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晟世青风
作者:耳雅
第一章,大漠
敖晟这辈子,只记住了两个人的手,一个是他娘,一个是蒋青。
小的时候在冷宫,敖晟看见小太监们吃果子,他很饿,就去要了一颗来吃,他娘用手狠狠抽了他二十个嘴巴,等他嘴肿了,流血了,娘才轻轻地摸他的头发,跟他说,“你是主子,是皇子,未来要做皇帝的,就算饿死了,你也是,没得选。”敖晟记住了娘亲的手,这双手能给他痛,也能带走他的痛。
长大之后争皇位,敖晟心狠手辣,所有人都叫他狼崽子,皇帝要杀他大臣要反他兄弟要害他,他硬扛着,因为他娘的话他记住了,他是皇子,做不成皇帝,就只能死。当他每晚带着一股子戾气进入噩梦头痛欲裂之时,那人总会用一双手轻轻地梳理他的头发,让他想起他娘。敖晟记住了这双手,记住了这个人,蒋青。这双手撑着他一直坐上皇位,却带走了除却皇位之外,属于他的全部。
蒋青离开,隐姓埋名。
敖晟登基,改国号青。
大臣们说,“不合礼法。”
敖晟说,“拖出去,杀。”
……
晟青二年,初秋,塞外。
古道上传来了咯吱吱的车轮转轴之声,还有驼马脖颈上戴着的铃铛响,一支商队远远地行来,出鄯善府,穿过且末河,赶往大漠之中的延城。
经常往来大漠的人都给牲口佩戴铃铛,这牲口的铃铛也是有一定讲究的,骡马戴的是铜铃,因为骡马行路较快,而且也喜欢甩头,铜铃声音清脆,一路行来叮叮咚咚,能解寂寞。给骆驼戴铃,则多戴瓷铃,瓷铃声音顿挫,略哑。虽然难以成调,但是贵在沉稳深邃,一路行来,偶尔响动,更添寂寞。给牛车带的也是一种瓷器,不过并不是铃铛,而是一种埙,葫芦型中空,顶上一孔,四周四孔贯穿。埙本是一种乐器,正上方的那个孔洞可吹出低沉婉转的乐声来,小埙挂于牛车之上,灌入其中的风往往嗡嗡作响,近听是风,飘到了远处,就变成了夹在风中的乐。银铃则是羊车佩戴的,山羊车一般都是女孩儿坐的,有钱人家喜欢给自家的千金小姐弄一个小车,装饰精致了找两只山羊拉着。银铃声音玲珑轻妙,也告诉路人,车里坐着的是个玲珑少女,粗壮的汉子要回避。当然,还有一些玉铃铛,那就是姑娘小姐们佩戴的饰品了。
这商队规模浩大,队伍由前到后拉出了半里地去,各种铃铛都在大漠风沙的卷拂下发出不同的声响,组合在一起,伴着风声呜呼……缓缓飘远,散落在这寂静无声的大沙地里。偶尔几只土鼠路过,都会驻足聆听一下,倒不是这凌乱的铃声有多动人,只是这大漠里头,实在太寂寥。
商队是在鄯善府的城门口集结了之后才一起出发赶往延城的,总共有四五百人,结队同行的原因是当地的官府派了十几个武人随行保护。鄯善到延城一带的荒漠里最近出了些胡匪,专门劫杀商贾的马队,很不太平。这里的胡匪,并不是指东北山里的那些山贼,因为大漠里头为匪的那些多是西域胡人,所以汉人才都管他们叫胡匪。
这些胡匪大多不会讲汉话,长年牧马身材彪悍性格野蛮。他们手拿长刀,冲进商贾的队伍里,将男人都杀了,女人孩子都抢走,还有所有的车马货物统统带走。这大半年里已经做了好几起大案子了,搞得这一带都人心惶惶的,官府只好派人保护商旅。
这支队伍是昨天晚上出发的,刚刚上路的时候众人还都十分紧张,不过行了一晚上的路却相安无事。现在已经是大白天了,眼看再行半个时辰就能出了沙漠,上延城的官道,众人也都松了口气。
对于危险,担心的往往只有大人们,车马队里的孩子们还是高高兴兴的。在骡马队的中间,有一辆小小的羊车,两只精神的山羊拉着一辆红色的小车,车帘子撩开着,里头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趴在窗户边往外张望。在沙漠中行路的人大多灰头土脸的,只有那丫头,一身红色的鲜艳小袄,绣着金线的百花图案,浓密的黑色头发扎了两个发髻,用红头绳绑着,戴着好看银饰,随着她脑袋的晃动,轻轻脆脆地响着。
十三四岁的丫头已经到了对男子感兴趣的年纪,那小丫头双手托着尖尖的下巴,眨着一双杏核儿大眼,左右看着。给他赶羊车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家将,那丫头时不时地对他说,“三小子,快些,我们去前面看看。”
那被叫做三小子的少年无奈,只能轻轻地抽了山羊几鞭子,车往前赶了赶,三小子好奇地回头问,“小姐,您找什么呢?”
