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泓慢慢垂下眼睛,点点头。
容胤心里揪成一团,半天说不出话。当时宫里都是皇后和静怡太妃的人,见他在皇帝重病的时候承恩,必然恶意刁难羞辱。叫他在外间当众行礼,竟然连件衣服都不给穿!宫里头杀人不见血,挫磨人的手段多得是,泓当时年纪小又单纯,身边也没个依靠的人,不知道受了多少罪。
他总是害羞,一脱了衣服就惊慌失措的到处乱藏,叫人忍不住想欺负。以前只以为是胆子小,还觉得逗起来挺好玩的。
这哪里是胆子小,明明是被人折磨出了心理阴影。
容胤越想越心疼,疼得心尖发颤,紧搂着泓说:“别怕……你上次没得册封,今天还得重来一回。不需要司礼官教导了,就在这里奉礼。”
他一边吩咐了宫人,一边抬起双手扶在泓的耳后,拉他到身前跪下行礼。他穿着繁复的朝服,宽大的袍袖垂下来,盖住了泓半个身体。司礼官和宫人们都被皇帝的华丽衣袍遮挡,泓恍恍惚惚的仰着脸,只看得到陛下那一双满蕴情意,粼粼波光的眼睛。他傻乎乎的被梦魇了一般,趴在皇帝腿上半天不动弹,容胤又心疼又好笑,摸着他耳朵轻轻催促,说:“快点。”
泓如梦初醒,在皇帝的怀抱里行了拜礼。最后一拜的时候容胤收了手,让司礼官和众人都看到泓行礼已毕。宫人便捧着托盘鱼贯而入,请皇帝大施赏赐,册封位份。依照旧例,皇帝若是宠爱,承恩礼后的赏赐必当贵重。这位御前影卫大人已经侍寝多日圣眷正浓,加上又是宫里隔这么久第一回有人承恩,司礼官唯恐赏赐不够,带进来几十人为皇帝奉赏,她自己则捧着金册和玉如意,递到了容胤身前。
容胤接过了玉如意,拿在手里沉吟了半天。钦赐如意的时候帝王要有训诫,可他满腔的情意和心疼,却无一字能诉诸于口。他和泓大眼对小眼的互看了半天,越看脑袋越空,本应该将往日背熟的辞章随便拿出来敷衍一下,这时候却半点都想不起来,只把玉如意往泓手里一送,低声说:“好好的去。我等你回来。”
他没有册封位份,也没有赏赐厚礼,司礼官便按着旧例,只照承恩记册。早晨这一阵忙乱过去,容胤就得赶去崇极殿上朝。两人依依不舍的分别,泓便出宫找云行之。
第17章秘密
云行之早给两人打点好了行李,一见到泓就怒气冲冲的责怪他。泓很不好意思,低声解释道:“突然想起家里有点事情要交待,就急着回宫了。”
云行之知道他有位亲人在紫阳殿,哼了一声,挥挥手不和他计较。
两人一路顺利,几日间就赶到了雁北大营。军队将领对这种临时在营里历练的世家子弟向来都是热烈欢迎,云行之又掏出了大手笔仪礼,以两个人的名义送上去,上上下下打点得无不妥帖。众将领投桃报李,便接连几日的张罗筵席,为他们各路引荐。城郊大营少有战事,将士们闲来便划分阵营,以比武为乐。泓掐着分寸,赢几场又输几场,结交了无数好友。一晃月余过去,众人依依惜别,两人便奔赴雁南大营。
雁南大营却是另一番气象。那位大营统领御下严厉,众将领都是规规矩矩,凭真本事吃饭。这回泓便打了头阵,出面与人结交。他办事稳当细致,不管是带兵还是跟着操练都认真,大营统领颇为赏识,还亲自领着两人在营里转了一圈,讲解带兵之道。两人在这个营里,倒是货真价实学了点本事。
眨眼间就入了夏,天气渐渐炎热。
这一日泓和云行之回了营里,正赶上驿车过来。驿差抱了个巨大的包袱,送进两人房中。
云行之一看了包袱,就焦躁得大叫:“怎么又来了!”
