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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老爷近日来神思恍惚,一闭上眼睛,仿佛时光便会极速后退,回到几十年前。
而他也不再是他,而是变成了云家大小姐,云婉。
那一年,阳春三月,她到永州外祖家小住,同家中几个爱闹腾的孩子门玩耍时,撞上了刚刚考了秀才,欢天喜地回家报喜的书生。
云婉瞧着那书生生的眉目端正,文质彬彬,伸手扶住了即将跌倒的她后,款款行了个礼,抱歉的说道:“多有冒犯,还请小姐海涵。”
望着那书生,云婉自觉稍稍有些羞怯了,但仍旧落落大方的一笑,轻声言道:“没关系的。”说罢转过身,不在多做逗留,去追赶一起玩耍的弟妹们。
走了没几步,云婉又听到身后的人,似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一般,朝她朗声说道:“在下城东杨柳村陆诵文,敢问姑娘芳名?”
一句话虽问的唐突,但或是缘分使然,云婉心里,似乎能感受到他十足的诚意,于是回过头,如实朝他柔声回道:“我叫云婉。”
告知姓名之后,云婉微微一笑,重新走开了,小路拐角的时候,云婉悄悄回头看了一眼,那呆呆的陆诵文,在听到她的名字之后,先是惊艳的呆怔了片刻,而后自己在原地,傻乎乎的笑了起来。
那是她们的第一次相遇,那时春风习习,带着满天飞舞的柳絮。
柳树下,书生温文谦逊的画面,映进了云婉的心里。
许是有缘,许是有心。
从那一天起,云婉在外祖家住过的那段时光,总能在路上,碰上那叫陆诵文的书生,而云婉,也格外喜欢带着弟弟妹妹,去那条路上玩耍。
后来,她离开了外祖家,一别三年,再听到这个名字,竟是在向她提亲的名贴上。
那时他已经小有成就,短短三年,他已经从秀才,考上了举人。
云婉觉得,他那样的男子,一定会随着岁月的流淌,变得越来越优秀,所以虽然当时提亲的人不在少数,但是云婉还是恳求了父亲,把她许给了条件并不算好的陆诵文。
新婚燕尔的日子,云婉只觉得像是撒上了绵软的白糖,他的谦逊体贴,他的怀抱和气息,都让云婉觉得无比知足。
那时的陆家条件并不算好,但为了喜欢的人,云婉觉得吃些苦不算什么,她知道他一心上进,想要考取功名入仕途,所以云婉就把家中能做的事情都做了,好让他多空下心来,在书本上下功夫。
虽然日子过的劳累了些,但云婉最喜欢的,还是在灯下,他把念过的诗句,握着她的手在书本上指着,再念给她听。
她最喜欢那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想着两个人这样一辈子,也是好的。
随着时间推移,陆诵文也证明了云婉的眼光不错,他终是考了功名,做了个地方小官。
外出任职时,云婉虽不舍,却仍旧细心的帮他打理好了出行的包袱,从冬棉夏单的衣衫,到他常用的镇纸笔墨,她都一应俱全的帮他带上,唯恐漏下了什么。
那个时候,云婉独自守在家里侍奉公婆,唯一的念想,就是在灯下读他一封封寄来的家书。
那信中的每一个字,都满是对她的思念和爱意。
云婉觉得,此生有这样一个优秀的男人爱着她,是老天对她最大的眷顾。
丈夫的仕途顺风顺水步步高升,差事应酬也渐渐多了起来。
家书少了的时候,云婉只劝自己,是丈夫太过忙碌,无暇腾出时间来,心里一定还是有她的。
这种想法,随着日子冬去春来的过去,云婉察觉的出,她是有些自欺欺人了。
尤其是那一次归来,他身上有着一股淡淡的脂粉香气,云婉知道,那味道不是她的,因为刚嫁进门时日子过的清贫,她便再也没有沾染过女子爱美的那些胭脂水粉。
或许,是她太过于寡淡,他的心有些贪恋家以外的风景了。
云婉曾握着以前的一封封书信在夜里哭过,天亮以后,她又安慰自己,说不定他只是贪图一时新鲜,他的心,还在她身上。更何况官家老爷,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她即希望他上进,又希望他无甚出息,因为清贫可以守一世,富贵却难以伴余生。
云婉只期望她的丈夫是个例外,因为毕竟,他们那样恩爱过。
可期待着,等来的却是她最不能接受的消息。
那个曾经爱她爱到,为她把冰冷的手捂在怀里取暖的陆诵文,要纳妾了!而真正把云婉的心撕裂的,是他娶的人,竟然是她那同父异母的亲妹妹!
她嫁的男人这样好,怕是早已经把她那继母,看红了眼吧!
