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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知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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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时雨抬头,见树下站着一位绝色女冠,着一袭白衣,外罩一件青衫,头上一缕飘逸的青纱也未束成逍遥巾的样式,只用一根细细的金簪簪住,肤若凝脂,点绛朱唇,眉目传情,样貌神情真可谓明艳不可方物。

    杨时雨还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女子,便多看了几眼,一时间失了言语。李季兰多年来倒是习惯了这种被凝视的感觉,也未言语,于是两位少女在玉真观院内树下一站一坐,默默无言,仿佛凝成一幅画卷。过了片刻,杨时雨才反应过来,竟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一下感受到了“登徒浪子”这个词大概是个什么意思,心下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羞红了脸:“失……失礼了,幸会,我是杨时雨。”李季兰见少女率真可爱,又跟自己一般年纪,也未生气,反而开心地笑了,行了一礼,回复道:“杨道友,幸会,贫道李季兰。”杨时雨虽然自己也是修道,却不知蓬莱岛外千年以来道家已成道教,男子修叫乾道,女子修叫坤道,俗称女冠。李季兰是她见到的第一位修道之人,又如此明艳动人,她对李季兰充满了好奇。

    “道友?修道之友,这名字好,我喜欢。”杨时雨道。

    李季兰心想,看来这少女不仅率真可爱,似乎还有些不谙世事,也不知来自何处?杨时雨并不知道李季兰其实并不符合常规道士的装扮,她本是富家小姐,只是被家人送来玉真观出家;在杨时雨眼里,这位女冠容姿绝色,看得出来应该是家境殷实,而且颇通音律。

    “李道友,刚刚那曲是我今早刚作的,命名为《东山晨音》。我看道友雅善音律,可愿与我再和一曲?”杨时雨说话中轻轻转着手中的玉笛,罢了将玉笛握在手中,脸上写满了期待。

    李季兰道:“道友请随我来,琴在雅室中。”杨时雨请她稍等片刻,跑去与三清殿内与伙伴们交代两句,说人找到了,麻烦他们在这多坐一会,或者也可以来雅室听琴,便赶紧回去找李季兰了。

    雅室是后院的一间茶室,被李季兰再额外布置了一下,增添了几株兰花;兰乃花中君子,屈原曾道“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此间正是夏末秋初,雅室内兰花绽放,素淡幽香;君子之交,如入芷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正配匾额“惟吾德馨”,杨时雨觉得身心俱是舒畅。

    李季兰取出琴,在案几上放妥,又燃了一支香;杨时雨细看那琴,是最常见的仲尼式,琴首方,颈肩处内收一圆弧,腰部内收一方条,整体造型方中带圆,亦如君子之道,方圆有度。杨时雨道,早上是我的曲,现下到了道友地盘,当听道友一曲;李季兰微笑颔首,说该当如此,便信手演奏起来。

    乐起时,琴音轻灵跃动,如泉水涌动,伴着夏夜虫鸣,杨时雨想到了自己童年,祖母总是说着睡前故事陪伴她入睡的快乐时光,也想象着李季兰的童年,应该也是无忧无虑,没有一般穷苦人家的为生计所苦。尔后,乐章忽一转折,增添了许多挑、勾、滚拂的技法,于音律中则是澎湃起伏,如山川呼啸、海浪嘶吼,一派缭乱争执;中间似乎有一个柔弱之音,于主调中坚守,虽无法抵抗命运之裹挟,挣扎向前,却仍保有自己的初心,踽踽独行。杨时雨想到自己五岁时,海边的那场意外,初时岛上族老也是一派澎湃争执,终都归于平静;事后回看,是一场过于警惕而产生的误会,却给她的童年造成了几年不甚愉快的回忆。但听李季兰的琴音,她的过往应该并不似这般平静地解决了——她究竟遭遇了什么不公的待遇?杨时雨生出一番怜爱之心,觉得这女子虽看起来与自己一般年纪,人生际遇却一定复杂得许多,才似这般通达人情。末了,琴声从金戈铁马之音归于平静,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如同这东山之月仍夜夜升起、剡溪之水仍日日奔流,并不因人之悲喜而改变。“好潇洒的意境,季兰定是一位明白通透之人。”杨时雨在心里称赞道。

    曲罢,李季兰冲着杨时雨莞尔一笑,杨时雨觉得此时言语皆是多余,便拿出玉笛轻轻靠在朱唇之上,玉指轻拂,将刚刚的所思所感吹奏出来。她刻意没有将怜爱之情过多表露,只觉对这般女子,当敬佩她的通透心境与潇洒恣意,而不该去过分惋惜她的过往给她带来的印记——毕竟往事已矣,无论悲喜,都是她自己人生的一部分,旁人既无权指摘,也无权心疼或者称颂。想到此间,杨时雨仿佛起了更大的共情,将自己的过往也一并想清楚了,于乐章之中便又多了一份的共鸣——是了,我的过往不也是我的一部分吗?无论是我的天赋,我的御风术,母亲的遭遇,父亲和祖母的爱,如风哥哥还有伙伴们的友情……林林总总,都是我人生的一部分,既是我的过往,也是我的余生。

