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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一等人前来唤他入宣晖园时,已然是深夜时分。
他推开主院的门扉,一袭墨绿色鸳鸯云霞帔肩的秦桢端坐于床榻上,挡在面容前的团扇袖着寓意百年好合的夜合花,凤冠静置于头上,垂落的流苏丝毫未动。
许是听闻了他入屋的声响,捏着团扇的手颤了下,带动头上的凤冠丁零作响,每一道响声都在诉说着她心中的颤抖。
那时的他看在眼中,却全然当作没有看见。
隔着宽厚长袍拉着她的手落下,露出那双闪烁着紧张的眼眸,以及那道盈溢着薄汗的美人尖,满溢着紧张的眼眸在对上他的视线之时,闪过些许娇羞之意,粉嫩的色彩渐渐落于双颊之中,美若画中仙。
秦桢紧张地和他饮过合卺酒,吃了民俗中该吃的吃食,送走主卧中的喜婆后那时的他本是打算离去的,但是走到门扉前时回了道眼眸,看到她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大婚之夜夫君不回屋中,对于妻子不仅是独自一人守着满院的喜色,日后也要面对过往所有人的指指点点,心知这一点的沈聿白在门扉前停留了许久,在她的注视下走了回去。
但那晚他并未碰秦桢,就连依照民俗该由郎君卸下的凤冠,都是她一人卸下的。
而彼时下药之事证据确凿,自然而然地以为是她所为的自己冷眼旁观着这一幕,心想着她到底要装到什么时候,方才会将一切都与他说清楚。
那时的沈聿白其实并没有想着真的要将所有的一切都怪罪于她,身子是自己的,就算是食了药物也当留有清明的推开她,他在等秦桢的道歉,不过那时的他也不清楚,道歉后会如何。
现下想来,若是秦桢那时道歉了,或许一切都不会变,他依旧会像三载前那般对待她,因为这是他最为不齿的事情。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从满眸的娇俏到怯弱,节日中和他交谈之时也是犹豫多时后方才会前来问他,直到现如今的淡漠无意,他在一个女子的眼中看到过他人不曾拥有的爱意,也看着她眼中的爱意尽散。
沈聿白胸口处的伤口一抽一抽的疼。
他们之间以误会开始,以秦桢的寒心而中断,若他不抓紧时机伸出手,就真的结束了。
他睨了眼手中的宣纸,哑声问:“来采风作画吗?”
秦桢不语,戒备地看着他。
她才不管沈聿白静了好半响在想着些什么,只是担心他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疯。
沈聿白默了默,又问:“山顶的景观甚好,你要去看看吗?”
秦桢陡然失笑。
山顶的景观是很好,她也看了很多年,不过多是在心思郁结之时去看的,“若是没有别的事情,我下山了。”
说着秦桢侧身欲要离去,余光瞥见沈聿白陡然探来的手,她又往侧边连连退了几步,冷眼看着他停顿在半空中的掌心。
众目睽睽之下,在他的下属眼皮子底下,秦桢不冷不热地道:“沈大人曾任大理寺少卿,深知知强抢民女最高可判处阉刑,沈大人知法犯法,到底是身居高位,心知民不敌官,是以才如此胡来吗?”
一时间万籁俱寂。
秦桢以为以他冷静自持极度厌恶他人利用刑罚胡言的性子,就算不是甩手离去那也应该冷眼看着她,命她收回适才的言语,谁知他忽而笑了出声来,倒映着她的凛冽眼眸中夹杂着些许光亮。
对上这道视线的秦桢哑然,和他交流之时也是真的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些什么,过往的认知全在这几日间被他干脆利落地拽起抛到天际去,只留下令她陌生的,崭新的沈聿白。
沈聿白笑意深邃,睨了眼垂挂高空的日头,道:“稍后圣上会来此围猎,箭羽不长眼,我派人送你回去。”
“不用。”秦桢抿着唇道。
不知他到底在笑些什么的秦桢被他笑得心烦,已经有三载没有经历过这种不在掌控之中的事情了,越看越觉得烦闷,拒绝了他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宫中的侍卫对沈大人的事情略有耳闻,但今日还是头一回见到,且见那位女子头也不回地离去独留他屹立于微风中时,都不由得侧眸多看了几眼。
听到鹤一轻咳的声音后又骤然收回视线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的模样。
鹤一收到主子的眼神,下了马把缰绳随手递给其中一位侍卫,低语叮嘱了道后便跟上秦桢的步伐离去。
秦桢听到脚步声时只当没有听到,直到苏霄叫住她她方才回头,原来适才一直跟在她身后的是苏霄,而沈聿白已经不知踪迹,倒是鹤一远远地跟在他们的身后。
苏霄脚下的步伐快了几分,调侃道:“是有什么人在后头追你吗,怎的听到脚步声也不曾回眸看一眼。”
“没有。”秦桢不愿和外人说道太多,“赶着下山而已。”
话音落下,余光瞥见鹤一似乎跟上来了些许距离,但依旧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
苏霄循着她的视线看了眼,眉眼中闪过些许沉思,“他跟着你,岂不是你有什么事情沈聿白都能第一时间知晓?”
