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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杀不知为何,眼睛里忽然多了几分温情,和着喉头热血,一字一字,缓缓笑道:“阿静,哥哥是不会死的。”
赵静红着眼眶,冷笑了一声,似乎并不喜欢这样被人糊弄。
赵判官只好半真半假地为他解惑:“哥哥机缘巧合修炼过道术,你方才不是见过了,我厉害得很,不但能以血画符,驱邪驱鬼,还能使出化身还魂之法,多少遍都能活转过来……哥哥是不会死的。”
赵杀忌讳着拔舌地狱之苦,轻易不敢说谎,如今为了哄弟弟高兴,把一切都抛在脑后。
他摆出凝重肃穆的模样,艰难道:“是真的,阿静,哥哥不会痛、也不会死。”
赵静虽然不太相信,但数个时辰之前,他确实看见诸多怪力乱神之事,是这人舍身忘死,蘸着血,写了一夜的字,自己才从隐隐绰绰的怪影中活下来。
因为看见这人舍身忘死,才会心中一软,想要他活转过来……
可如果这人真会什么化身还魂之法,自然是不畏死的。
赵杀还不知道自己短短几句话,已经让赵静一颗心由热变冷。
他看着弟弟脸上难过之色渐去,白发中仍余几缕青丝,暗中舒了一口气。
只是他强撑良久,稍一泄气,周身剧痛便卷土重来,眼前亦是一片模糊。
赵王爷半点看不清,只好反反复复念叨一句:“无论多少次,我都能活转过来。哥哥不会死,阿静稍等我片刻……”
赵静皱着眉,不知该不该信,但这人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咬着牙记在了心里。
眼看着赵杀眼皮越垂越低,正要咽下最后一口气,赵静忽然失了方寸,双手微颤,慢慢踱近了半步,小声问:“你不会、骗我吧?”
赵王爷于是强打精神,用最温情脉脉的语气,竭力把话说得清晰一些:“当然,只要稍微等上一等,哥哥……就会来寻你。”
话音落时,赵王爷一口热血喷出,溅湿了赵静鞋面。
他想把眼睛睁开一些,伸手替阿静擦上一擦。
可他当真是有心无力了。
赵王爷先前寻死,还是生龙活虎的一缕生魂。
如今折腾一夜,肝肾虚损,精血不足,化作新鬼后,不单四肢不听使唤,脑袋也不甚灵光,在空中游荡了半个时辰,才想起自己姓甚名谁,要去往何处。
他定睛看时,忽然发现自己并非在阴山脚下,废亭旁边,而是飘到了一家高门大户,站在了主厢房中。这家主人也是脾气古怪,卧房中摆了一列的兵器架,插满刀枪棍棒斧钺钩叉,床头还悬了数把长剑,想来是个满脸横肉、凶狠好斗的武夫。
赵杀一念转过,床帐后刚好传来一声轻响,似乎是有人翻了个身。
赵王爷好奇心作祟,不禁往前飘了数尺,准备看看主人的长相。
只是他没飘几步,就看到青纱帐旁的小案上,搁着一张青铜面甲,式样纹路都眼熟得很,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
赵杀不由得停下来多看了两眼,脑袋里灵光一现,骤然想起一人,吓得他连退数尺,双腿发软,慌乱了许久,才敢战战兢兢地往纱帐内望去,正看见司徒靖明紧闭双目,枕着形单影孤的一只瓷枕。
这人好看是好看,但性情凉薄得很……
十丈软红哪里不能去,怎么一不留神,偏偏飘到此处?
赵王爷一时心乱如麻,每偷瞧司徒将军一眼,就要垂下头叹半天的气,看得久了,几乎想穿墙而出。
然而就在这时,那司徒靖明恰好睁开眼睛,一双凤目往帐外一扫,登时变了脸色,一手按剑,一手撑坐起身。
赵杀吓了一大跳,一路退到墙角,双手直摇,想要争辩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事,司徒将军看不见他。
两人如今相隔阴阳,一生一死,这人理应看不见他。
这样一想,赵王爷又放下心来,挺直脊背,摆足官威,威风凛凛地站回原处,依旧拿余光偷偷打量那人容光。
司徒靖明按剑的手紧了紧,猛地侧过脸去,拿另一只手几下把素色中衣前襟拢紧。
赵杀暗道一声可惜,目光不由自主地挪到司徒将军犹带水色的薄唇上,刚明目张胆地看了两眼,司徒将军突然拇指用力,将佩剑出鞘半寸,露出慑人寒芒。
赵王爷见了,居然也有几分害怕,背转过身,在屋里团团绕了几圈,才仗着自己是世间一鬼,重新凑到司徒靖明榻前,佯装无事地问了句:“你、你方才做了什么噩梦?”
