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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知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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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秋阳顿了顿,又赌气道:“才不是,我跟凌大夫又不熟,为何会生他的气。”

    杨夏青跟他们相处了这么久,早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刚刚的一个停顿就已经暴露了自己猜准了的事实,只是李秋阳不愿承认罢了,要么是“死鸭子嘴硬”,要么是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唉,看来这蓬莱岛果真是世外桃源啊,人之心性竟都如此单纯。”杨夏青心中默默想着。

    自从那日两人从山贼处将她救了,杨夏青便对她心目中的“大英雄”李秋阳暗生情愫。但没两日,她便发现李秋阳的中意之人是杨时雨,想着两人一定是青梅竹马一块长大,自己可能是没机会了,有些伤感;又过了几日,她又发现,杨时雨似乎对李秋阳就只是好朋友或者好兄弟,好似并没往那方面想,反而对是对凌一舟这个江湖郎中更好奇一些——于是,杨夏青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她决定了,要持久战、更要迂回作战,首先要做的便是探一探三人各自的心意。李秋阳心性最直,就最先突破,今日果然是一探即中。杨夏青今日至少问出了两件事,第一件是李秋阳确实在意杨时雨,第二件是凭着他男性对领地侵犯的本能直觉,也能感觉到凌一舟对于自己而言是威胁。

    杨夏青也没有将心里这一番弯弯绕点破,只是哄道:“好好好,阿阳没有生谁的气,是阿夏猜错了。”李秋阳又练了一会,回到玉真观后,看见凌一舟带着白术,在侧院回廊处摆出桌椅看诊,因他医术高超、诊金又收得便宜,把脉时还恪守男女之宜、放好纱巾,打消了女冠们的疑虑,便有好多人排着队找他问诊。玉真观的客用厢房不多,还都在与主院相分离的别院中,故此处回廊刚好在回别院的必经之路上;李秋阳穿行经过的时候,特意看了凌一舟一眼,又看了一众排队的女冠们一眼,便走开了。

    收摊的时候,凌一舟教导白术道:“你看,之前为师让你好好背《千金要方》,你不听,到这种女子扎堆看病的地方,就没辙了吧?”白术努努嘴道:“不就是卷二三四吗?我今晚回去就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凌一舟打断了他,说道:“临时抱佛脚还是算了吧,明天我们就离开这儿了。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学医本就是看积累的本事,你有空就多背背,会看妇科、儿科也是本事,不能因为兴趣而偏科。”“哦,知道了,谨遵师父教诲。”白术将最后的笔墨和小砚台收紧药箱,突然想起了刚才之事,又想要调侃师父一番,便故意说道:“师父刚刚看见李秋阳看您的眼神了吗?”凌一舟看桌面东西已经尽数收好,便使了个眼神让两个人合力把桌子抬走,还回玉真观,边抬桌子边回复道:“我在看诊呢,没注意,怎么了?”白术眨眨眼,道:“我看这李少侠可是好大的怨气呢,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们要跟他抢师娘……”凌一舟放下桌子,啐他一口道:“小兔崽子休要胡说!下次再敢乱说话,我就给你下哑药,让你三天三夜说不出话。”

    本来两人抬的桌子突然放倒一边,白术手里因失了平衡被绊了一下,又听师父语气不善,赶忙也放下桌子说:“哎哟哟哟哟,好师父,亲师父,可别吓唬我,没了我这张嘴,途中谁给您排忧解闷呢?”两人去道观内还了桌子,就向别院走去。

    主院和别院之间有一片幽静的竹林,凌一舟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叹了口气说:“杭州之事,我已允诺她,此时反悔非君子所为。但陪她查探完海风派之事,我们便不与他们同路了,我们自告辞便可。”竹林里四下无人,傍晚的阳光从缝隙中透过,洒在凌一舟的脸上,留下些斑斑驳驳的光影;他对着夕阳的方向,负手而立,感受着微风拂面,夹杂着竹叶和泥土的温柔气息。凌一舟本就清瘦,夕阳下的影子就更加纤长了,白术觉得师父的背影有些孤独和萧瑟,便问道:“师父,我一直想问您,您也老大不小了,就真没想过给自己找个伴吗?”凌一舟道:“怎么了,白术不愿再陪伴师父了吗?也好,等你出师了,不想再做游医,想找个小镇,开个医馆,娶个媳妇儿,安定下来,都好,不用跟着为师四处漂泊。”白术忙摆摆手道:“不是不是,师父,徒儿不是这个意思。我当然愿意陪着师父,可是有我陪着怎么够呢,师父要是有个师娘照顾,当然更好。”凌一舟回过头,摸了摸白术的头,笑道:“你别忘了,师父还有师门的仇要报,在此之前,还是一个人为好,独来独往、无牵无挂。但这事跟你没什么关系,我收你的时候,便是孤身一人了,上一辈的仇……不必牵累你这从未去过大庸谷的人。”白术摇摇头,坚定地说:“我与师父共进退。”

