么?”
崔厚德肯定的道:“不错,她好像习惯戴在左手无名指上,我见过多次”
燕铁衣对着安老瞎子道:“老丈,你行好助人,理该获得补偿,这枚玉指环,请留下吧。”
安老瞎子十分犹豫的道:“这大当家的,我怎么好收?”
燕铁衣笑道:“没说的,老丈,就算留着做个纪念也罢。”
有些不好意思的收回了戒指,安老瞎子呐呐的道:“真叫羞哪,帮人个小忙,就收了人家酬谢那位姑娘不容推辞,丢下戒指就跑,今番大当家的却也叫我老头子留下。”
燕铁衣道:“或许将来留给老丈的儿女。”
叹了口气,安老瞎子苦呵呵的笑:“不瞒大当家说,我这糟老头子,除了还有个老伴以外,这人间世上就再没有什么亲人啦,儿女子孙,这辈子甭想喽。”
燕铁衣不解的道:“可是老丈的后嗣遭过什么不幸?”
摇摇头,安老瞎子又叹着气:“这倒没有,只是我那老婆子肚皮不争气,打嫁给我起,连个蛋也没生过,年轻时候还巴望,如今,想也甭想啦。”
这,就没法子了;燕铁衣同情的道:“真是遗憾!”
安老瞎子涩涩的道:“命哪”
魏村长急忙打岔道:“大当家,这半件衣裙,可是大当家要找的那个女人所穿?”
燕铁衣道:“正是。”
魏村长搓着手道:“那女人折磨了一宵,身子必然乏倦,料也走不到远处,是否由我召集村人,向附近各个地方搜搜看?”
燕铁衣道:“不必了,魏老哥,这是我们自己的事,不劳各位费神,而有关追踪搜索之道,我们也比较内行,由我们自己去办,把握更要大些!”
魏村长殷勤的道:“大当家的千万别客套,我们都是自愿效力,平素,想找这么个机会为大当家尽尽心都找不到哩。”
拱拱手,燕铁衣恳切的道:“盛情心领,魏老哥,的确不须,人多杂乱,难免打草惊蛇,反为不美,还是容我二人自行前往试试运气吧;我相信她也逃不了多远,一路追查,总会发现端倪的,在远在近,她藏身不易。”
魏村长也知道人家说的是事实,他只好遗憾的道:“大当家说得也是,但令我们觉得不安的是未能替大当家的分劳效力,说起来,总有点惭愧,大当家照应我们这么多,我们却找不着地方补报,未免太也显得无用无能了!”
燕铁衣微笑道:“那里话,在这里得到了由各位提供的这条线索,已经是非常可贵,各位的合作与协助之忱,尤令我们感激,此事之后,当再专程前来贵庄道谢。”
说着,他又向崔厚德招呼:“我们走吧。”
魏村长赶紧拦着道:“大当家,时辰不早了,我已吩咐贱内准备饭菜,淡酒粗肴,实也不成敬意,上请大当家与崔头儿赏光,至少吃过饭之后再走!”
燕铁衣道:“不敢打扰,魏老哥?我们还急着赶路。”
魏村长十分诚挚的道:“二位横竖是要吃饭,在舍下也是吃,到外头也是吃,何不在这里吃过以后再走,乡僻之处,办不出山珍酒味,只是表示我们一点孝敬心意。”
燕铁衣一面称谢,边解释着:“老哥,不是我们矫情,更不是挑剔吃的,老哥一番盛意,那怕是一杯白水,也会觉得情味淳厚,主要是为了争取时间,去追那位姑娘,一顿饭吃下来,至少耽搁三五十里的路程,饭以后仍有得吃,一旦追脱了目标,可就不易补偿了,我们的苦衷,尚望老哥体谅。”
无可奈何的,魏村长侧立一旁,他显得有些怏怏的道:“大当家既是这么讲,我也不敢强留了,只盼大当家与崔头儿在办完事后,能再赏光一次,容我们有遭侍奉的机会。”
燕铁衣忙道:“一定,魏老哥,一定!”
崔厚德也笑呵呵的道:“放心吧,下次来,包管大吃大喝,叫你破费!”
魏村长这才咧嘴笑道:“巴望得紧呢,崔头儿,可是请也请不到的贵客啊!”搔搔头,他又忽然低声问:“大当家,那位姑娘──可是闯下了什么大纰漏?”
燕铁衣平静的道:“她遭了点嫌疑,我们来追她,就是为了证明她是否有罪,如果有,她必须接受惩罚,没有,也要她回去澄清──作恶的人,不管是谁,总不能逍遥于法外,老哥,你说是不是?”
魏村长不停颔首:“对,对,一点也不错这年头人心也变了,谁也摸不准谁会做出什等样的事来;听说那位小姑娘年纪轻轻的,长像又文静,怎知道她身上竟担了这大的干系?真难说啊,大当家”
燕铁衣道:“人原来就是一种复杂的动物,因为环境,生活情绪,思维的变异而不时也在变着,人的本身都往往不了解本身,就更遑论人与人相互之间的了解了。”
似懂非懂的点着头,魏村长知道说“对”就没错:“真是有道理,大当家,有道理。”
燕铁衣道:“告辞了。”
崔厚德问了一句:“魁首,我们下一站朝那里去?”