小姑娘有些不耐烦地说,“哎呀,不都说中原的男子好看么,我看还不如我们那儿的呢。”小姑娘说话的声音不低,旁边几个赶路的汉人男子都听到了,转脸看她。就见这小丫头眉高眼深,鼻梁也挺,原来是西域一带的小丫头啊。
“小妮子。”一个汉人衙差逗她,“怎么,想嫁人了呀?”
异域的丫头都没那么多讲究,豪迈泼辣,大大方方地点头,道,“我阿爹说了,我十五岁嫁人,还剩下两年了,我要找个自己如意的。”
“怎么样的才算是如意的呀?”旁人都问她。
“嗯……眼睛一定要好看,人不能胖,皮肤也不能黑……”话没说完,小丫头就突然愣住了,她双眼盯着前方,伸手连连拍赶车的三小子,“快!去前面!”
三小子也不明所以,赶紧就又抽了几鞭子,山羊赶着往前跑了一阵,小丫头拉住三小子,“停停!”
三小子放慢了速度,回头看丫头,“小姐,瞧见什么了?”
“你看前面。”小丫头伸手指了指前面的一个人,道,“那个人!”
三小子抬眼朝着小丫头手指着的方向望过去,就见前方有一个骑着黑马的人。他们的角度只能看见一个背影,虽然清瘦,但身材高挺,应该是个男人。那人穿着一身靛青色的衣服,罩着黑色纱质外衣,围着一条白色的防风纱巾,从后面看,就见他的那条纱巾很长,几乎将大半张脸都掩盖了起来,一头黑发极长,随风轻扬。三小子虽然没见过什么世面,但还是能分辨出,有这么长这么顺黑头发的男人,大多是中原江南边儿的男人。因为大漠一带长年都干旱,这里的人大多头发枯黄,狂风都吹不出这么飘逸的感觉来。那男子似乎是一个人在赶路,骑在马上,走得不紧不慢的,马鞍上挂着水袋和行囊包袱,没有兵器。
“这是个什么人啊?”三小子好奇地问,“这里单身的旅人可不多,而且他还不带兵器……”
“管他是谁呢!”小丫头道,“你觉不觉得他很好看?”
三小子有些纳闷地回头看那丫头,“小姐啊,您也太本事了吧?这样就能看出他好看来?”
“不信跟你赌!”小丫头道,“我们上去看看他长什么样子!”
三小子摇摇头,心说这丫头思春了不成,满大街找男人看。但也没办法,只好接着往前赶,小丫头凑到了另一边的车窗边,睁大了眼睛看着,心说,刚刚已经看了好几个背影挺好,但正面吓死人的了,这个可千万要前后一致啊!
想着,山羊车已经赶了上去,小丫头猛的看到了那人的侧面,有一些失望,倒不是那人长得丑,而是看不全,因为他的纱巾和前发将大半张脸都遮去了。
皱了皱鼻子,小姑娘不满地又瞄了一眼……这时,前方突然来了一阵风,将那人的前发微微吹起,露出了额头和眉眼。
小丫头张大了嘴,赞叹,“眼睛真好看啊!”
说话的声音不小,那人也听到了,就转过脸来看了那丫头一眼。
丫头立刻满脸通红,毕竟是个小丫头,脸皮再厚也会臊的。小丫头继续看,就见那人一双眼睛极清澈,大小深浅都是刚刚好,还有挺直的鼻梁,脸不大,人也清瘦……最关键的是,这双眼睛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一双眼睛了。
小丫头看呆了,那人也看呆了,不过他看着的并不是小姑娘,而是小姑娘身后的远处,是茫茫的大漠。
小丫头就见那人的双眉微微地蹙起,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男人皱眉的时候,真的很好看啊,跟女人是不一样的呢。
但是正看得入迷呢,小丫头突然就感觉地面微微地颤动了起来,转回头,只见远处天地交接的地方,冒起了浓浓的一股黄烟。
随后,就听到商贾队伍乱了起来,有人高喊,“胡匪来啦!是胡匪啊!”一时间,人马大乱,好多人都赶着车想往前跑,但是人挤人倒反而动不了了,而且那些骡马似乎也吓坏了,都嘶叫着乱了方寸。
那十几个衙役脸都白了,他们本来以为胡匪也不过十几个人,可是看那滚滚而来之势,那一队人马起码有上百人啊,完了,这下铁定没命回家看妻儿家小了。
衙役们虽然害怕,倒也还挺仗义的,抽出了刀挡在车队的前面,回头对那些赶车的人大喊,“都快走!快走啊!”