秦桢蹙眉。
苏霄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对上她略带探寻的神色,怔了下后道:“我的意思是,那这样你岂不是事事都会落入他的耳中,这样多不自在。”
第41章
话音落下之时,苏霄的眼眸眯了眯。
缕缕斜阳划破枝叶漾过女子白皙的脸庞,澄亮的眼眸溢着淡薄的笑。
良久,秦桢忽而仰首,恍然大悟般地笑了下。
接连几日的事情着实令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也仅仅是觉得沈聿白步步紧逼令她难以接受,而没有想过,实际上最不舒心的不是他的步步紧逼,是步步紧逼之下将她自由自在的生活全盘打乱。
现下的她,是在一个怪圈之中。
瞧见她嫣然一笑的模样,视线始终落于她身上的苏霄怔忪须臾,也随之笑出声。
秦桢侧眸睨了他少顷,漾着浅浅粉嫩之色的唇瓣微启,陡然瞥见他神情一僵,嘴角溢出痛苦难耐的声音,下一瞬径直地倒在地下。
不远不近跟在他们身后的鹤一三步做两步地走上前,目光敏锐地落在苏霄的脖颈上,转动他的脖颈些许,脖颈后的乌黑伤痕映入他们的视线中。
在他的脖颈下,有一个带着星点血渍的石子。
鹤一的手搭着腰间佩剑,利刃出鞘的声音骤然响起。
秦桢眸子中的笑也敛下了,视线不疾不徐地环视着四下。
这儿是下山的路,可现下下山的百姓除了他们之外竟然没有第四个人,不知是因为圣上要来此围猎而阻止他人上下山,还是有人刻意而为。
瑶山瑶山,又是瑶山。
鹤一手持着剑护在秦桢身边,垂眸扫了眼躺在地上的苏霄,确定没有看到其他人之后俯身背起他,道:“少夫人,请随属下从这边离开。”
秦桢颔首,手脚麻利地将苏霄的双手搭在鹤一的脖子上,紧紧地跟随着他离去。
少顷,她的耳畔中荡起道清澈的响声,是石子划破静谧空气穿来的声音,可没有功夫的她根本躲避不及,石子砸向后颈时,密密麻麻的痛意袭来,伴随着痛意而来的,是少许呛鼻的烟尘。
下一秒秦桢眼前一黑,陡然倒下。
再次醒来,还是听闻到细微的挪动声响,她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倒映入眸的身影是苏霄利用被麻绳捆在身后的双手,上下磨动着桌案长腿的动作。
秦桢眸光掠过破败的茅草屋,那些个桌案都落了厚重的层灰,一看就是许久都没有人住在这儿。
她四下看了几眼,心中觉得怪异:“鹤一呢?”