纵然这人听不见,他依旧想同这人多说几句话。
“听说就寝之前,享用半碗羊乳、牛乳,能补血助眠,使人面目光悦……”
赵杀漫无边际,连着搭讪几句,司徒靖明脸色阴沉,猛地扯过玄色外袍,衣衫一抖,身形一转,未待赵杀看清,人便穿上衣、着好履。
赵杀愣了一愣,失神之际,司徒靖明已取过面甲,严严实实遮住薄唇下颔,提着剑下了榻,直直向他走来。
赵王爷后退两步,结巴道:“你看得见我?”
司徒靖明再进,他便接连后退,连声道:“等等,将军……为何看得见我?”
正说话时,司徒靖明便到了他面前。
赵杀情不自禁地拿手挡了一挡,而司徒靖明大步流星,停也不停,从他身上穿行而过。
赵王爷初初察觉时,只觉有凉风穿胸而过,呆立片刻,回头一看,才真正确信那人是摔门而去了。
他虽是满腹疑窦,有心跟上前去,看个清楚明白,可外头白日当空,自己一介新鬼,委实不是深究的时候。
赵杀再三思量,只得从识海中取出一枚换骨托生丸服下,想要相见,又要等上一世了。
赵王爷再睁眼时,已经得了一具崭新的肉身。
他初初为人,四肢尚不灵便,赤身裸体在林间走了十余步,铸在精魂中的地字二号牌才堪堪生效,替他变幻出一身金冠蟒袍。
许是那几枚换骨托生丸时日久了,药效不甚新鲜,赵杀新生过后,周身俱是续骨生肌之痛,人只得忍着剧痛,一件件着好衣履。
林间有溪水潺潺淌过,赵王爷对水一朝,看自己额角旧伤尽去,英俊不减当年,心中志得意满之余,又有些茫然,顿了一顿,才开始颤颤巍巍往阴山脚下赶去。
他这回托生的地方稍稍偏了些,走到碑亭时,残阳犹在,洇出一抹赤色,赵静一个人坐在废墟中,双手执着废墟那具尸身的手。
赵王爷远远看见,心都揪紧了,小声唤了句:“阿静……”
只是身上余痛未消,声音微哑,等到人走得近了,发现赵静并未听见,忙扯着破锣一般的嗓子多喊了几句:“阿静,哥哥回来了!”
赵静这才微微侧身,他双目无神,脸色煞白,只有双唇之间泛出一线血色,定定分辨了赵杀好一会儿,才仓皇站起,朝赵王爷的方向小跑了几步,而后猛地停下。
他跑得太急,几乎被地上碎石绊倒,有一刹那,赵杀几乎误以为自家弟弟害怕得紧了。
好在赵静停下之后,一瞬不瞬地看了他半炷香的工夫,人便一点点恢复如常,举止自如,微笑起来:“哥哥说让我稍等片刻,没想到要这么久。”
他原本相貌出众,已生得十分可怜可爱,此时又多了几分乖巧神态,煞有介事地轻轻击了两下掌,轻声道:“凡人想求长寿已是极难,我家哥哥却能无病无痛、有万千化身,当真道术了得。”
赵杀被他夸得老脸通红,谦让了几句:“哪里哪里。”
赵静微微一笑:“别的本事也是厉害得很……”
他这话说得极轻,赵杀却不曾听见,他看见赵静跪坐在地上,衣衫脏得不成样子,十指尽是血污,不知道牵了多久那尸身,心中酸涩,一瘸一拐地走到马车上,取了水囊、白帕和簇新的外袍,搂在怀里走回来,硬抓住赵静的手,替他一点点冲洗,再拿白帕擦净了。
赵静苍白的脸上慢慢多了两抹血色,侧着脸,仿佛不情不愿似的,等到赵杀想解他的外袍,赵静耳珠都有些发红,不住挣扎,赵王爷只能好声好气地同他商量:“阿静,听话,换身干净的衣服,哥哥心疼你。”
赵静那双猫儿眼愕然转过来,有一刹那,倒像是从两块冰冷漂亮的石头,化作了两汪水。赵王爷借机解了赵静外袍,为他换上鹅黄色新衫,又绕到背后,将赵静几近全白的乱发捋在手里,呼吸一窒,而后才道:“阿静瘦了。”说罢,小心翼翼地替赵静绾了一个髻。
可他看不见赵静的神色,等了片刻,正要牵着赵静回车里坐下,那人却突然转过身来,先是猛地一推赵杀,以孱弱病体硬生生将赵王爷推得一个趔趄,然而下一刻,赵静就使尽全身力气,狠狠抱紧了赵杀的腰。
赵王爷吓了一大跳,半晌才问:“阿静,怎么了?”
那人依旧抱着他不放,不到片刻,赵王爷就发现自己胸前衣襟被眼泪濡湿了。
赵杀跟着眼眶一热,柔声细语地哄他:“阿静,怎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