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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里不觉得怎么样,现下皇帝这样昏沉着,又病得苍白消瘦,气势全无,那侧脸活脱脱就是一个静怡。
这孩子。和他娘长得一样一样的。
鼻子都一样往下钩着,又高又挺。闺阁时她还取笑,说这面相硬,可见静怡是个狠心薄情的,将来一定会忘了她。惹得静怡大哭了一场。
到后来,也不知道谁比谁狠心,谁比谁薄情。
她和静怡,本是一对亲亲热热的手帕交。也曾情切切义结金兰,意绵绵为盟噬臂。她与皇室联姻,静怡就入宫承恩相伴,两人誓要做一对好姐妹,一辈子不分开。
然而。
然而。
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知不觉,就变成这样了呢。
只道那姐妹情如铁铸就,却不知人心易顷刻前尘。
好像只是小事。一点点。一点点相负,一点点相瞒。一点点隔阂一点点疏远。头顶一个皇帝,身后两个家族。反正前后摇摆,左右是非不分,就这样藏愤懑,怀机心,忘证了前果兰因。
从此两宫里各分宾主,锦榻上空布枕席。
太后满怀怅惘,静静的凝视着皇帝的侧脸,那一刻斗转星移,时光回溯,她却岿然不动,就坐在床边,陪静怡沉睡。
她的姐妹。
年轻的姐妹。那时你未产子,我也没有嫁人。你我分一套花黄,裁料子做漂亮衣裳。你说年华正好,不羡鸳鸯,要和我埋坛老酒,共酿二十年光彩无恙。
现在三十年都过去了啊……
三十年大梦一场,等你醒来,看江山还是你家天下。
她尚自发呆,侍疾的三位医官却齐来请旨,道圣上大凶,宜下虎狼。她拿了方子一看,果然君臣佐使,样样猛烈。皇帝重病体虚,这一碗汤药下去,怕不等破积除痼,先要了这孩子小命。
她微微沉吟,低声问:“可有缓点的方子?”
几位医官不敢回答,只趴地上连连磕头。
太后明白了,便抬手给皇帝掖了掖被子,暗叹口气。
太子自幼养在静怡母家,如今已知图报。皇帝在时,她尊位尚安稳。太子践祚,满朝就尽归别家了。她半生颠簸,到底为人作嫁一场,拿这翻云覆雨手,换了个零落成泥碾作土。
太后忍不住轻轻抚了抚皇帝的眉眼。
当初有多想叫他死,现在就有多盼着他活。
怔怔的看了半天,太后才轻轻道:“皇帝是个有福报的,去熬药吧。”
没一会儿药就呈了上来。太后端着药碗拿勺子搅了搅,只觉得药气熏人,便随手递给了身旁女官,自己出得内室。她本要回宫,却见到泓在外间仍跪着未起,便在他身前站定。她居高临下,静静凝视了半晌,想起当年皇帝也是大凶,不知道怎么回事幸了这个人,第二日就转好了。
她心肠骤软,轻声说:“你……多陪陪他。”
泓没有抬头,低声答应了。
太后不再看他,抬步出了寝殿,只听得她在殿外冷声下旨,令即日起宫中皆换斋饭,广供神佛,为皇帝祈福。
泓怔怔的原地跪了半天,只觉得一阵又一阵的晕眩,只得以指撑地,好半天才起身。
太后叫求神保佑,他也觉得应该求。
可他的神生病。
他的神食着人间烟火,会发脾气,还会生病。
外面众臣喧嚣,有人痛哭失声,有人念佛祈福,他听了只觉得吵闹。
他静静的又站了站,才抬步入得里间,见太后的那位随侍女官正给陛下喂药,一勺舀出来轻吹了吹,垫着帕子喂得体贴小心,没一会就喂了半碗药汤下去。
宫里凡给贵人喂药,都用如此伎俩。陛下几日水米不进,怎么可能喂得进去?不过是样子好看,实际药汤全倒进了帕子。
陛下好着的时候,天底下披肝沥胆,全是赴汤蹈火的忠臣良将。一有不行风向立换,群臣齐齐的转个脚跟,又去忧心太子圣安。
泓默不作声,在一旁静静等着,见那女官手脚利落,喂完药把帕子往袖子里一藏,便起身施礼告辞。泓也跟着躬身回礼,转头便叫宫人再熬一碗药呈上来。
他拿了药碗,先放在床头,把容胤半抱了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肩头。陛下还烧着,触手暖热,气息浅浅的喷脖子上,痒痒的。
他本来沉静,却在那一刻突然决堤,疯了似的抱紧了容胤,把绝望的喘息狠狠地压在了皇帝的脖颈间。
陛下,我的陛下!