这包袱是云行之家里送过来的,一月一个,全是吃穿等物,偏又巨大无比,每次都得麻烦驿差招摇送过来。军营里提到云行之不一定都认识,提到那位娇生惯养,家里每月都送大包吃的来的小少爷,倒是人人皆知。他们一路换营,那大包袱就一路在屁股后头追,搞得云行之烦不胜烦。
泓见着云行之烦恼的样子,忍不住的笑,劝道:“家里惦记你,也是好意。”
云行之哼了一声,三下两下解了包袱,在里面乱翻。
大包里装了各种夏衣,常用消暑的药丸,还有个两层食盒,装了干果,蜜饯,点心等吃食,是怕营里伙食粗劣,给云行之另外找补。云行之最恨家里拿他当小孩对待,每次一见送吃的就气得两眼冒火,看也不看连盒子扔到泓床上,怒气冲冲的说:“给你吃!”
他每次都把吃的给泓,泓就以两人的名义,拿出去给夜里当值的将领当夜宵。这次见云行之格外愤怒,泓便拿了两块点心吃掉了,劝道:“有人惦记你,是福气。你看多少人孤孤单单的,也没家也没亲人,想要收东西还没有呢。别人虽然笑话你,其实也羡慕你。”
云行之已经翻出了装信笺的小盒子,拆了一封一封看,随口道:“你不知道有多烦。”
信是母亲写的,他一目十行的浏览,见上头长篇大论全是叮嘱他要注意身体好好吃饭,不由烦躁,扫了两眼就扔在一边,挑出祖父的信来读。最近家里不太平,有很多流民到沅江闹事,上一封信里祖父提到了,叫他心里很惦记。结果这回,祖父信里居然也唠唠叨叨写满了要他注意身体饿了加餐等话,看得他无比焦躁。只有父亲写了几句正经事,说秋后他姐姐和表妹会一起入宫,但是圣意暧昧,不知道会立谁为后。又说现在朝中局势微妙,圣上又挪了几个人的位置,观望不出到底是什么动向。云氏趁虚而入,才有了执掌军权的机会,圣上必然不满,叫他做事千万小心,不要留下把柄。
云行之把父亲写的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轻轻叹了口气。
圣上确实有手段。拉着众世家合纵连横,把一手平衡之术玩得炉火纯青。做事又滴水不漏,叫人一点方向都揣测不着。可惜他经验尚浅,不能帮家里做什么,只有乖乖听安排。
他正惆怅,突然听得门外一阵乱响,驿差又抱了个巨大的包袱送了进来。云行之顿时暴躁,跳起来大吼:“怎么还有!”
驿差摇摇头,指着泓道:“是这位的。”
泓无比诧异,接过了包袱。他莫名其妙,想不出谁给他寄东西来,便在床上解了包袱翻看。只见包袱里装了各种夏衣,常用伤药和碎银,还有个八宝攒心的食盒,打开一层糕点蜜饯,一层糖果乳酪,又一层全是切得方方正正的腊肉和火腿。他摸到包袱最底下,摸到毛茸茸的一条水獭皮的毯子才明白,脸上登时火一样烧起来。
是……陛下送过来的。
和云行之的家人一样……一样惦记他吃穿,也一样怕他在军营里辛苦,送了零食安抚。
泓面红耳赤,带着说不清楚的畏惧和期待,把包袱翻了一遍,想着说不定和云行之一样,也能翻出封信来。可惜翻来翻去,陛下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有那条薄薄的毛毯子,暧昧又缠绵的,说尽了千言万语。
父亲虽然关心他,却也是教导多而娇惯少。被人这样当小孩子宠爱,还是平生第一回。
泓又高兴又害羞,先把毛毯子抽出来,搭在身边,再打开食盒把里面的零食捡点了一遍。他像个一夜暴富的穷人,对着满床的珍宝不知所措,又想悄悄藏起来,又想大声昭告天下。
云行之以为泓的家里也给寄了东西,并没有在意。他见泓对着乱七八糟的一床东西半天不吭声,就大声嘲笑道:“等着吧,过不了几天,别人一样背后叫你小少爷!”