    曲罢,雅室中归于安静。听笛的过程中,李季兰一度热泪盈眶,此刻也重归平静,她对着杨时雨说道:“我竟不知,高山流水遇知音,原是这般景象。”二人觉得今日虽是初见,但音律交流之后已是心意相通,竟似多年好友一般,一并盘腿坐下,品茗交谈起来。

    杨时雨问道,童年是否有什么不好的回忆?李季兰告诉她,六岁时,自己曾在庭院内作了一首咏蔷薇诗,写道“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被父亲认为此诗不祥,便不顾母亲和家人反对,在十一岁那年送她来此处坤道院出家。六岁到十一岁,期间的这五年,家人一遇到她的事便不免起争执,她在家过得一点也不快乐——她自负诗才,又有过人的美貌,但这一切仿佛是不祥与不幸,带给她的尽是不好的人生际遇。

    杨时雨叹道:“原来世间万事总有相近,万人之中能寻另一个自己,竟是真的。我只是懂你的琴音,也不敢说能有多懂你,原来这一点相知相惜是境遇相似罢了。只是我比你幸运那么一点,我来的地方,规矩礼教没有这般严格,我的天赋最终也没有带给我灾祸,终究只是一场误会。”李季兰道:“没关系,如今我早已看开了。人这一生,潇洒恣意于江湖也是一辈子,愁苦于陋室也是一辈子,何必不让自己快乐一些?不过,能遇见你,我很开心,杨时雨。”

    李季兰招待杨时雨和伙伴们吃了午膳,又招待他们住一晚,听说凌一舟要去会稽山寻药,便说自己也约了一位老友在会稽山的兰亭会面,不如结伴同行;若杨时雨有兴趣,和自己去兰亭会友亦可。

    下午,李秋阳看杨时雨与李季兰有很多话要讲的样子,他听说过伯牙子期高山流水的故事,也没有去打扰,便自己跑到剡溪旁练习射箭。李季兰的事并未让他在意,倒是凌一舟的事让他有些上心——似乎从未看杨时雨对除了柳如风之外的另一位男子如此重视,这次北上杭州本没他什么事,但杨时雨却非邀请他同行,是为何?而且他敏感地觉得,杨时雨对凌一舟和对柳如风还不太一样,但具体是哪里不一样,又一时半会还说不上。他心里有些憋闷,但箭法并未退步,站在溪边对着几十步外的几棵树上挂着的三个靶频频发箭,仍是百发百中。

    他听见树林里有动静,也不知是人还是动物,怕伤着对方,就收起弓,往发声处走去,走了几步便发现是杨夏青,忙斥责她说:“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射箭的场地旁边向来是不让围观的,都说刀剑无眼,弓箭更是无眼,要是我误以为是敌人,又或者箭道稍有偏差,便会伤着你,你不要命啦?”见杨夏青委屈地低下头揉手,李秋阳又害怕几句话说重了,不知是不是自己情绪不好,杨夏青正赶上了一个发泄的出口,觉得有些对不起她;想要道歉,又觉得自己的话并没有说错,句句都在理上,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想继续练习,又看杨夏青没有要走的意思,便把她拉到身后,说:“那你就在我背后看着,这样安全。”李秋阳去靶上拔箭,又调整了靶的位置,回来继续练习。过了一会,杨夏青看李秋阳的怒气应该散得差不多了,便轻声说道:“阿阳的箭怎么会有偏差,你射得这样好,必不会伤到我。我相信你。”李秋阳手里动作未停,拉弓、瞄准、放箭,箭无虚发、一气呵成,他一囊射完过去拔箭的时候才回复说:“那若是我没看清,将你当做敌人、或是猎物,你便不害怕?”杨夏青回道:“那我便再也不偷偷看了,我就光明正大地看。”李秋阳叹了口气,道:“下次要看也可以,不许站在侧面、更不许站在对面,只能站在背后。”

    杨夏青找了个石头坐下,双手托腮,也不吵也不闹,就这样默默看他又射了一囊,旁敲侧击地问道:“大阳为何今日心情不好?是因为在玉真观耽搁了行程?你们若是赶着去杭州,或者想知道杭州的消息,要不我先去信问问阿耶或者阿伯,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李秋阳听罢,放下弓,回过头道:“我没有生气,我怎会生小雨的气。”

    杨夏青笑笑,眨眨眼,挑逗他道:“哦噢~我知道了,那便是在生凌大夫的气,你说我猜得对也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