燕铁衣道:“先朝前再说,试着和舒妲那丫头一样碰运气吧!”
耸耸肩,崔厚德道:“真不知道那妮子会朝那里闯”
一直楞呵呵坐在椅子上的安老瞎子,猛的说出两句话来:“那位姑娘好像问过我,‘龙泉府’隔着这里有多远”
正待转身往外走的燕铁衣,闻言之下不禁迅速站定,他急问:“老丈,你肯定她问过你这句话么?”
安老瞎子翻动着他那双红肿湿烂的怪眼,呐呐的道:“不会错,她是问过,我记得告诉她说,‘龙泉府’离这里远得很,那是大地方,隔我们‘小蜗庄’怕没有七八百里路远。”
气咻咻的,魏村长一张黑脸透了红,他大声道:“这多重要的一句话,老瞎子,你怎的事先不朝我说,事后又不向大当家的禀告?”
忸怩不安的往椅背上缩,安老瞎子畏怯的道:“我忘了我以为这句话不关紧要”
魏村长冒火道:“你除了晓得上山砍柴,下河捞鱼,再帮人打打零工之外,懂得什么叫紧要,什么叫不紧要?这得大当家的来分断,你半瞎着一双烂驴眼,又浑充什么狗头军师?”
安老瞎子嗫嚅的道:“我我又不是故意不说委实忘了罗如今提起来可也不算晚呐”
重重一哼,魏村长气冲冲的道:“险些就叫你这老瞎子误了大当家的事,亏你还有这多的理由讲。”
燕铁衣毫不愠怒的反劝着魏村长:“老哥也不必责怪安老丈,对这类事,他到底欠缺经验,关键上也难分轻重,好在他仍能适时记起,业已是不容易了。”
魏村长余怒未消的道:“这老东西,真个晕了头啦!”
燕铁衣走回两步,和悦的道:“老丈,你再想想看,类似这样的话,那位姑娘还说了别的不曾?”
安老瞎子可怜兮兮的道:“就是问了这一桩,她除了告诉我们弄得那般情状的原因以外,很少说别的话,我们问她什么,她也只是扮个笑脸,或点点头,摇摇头作个答,连多一句也不讲;大当家,我可不敢诳你,千真万确是这样,不信,你去问我浑家。”
燕铁衣柔声道:“当然,我完全相信。”
崔厚德插口道:“她是什么时候问你这句话的?”
想了想,安老瞎子道:“就在她坐在桌边喝稀粥的辰光,模样不大在意的问了一句,像是随便提一提似的,我一回话,她就不再说了”
崔厚德皱着眉道:“魁首,你看这丫头是不是故布疑阵?”
燕铁衣道:“难说。”
崔厚德道:“那么,我们是否照着这条路往下追!”
慢吞吞的一拂衣袖,燕铁衣道:“沿途查访,终也会走到‘龙泉府’的。”
崔厚德恶狠狠的道:“加把劲,说不定半途上就能截下她!”
燕铁衣道:“这是最好不过的了!”
魏村长反倒着急起来:“算时间,那女人走不了多远,大当家和崔头儿备有快马,早走一阵,紧赶一程包能兜上她的去路,头碰头堵她回来!”
淡淡一笑,燕铁衣道:“希望如此,老哥。”
魏村长又顾虑周详的道:“二位水囊里可已灌足饮水?乾粮带得够不够?还有马匹也该加料,一切齐备,就更要得心应手了。”
燕铁衣道:“不劳老哥,这些,我们早就事先安排妥当啦。”
魏村长忽道:“附近地势路径,二位可熟?”
崔厚德抢着道:“包管迷失不了,至少比那丫头片子要熟悉得多!”
嘘了口气,魏村长道:“这样,我看就差不多了,那女人十有八九难逃二位的追捕!”
崔厚德笑道:“此去若能擒她回转,老魏,你他娘可得记上头功哩!”
魏村长眉开眼笑的道:“崔头儿别高抬我啦,我只不过是呃,略尽棉薄罢了。”
燕铁衣再次抱拳:“魏老哥,安老丈,多谢一切,就此告辞,他日踵临贵庄,再图聚唔吧!”
说着,他转身大步出门,崔厚德紧跟于后;魏村长一边相送,一边犹絮絮不休的提着再请光临,招待不周等等客套话。安老瞎子也一脚高,一脚低的赶了出来,就在他被门槛绊倒,挣扎着尚未立起的辰光,燕铁衣及崔厚德二人二骑,早已一阵风也似卷出了“小蜗庄”
尘土飞扬,映合着垂暮的郁郁浮霭,远山近树,也就同那条蜿蜓的道路一样苍茫迷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