    第二日一早,众人便从东山玉真观出发,往会稽山方向去。李季兰一身天青色道袍,头戴一个白纱帷帽遮住脸,骑一匹白驹,也没带侍女和道童,只身一人加入五人团队。从东山到会稽山一路均为丘陵多山地貌,六人沿着河谷、山谷一路穿行,走了大半日,方到达会稽山地界。六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兵分两路,凌一舟和白术去山上寻找珍稀药草赤心兰,李季兰带着杨时雨、李秋阳、杨夏青去兰亭会友。

    杨时雨从小就听过会稽山阴兰亭之美名,昔日书圣王羲之的名帖她小时候也临过,蓬莱岛上的兰亭便是岛上先人根据文字描绘、效仿此处而建。杨时雨一路跟李秋阳聊《兰亭集序》,羡慕这里的曲水流觞,文人墨客相聚此处吟诗作对、畅叙幽情。李季兰见她这般高兴,也被这气氛所感染,说道:“时雨,今日带你见的我那弟弟季疵,也是个顶有趣的人,虽说于诗文一道和书画一道都不精,但独独于茶道尤精。不知时雨可喜茶道?”杨时雨也大方露怯,自嘲道:“茶道只是我喜欢它罢了,它可并不喜欢我呢。家里人常说我击的云脚就是个摆设,离水丹青之境不说差之千里吧,也是毫无关系了。”李季兰道:“他所专的可不只是这些文人墨客的表面功夫,你见了他便知道了,季疵煮的茶可说是天下第一呢。”

    四人牵马来到兰亭,见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已在亭中烤茶,他见李季兰来了,开心地笑了,道:“姐姐来了,我们这一年之约,我就知您从不失约。”众人坐下后,李季兰介绍了一下带来的朋友们,说道:“季疵可知我昨日寻到了一位知音,便是这位杨时雨道友,她吹得一首好笛,还会作曲,也听得懂我的琴音。这两位是她的朋友,李道友和杨道友。”少年起身向几人纷纷作揖,道:“诸位道友,幸会幸会,在下陆羽陆鸿渐,叫我鸿渐便好。”李季兰道:“是了,季疵回了积公身边,已正式改名了,我也不可再用小时候的称呼喊你了。”

    陆羽坐下后,将之前就烤好的茶饼轻轻敲击,继续碾茶、煮水。李季兰与杨时雨介绍,陆羽小时候曾在她家寄宿过几年,所以得了“季疵”这个小名,他们姐弟二人感情甚笃;现在陆羽正式回龙盖寺积公旁奉茶,便改了名字,只是自己一时半会还叫不习惯。

    杨时雨静静欣赏陆羽煮茶,觉得他虽然年纪比她小,但在茶道一事上却已精专,眼神里透露着那种坚定而从容的光芒,根本不像是一个尚未及弱冠之年的男子,而像一个饱学之士,而立之年甚至不惑之年的人才有的魅力——杨时雨觉得,一人一生,似乎只要找到真正执着的一件事,便会像这般坚定而从容。

    陆羽见铜壶里的水已经烧至一沸,便加入了适量盐,还用扁勺除去了浮在汤水表面、状似黑云的水膜,使茶汤保持纯正。二沸时,他从铜壶中舀出一瓢水在旁备用,之后,又用竹夹在沸水中一边搅动、一边投入刚刚碾好的茶末。不一会儿,至三沸,壶中腾波鼓浪,陆羽将刚刚二沸时舀出备用的那瓢水止沸,稍育其华,便将煮好的茶汤分至五碗,呈于诸位友人。

    今日也如《兰亭集序》描写的那般,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只是时值初秋而非三月三上巳。杨时雨饮一口,便明白了季兰说的“表面功夫”;陆羽煮的茶,并没有花哨的云脚工夫,但他的一击一拂,均是恰如其分——杨时雨从未饮过味道如此恰到好处的茶。她觉得,陆羽仿佛是茶的“知音”,他并不是有多高超的技巧,而是真的爱茶、懂茶,知道该用如何的水温去化、用怎样的力道去击,才能将茶最美的形态育化出来,呈现到品茗者的面前。

    这一刻,众人皆觉得任何言语均是多余,只想融入这会稽山的一草一木、一风一息中,享受这一刻静静的品茗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