苏霄听到声音这才抬起眸望来,见她醒来后连忙挪动了下,“你醒了?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没有。”秦桢摇了摇头,连被石子袭过的后颈都不似最初那么痛,她又看了眼破旧的门扇,微风吹拂过时响起的吱哑声异常的刺耳。
闻言,苏霄松了口气,道:“我醒来的时候,你口中的鹤一就不在这儿,就只有你我两人。”
秦桢心中掠过些许异样感。
她眸光透过门缝落在外头四下走动的几道身影,他们的身影不似三载前被擒时那些暗卫的从容不迫,听着脚步声就能够感受到他们心中的焦躁不安。
“在看什么呢?”苏霄循着她的视线也看过去,没看到有什么值得看的,“他们已经在这儿来回走了有半个时辰了。”
秦桢精致眉梢微挑,不疾不徐地收回眼眸。
将他们擒住捆在这儿,就是来回走动半个时辰也不曾入内恐吓须臾,足以证明他们也是在等消息,可等谁的消息就不尽然,也不见得就是在等沈聿白。
不应该放走通风报信的鹤一现下不在这儿,不外乎两种结果,一种是鹤一趁乱离去通报消息,另一种是擒走他们的人着意放走鹤一回去通报消息,而以鹤一的性子,也断然不会做出第一种选择,是以也就只有第二种。
思及此,秦桢悬起的心落下了几分,又不由得笑了下。
听到她利落笑声的苏霄狐疑地看去,“都被捆来这儿,怎么还笑得出声。”
秦桢抿了抿唇,没有回答他的话。
只是想起上一次被擒之时心中尚有畏惧,而这一次竟然没有多余的畏惧,果然是有一就有二,经历过一次后再经历第二次心中倒是平静了许多。
当阵阵马蹄声响起时,她心中想的不是终于来了,而是来了。
也就在马蹄声传来之后,守在门外的几位身着黑衣的壮汉快速地退回到茅草屋中,他们几人挤进来后,本就狭小的茅草屋愈发的拥挤。
当他们扣着捆在背后的手将她拽起时,恍惚间,秦桢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一日,也是将她和另一人押出,而距离他们不远的方向,是神色凛峻的沈聿白,不过那日的天没有今日这般灿烂耀眼。
夺目的阳光让秦桢清晰地看清沈聿白眸子中闪过的焦躁,这让她不禁想,若是多年前在他眼中看到点点这样的眼神,或许她真的就会死心塌地地跟在他身边一辈子。
但不可否认的是,沈聿白不会。
沈聿白冷冽的眸光灼灼盯着那道淡漠不语的身影,眼前闪过的多年前那道被擒住的身影渐渐与之重叠在一起,刺地他眼眸狠狠地晃了一圈,紧随而来的密麻痛意袭过心口。
他上下打量着秦桢,在她身上未见伤痕后方才松了口气。
不多时,身后传来凌乱无序的脚步声。
收到消息从宫中赶来的苏琛瞧见茅草屋前的这一幕,神色更加地白了几分,哆嗦着手指指着苏霄呵斥道:“逆子!天天在外惹事生非不学好,还拉得别人陪你受苦受难!”
秦桢听闻这道老态龙钟划破天际的嗓音,眸中的薄意被惊诧取缔,余光不可思议地瞥向神色自若的苏霄,他嘴角噙着些许笑意,似乎对这一道斥骂声毫不在乎。
显然,擒住他们而来的壮汉也愣了下,侧眸对视了眼。
苏霄侧过眸,对上那道诧异的眼眸,道:“抱歉,是我拖累你了。”
秦桢抿了抿干涸的唇瓣,好半响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脚步微动的瞬间抵在脖颈上的利刃浅浅地划破娇嫩肌肤,绵密痛意慢条斯理地传入心中。
她‘嘶’了声。
下一瞬,就听到沈聿白道:“我来换你们手中的姑娘。”
秦桢倏地抬起眼眸,神色震惊地看向朝着他们一步一步走来的沈聿白,他神色清冷,就好似适才出口的话并不是他说的,而是不知从哪儿吹拂而来的嗓音。
不止是她,就连跟在身后而来的侍卫们也都愣住了。
逸烽想要上前阻止,但还未迈出半步就瞧见自家大人抬起的手掌,是以他们后退,他拧眉看了眼鹤一。
谁知鹤一只是摇了摇头,示意他别管。
“用我来换她,对你们而言是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沈聿白清冽薄淡的嗓音萦绕而至,他就像随口诉说着平常小事般,漫不经心地道:“你们既然有本事擒了他们俩,就应该知晓我是谁,我身后的侍卫们又听令于谁,有我在你们手中,不说是兵戎相见,就是你们硬要离去,也不会有人挡住你们的去路。”
押着他们的壮汉对视了道,又瞥了眼神情不变的苏霄,为首的壮汉舔了舔唇,心中知道他说得没有错,但眼前这位姑娘据他所知也不是什么不重要的路人甲乙,道:“沈大人少来这套,谁不知这位姑娘曾与你有过婚约,我擒着她和擒着你又能有何区别。”
“当然有。”沈聿白喉结微哽,扫向秦桢的眸光中带着一丝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窒息之意,吐出的言语令在场的众人都静了下来,“三年前,也是这样一幕,你可知道我选择了谁。”
凛冽的语气倏地将秦桢拉回那一日,想起那日安抚过宁笙的自己,其实她也是怕的,可是她知道自己的害怕不会引来任何不同的结果,根本不敢言怕,只是将那份害怕强压在自己都着意去忘却的地方。
她喉咙艰难地上下滑动着,望向沈聿白的眼眸中多了抹愠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