商队的骡马狂奔了起来,好些人连货物行李都不要了,只想保命。那小丫头坐的只是辆山羊车,山羊们见骡马一跑就都吓坏了,站在原地只会咩咩地叫,三小子怎么抽,它们就是不走。
小丫头的视线还凝固在远处那越扬越高的尘土上面,就见尘土中还裹着马队,那些胡人一个个钢髯暴长,凶神恶煞的脸上涂着血,手里拿着长刀,张着大嘴怪叫着往前冲。
小丫头吓呆了,她看到的是远处疯狂冲来的胡匪,以及眼前一排衙役不停颤抖的身影……
正这时,视线中出现了另一个身影,刚刚那个清瘦,眼睛好看的大哥哥走到了那群官差的前面,伸手掏自己挂在马鞍上的包袱,对几个衙役道,“不用慌,去看着车队,别踩着人了。”
几个衙役张了张嘴面面相觑,都看着来人,虽然蒙着脸,但是能看出这人很年轻,清清秀秀的。就见他的手从包袱里拿出了一卷亮晶晶的东西,拿着一头往地上一甩,衙役们看清楚了,那是一条几丈长的钢鞭,鞭子很粗,一截截都是三棱形的。
那人拖着钢鞭轻轻地往上拉了拉脸上的纱巾,对衙役说,“愣着干什么,还不去?”
声音不高,但是低沉冰冷,几个衙役本能地就点头说好,回转身去护卫马车,救起不慎落马的人,时不时地回头看那年轻人。
小丫头看得有些呆了,见那人催马像是要向那群胡匪冲过去,赶紧大叫,“喂,你要干嘛呀?”
那人也不知道听没听见,只见他抬脚一敲马的三叉股,那马嘶鸣了一声,撒开四蹄,朝那来势汹汹的胡匪队伍冲了过去。
好些商队里的人都傻了,人们纷纷驻足观看,就见那人飞也似地冲进了胡匪队伍扬起的黄沙之中。随后,就见一人腾身而起,抬手挥动钢鞭……一时间寒光划过了半空,血光四溅,飞出来的是血、是人头、还有断肢……
胡匪的队伍瞬间大乱,地面的震动声音也瞬间被惨叫怪嚎之声取代,商队中的人们都不急着跑了,只是傻呆呆地看着,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大概过了有一炷香的时间,再看过去……烟尘被横穿大漠的风吹散了,站着的,只剩下了胡匪的马群,地上,遍布尸体,满地的黄沙都不再是黄*色,而是一片的暗红。
几个衙役双腿一软,往地上一坐,连喊,“老天爷啊。”
小丫头明白过来的时候,就感觉自己浑身都湿透了,竟然不知不觉中出了一身的冷汗。她想了想,从马车的车窗里钻了出去,跃到地上,向那一片血泊飞奔而去。
“唉!小姐!”三小子吓坏了,赶紧就赶着山羊车去追。
小丫头飞奔到了那块高地上,就看见满地的尸体,血泊里的残肢。她四处找了找,没看见刚刚那个人,就抬眼往四外望,突然就看见高地的下面是一个缓坡,那里有个小水潭,潭边站着一人一马。钢鞭被扔在了一旁,那人拿下脖子上围着的那块白色纱巾扔到一旁,掬水洗脸。
“喂!”小丫头飞冲了下去,幸好沙地软,她跑了几步就摔倒了,咕噜噜一直滚到平地上。她费力地爬起来,就见那人已经站了起来,拉着马儿在饮水。小丫头总算看清楚这人的长相了,呆住……良久才突然道,“喂,你有媳妇了没有?娶我吧?”
那人微微一愣,回头看看那小丫头,牵着已经饮好的马走了过来,摸了摸那小姑娘的脑袋,道,“快些回家去吧。”说完,翻身上马,从包袱里拿出另外一块白色的防风纱巾围住了脖子和大半张脸,策马,远离……
半个月后,大漠有一张折子直达京城,送到了皇帝敖晟的手里。
敖晟翻开折子看了良久,合上,问送折子来的边塞总兵,“西边,总共驻守了多少人马?”