新人进门,给她敬上的茶还未喝到口中,云婉就已经觉得满口苦涩。
妹妹云萍生的明媚动人,二八的年岁像是开的正艳的芍药,而她清淡无趣,一双手已经有了褪不去的老茧。
云婉觉得自己温柔贤惠了这么些年,面对妹妹娇声婉转的唤她一声“姐姐”,她第一次,任性的耍了脾气,把新婚妾室敬上的茶,打落到了一旁,而溅起的茶水,烫的她那妹妹眼眶里出了泪,灼的她云婉的心啊!生疼生疼的!
那也是他成亲以来,第一次朝她发脾气,他怀里护着梨花带雨的妹妹,指责她任性妄为。
云婉的心疼着,疼到麻木,渐渐的没了知觉,只得转身出去,不想再见到他们相依偎的任何画面。
云萍进门后,在丈夫前,她温柔善良,善解人意,在面对云婉的时候,却又暴露出了幼时的尖酸刁钻。
而云婉,无论眼前的戏演得如何逼真动人,她都懒得再去解释一番,或者揭穿什么。
解释了,揭穿了,又能怎么样呢?换那人几句对不起,他的心里装的,也不仅仅是她了。
天意弄人,在云婉心如死灰的时候,苍天却怜悯的给了她一个孩子,成亲多年,她也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
云婉觉得,她的生命又有了希望,她的余生,还有她的孩子。
她搬离了自己的正房,搬到了府上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她想安安静静的,自己过一辈子,不用睁开眼睛都是那两人,闭上眼睛,还有他们的声音。
看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是云婉后来唯一感到喜悦的事情,她不管前院中他们是否花前月下你侬我侬,她也不想从另一个女人手中争夺丈夫零星的宠爱。
因为她的心,已经死了。
随着身子越来越笨重,陆诵文再次升迁远出任职,竟叮嘱云萍细细照顾她,云婉只心想,她莫要隔三差五来她这里冷嘲热讽上一番,她就已经知足了。
可她低估了云萍的狠,近日食用的饭菜里加了寒凉的东西,还是她拖着疼痛的肚子,跪在云萍面前时,才知道的事情。
从未生育过,肚子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一向冷静淡然的云婉慌了神,跌跌撞撞的出了房间后,她几乎已经被腹中撕裂般的疼痛折磨的无法呼吸,瘫软在地上。
而腹中孩儿猛烈的胎动,让云婉咬着牙,抱着肚子站起来继续走。
她要找大夫救救她,救救她的孩子!
落到身上的雨水带着彻骨的凉意,云婉再一次跪倒在地。
一双绣了鸳鸯并蒂的鞋子站在了她面前。
云婉抬起头,抱着肚子,用前所未有的低声下气的态度的求道:“云萍,我求你救救我的孩子!我求求你!”
雨水顺着油纸伞的边缘滑落,尽数打在云婉身上,疼痛夹带着寒冷,让云婉几乎要昏厥过去。
“呦!在老爷面前那样清高,如今怎么来求我了?”云萍昂着头,俯视着跪在地上的云婉。
云婉眼前被雨水和泪水打的模糊,只看清了云萍那点了大红胭脂的唇,扬起一抹讥笑的弧度。
身上的力气渐渐消失,云婉看着身下的雨水染了大片的鲜红,拼着一口气继续恳求道:“看在我们好歹姐妹一场血浓于水的份上,救救我的孩子吧!”
“救你?”云萍反倒退开了几步,“你饭菜里的药都是我下的,还指望我会救你?你死了,我就是这个府里的夫人,老爷唯一的妻子,我凭什么要救你!”
云婉努力的向前,想要抓住云萍的一片衣角,她却离的越来越远了,而云婉只用着最后的力气,在雨水中朝她叩了一次又一次头。
她不怕死,可她还有那即将足月的孩子啊!
身下的血水越来越多,多到仿佛云婉整个人的血液,都已经流尽。
瘫倒在冰凉的地上,云婉只在血泪迷蒙中,望着那远远站着的,看着她死去的亲妹妹,感受着腹中的孩子,渐渐失去了动静。
那一刻,云婉的心彻底的空了,她只恨,恨那陆诵文负心薄情,恨那云萍蛇蝎心肠,更恨自己识人不明,白瞎了一双眼睛。
而她可怜的孩子啊!还未来得及到这世上看上一眼,就已经被她这窝囊的娘亲连累了性命!
目光渐渐在雨水中涣散,魂魄离开身体的最后一刹,云婉在想着,若苍天有眼,她一定要让那负了良心的两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而脑海中最后的画面,那年的柳絮,已经被雨水打成肮脏的一团。
耳畔回荡的承诺,也只剩下了开头不断重复的,“死生契阔。”
从生,到死,却最终,只有她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