吃了这么多苦,扛了这么多难,天底下却无人知你衣冷暖,也无人为你遮霜寒。
我的陛下!
他无限伤心地舔舐着皇帝的唇角,撬开紧咬的牙关,含着药汤,一点一点给皇帝渡了进去。
陛下……我的陛下……泓陪你……一直陪着你……永远陪着你……快点好起来吧……
他当夜喂了两回药,天亮时容胤发了一身的汗,体温渐降。医官说这是好转的症状,泓心尖剧颤,紧握着容胤的手,默默地求了他一万遍。医官加重了分量,白天又喂了几回,晚上容胤再次发汗,把寝衣都浸湿了。泓突然想起十五年前也是如此,陛下夜里发汗,醒来便要喝水,还把他拉到了床上。这一回是真真正正要好了,他满怀喜悦,忙喂了好多水下去。到了次日果然退烧,昏昏沉沉醒过来一回。医官又换了方子滋补,接连三副药剂下去,终于把容胤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
这一下泓如获至宝,把容胤捧手心里万千温存。容胤病里稀里糊涂,做了无数怪梦,一忽儿梦到自己和泓同去了沅江,一忽儿云行之又来抢泓。自己在梦里也不是个皇帝,无权无势,急得直冒汗。等他真正清醒,见泓就在身边,天下无人能抢走,不由铭感五内,万般庆幸自己当了皇帝。他趁病提了好多无理要求,泓都一一答应,端茶倒水,照顾得无微不至,又给了无数的亲吻宠爱。
虚弱暴躁的皇帝终于被安抚得溜光水滑,心满意足,喝过药就趴在泓身上,娇气的揉着眼睛。泓怕他挂忧,便轻声把这几日宫里外朝诸般安排说给他听,又告诉他太子监国等事。容胤听到这个却触动了愁肠,想到先皇,先先皇一概短命,说不定自己也快到了时候,便叹了口气道:“是该预备了。太子要培养,也得给你安排个好出路。”
泓半抬起身子,郑重其事的说:“陛下若大行,臣就做陛下的引路人。”
容胤心下一震,失声道:“胡说!”
他说完立时起身,紧抓着泓的肩膀逼问:“你做了?做没做?”
泓分毫不让,和容胤互相凝视,道:“做了。”
容胤呼吸一窒。
所谓引路人,引的是冥路。
帝王尊贵,往生路上虽然神鬼不侵,却也要走一段无光的幽冥道路。引路人,便是用来在那时候给帝王照明的。凶礼庄重,自皇帝晏驾当日起,引路人就要断绝水粮,日日饱饮清油。内外俱净后再浸入油缸,苦熬四十九日,浸得里外润透后白蜡封裹,随帝王梓宫一同入葬,拿来以身为烛燃一团火,为帝王引路。这个炮制法子极为痛苦,引路人若非自愿,易成厉鬼,因此若有人愿意引路,须得先登名,完成一套繁复仪式,在神鬼面前自证决心。
容胤凝视着泓,一时间只觉心肝俱碎。
这是他的爱人。他的另一半。他不求正果,却只要作盏灯笼。
容胤千言万语无法尽诉,只是微颤着双唇,低声道:“我的泓!”
自登基那日起,他的陵墓就开始修建了。极尽恢宏荣华,万般堂皇锦绣。他们身份差若云泥,泓如果想和自己同穴,这是……唯一的方式。
他陪他在人世白头。然后愿经千锤百炼,忍那洗髓销骨之苦,把自己做成灯笼,多陪他走一段。
他们走过冥路,就会分别。泓神魂寂灭,他则有神佛来接。依旧御辇扈从,前往极乐永生。
如果真的有幽冥,他将在大光明前,看着他的泓魂消魄散。
容胤霎时热泪盈眶,又低声叫道:“我的泓!”
泓抬起眼睛,微微笑了。
容胤敛下了满腔泪意,轻声道:“我不要你引路。我要你与我同葬。我要你好好活着,将来功高震主,权势滔天。我要这全天下皆拜你为师。”
他指了指案几上的科举考卷,道:“这些人,将来就是你的根基。等到了那时候,我就赐服,以家主身份,纳你入皇族,与你共归皇家陵墓。我要和你在一起,一起长生,一起转世,到哪里都在一起。”
泓怔怔想了半天,问:“会有那一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