“总共有三十多万。”总兵回答,“分别是洛鲂将军统领的洛家军十二万、齐宓将军的西北军十万,还有就是孔夷非的骑兵八万。”
敖晟点了点头,道,“你让洛鲂派出三万步兵来,再叫孔夷非给两万骑兵,将大漠一带所有的胡匪、马贼、山贼,统统清剿。”
……
第二章,客栈
延城是塞外重镇,西域与中原一带往来的枢纽,而跟很多边塞城镇类似,延城也是一半中原特色,一半西域特色。在盐城的街头,有中原人也有异族,最多的就是西域的胡人,例如突厥、羌族等。
风波客栈,延城大街上一座普通的客栈,不算太高档,住在里头的基本都是些做买卖的商贾。老板是一对夫妻,男的老实巴交,女的泼辣风骚,反差极大。
中午饭时,就听到客栈里小二要菜的吆喝声音此起彼伏,伴着那么些西北特有的匪气,很是粗犷。
老板娘大概是跟客人喝了几杯酒有些上头,敞着衣领子露着白花花的脖颈,站在门口拿袖子扇风,脸颊都是红红的。来往的客人都拿话占她便宜,她也就佯装嗔怪,跳着脚骂几声,更显娇俏,客人自然也得意。倒是掌柜的淡定得很,一边算账一遍笑,似乎毫不介意。
老板娘在门口吹了吹风,刚想进去,就有一匹马停在了她的身边,她回转身还没看清楚来人就开始吆喝,“呦,贵客贵客,里面请,打尖还是住店啊?”
从马上下来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用一条风巾围去大半张脸,一双眼睛倒是黑亮清透,看了那老板娘一眼,拿下包袱,道,“打尖。”
“好好,里头请。”这些长年招待往来生意人的店家都是极有眼力见儿的,这年轻人看来比较低调,拿纱巾围着脸,不是丑得见不得人就是不想暴露身份呗。老板娘笑呵呵地带着他走到了客栈井里面的一张桌子,让他背对着外面坐,这样就没什么人能看见他的样子了。
那个年轻人对老板娘点点头,道,“有劳。”
“想吃些什么?”老板娘笑问,“有新鲜的牛筋,要不要来一碗面?还有驴肉包子呢,上好的烧刀子?”
年轻人递过一个水袋给老板娘,道,“要一碗面,再要五个包子装在包袱里带走,一些肉干,水袋里帮我灌满烧刀子。”
“好嘞。”老板娘笑呵呵地接过了水袋往厨房去了,边走边吆喝,“要大碗牛筋面!”
很快,就有伙计端着大碗的牛筋面给那年轻人送了过来,放到了桌前,“客官慢用。”
年轻人点点头,伸手将防风的纱巾拉松,让软软的白纱垂在肩膀、胸前……
不一会儿,老板娘拿着包子和肉干,还有酒壶出来了,远远就看见那年轻人将纱巾放下了,她有些好奇地走过去,心里想,不知道这小年轻长什么样子呢。
“客官,您要的东西。”老板娘将东西都放到了桌上,年轻人对她点点头,继续吃面。
老板娘略带吃惊地看着那青年,心说,好俊的小伙子呀,脸白也干净,清清爽爽的,不粗猛却精悍,清秀又毫无脂粉之气,真真是个美男子呀,而且年纪真的很轻,也就二十刚刚出头吧。
“小兄弟,你要这些东西,不会是要入沙漠吧?”老板娘问。
那人继续吃面,只是点点头。
老板娘看看四周那些男人,吃面的时候都跟猪吃食儿似的,弄得满桌子都是,汤汁还溅了一脸,呼噜噜声音也响,粗鲁得要命。但是这个年轻人很斯文,他拿筷子的姿势老板娘喜欢,手握得高,手指头也干净清瘦,长长的手指适度地握着筷子,夹起的面也不多不少,好看……
正盯着看呢,就听旁边一桌上突然有人大声吆喝了一句,“我说掌柜的啊,这老板娘盯着人小白脸儿流口水呢,你不管管呀?”
随后,就是一阵哄笑,老板也抬起头来看了看,就见老板娘红着脸大骂,“要死了你们胡说八道,那么多吃的都塞不住你们的嘴啊!”
她这一恼,周围的人乐得就更厉害了。
“老板娘,您今年有三十了吧……女人三十猛于虎啊,这小白脸受得了么,别吓着人家。”
“哈哈……”
“滚你娘的!”老板娘抬脚就踹了旁边一个嘴贫的大汉一脚,“你上面不是吃饭的么,怎么放屁也归那儿管呀!”
……
这一边时打时骂,老板娘的声音也是一声高一声低的,但众人留神看那个年轻人,就见他依然面无表情,只是按照刚刚的速度,不紧不慢地吃着面。很快,一碗面就见底了,他端着碗喝了几口汤,将碗放下,掏出了银子放到桌上,拿起包袱顺便将纱巾拉起来依然遮住脸,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