泓没有回答,垂下眼睛,把手探进衣服里,去摸那些沁凉的丝料。
云行之说他不知道家人给送东西来有多烦。
现在他知道了……是好烦啊……
烦得他满心慌张……和思念。
他半天不说话,云行之就多看了一眼。见那包袱半解,露出了里面丝料的夏衣,看着不起眼,却流转着微润的光泽。他是何等眼光,加上家里产丝,常年耳濡目染,只一眼,就认出了那料子是冰凌丝织的,登时心里一凛。
这种丝仅在沅江出产,丝质细润带光,产量极低,几百年来已成了云氏例贡,年年进上,专供御用。连皇室宗族都不敢僭越。小时候父母溺爱,曾给他穿过一件冰凌丝小褂,祖父看到痛骂了一顿,立即叫脱了下来,怕折了福分。
他往泓的床上一扫,看见了七八件夏衣,都是一水儿的冰凌丝料。他心中惊异,面上不动声色,走到泓身旁说了几句闲话,已见了包袱里给泓送的东西,皆尽精致细巧,远非寻常宫中所用。他借着拿点心,顺势在那几件衣服上一捻,确定了手感,转头就给家里写了封信,叫父亲在宫里彻查泓的来历。
云白临素来相信儿子眼光,见云行之郑重其事的来信交待,便去找了结交的宫人打听。可是帝王宫闱密事,哪有那么好查,宫里又没有妃子可以里外照应。辗转周折,颇费了一番功夫,最后只得了一条记在明面上的消息,便是云行之赴军营那天,宫里行了承恩礼。
知道这一条就已经足够。云白临当即修书,嘱咐儿子说大家共同效忠圣上,要互相照应,像兄弟一样彼此友爱。云行之自然明白言外之意,使出了浑身解数和泓拉拢结交,两人情谊日渐深厚。
几个月须臾即过。过了中秋,天渐渐凉了下去,皇城里又寄来个包袱给泓,送了秋衣和手炉,又备了各色吃食和厚厚的被褥。泓一开始还心虚,见云行之无知无觉才放下心来。两人在翼东大营呆了一个多月,便共赴翼西大营。
第18章君恩
九月刚过,秋汛渐起。漓江沿岸接连几日暴雨,水位急剧上涨,又有了溃堤泛滥之象。
治河是个长久功夫。朝廷召集了十万民夫和各地守军,如今大半都在荆陵清淤。秋汛一来,漓江沿岸其他州郡即缺人手,又无应对,难免狼狈。这时候就考验出当地守备州官的政绩了,凡对百姓安危上心的,平日里必然早有准备,或勤治水,或齐备粮草药材,洪水虽急,却能保得冶下平安。尤其是莞州陌陵,安青等地,大水一过,安然无恙,显然平日里对河道疏通就下足了功夫。容胤见了两河督道的折子,便下旨大大的褒奖了一番,从一邦邦主到两河督道,都给了嘉赏。
秋潮缓退,各邦便着手准备五年一次的察举乡议。这种选官制度是世家子弟论品入仕的一个补充,由各地驻城司隶主持,举荐那些出身寒门却有出众才华的人入品。入品后便和世家子弟一样,根据品级指官入仕。
莞州陌陵。水吏陆德海家。
窗外淅淅沥沥下了好几天的雨。夜色已深,房中烛火摇曳。
陆德海将手中的信重又读了一遍,轻轻叹口气,把信纸伸到火上点燃。
烛光大炽,映亮了这间狭小的卧室。也映亮了陆德海饱经风霜,憔悴黑瘦的脸庞。
这封信来自皇城,是他最后一点希望。
他被贬回乡,便在陌陵府衙做了一名吏员,专司水利。朝廷下了大功夫治水,一道一道敕令催促甚急,层层递到陌陵这小地方,也不过是拨调了吏员,每天到江边巡视。他是朝里下来的,陌陵乡间又颇有贤名,守备对他很是客气,也不曾指派什么差事,由着他空领一份俸禄。当年漓江沿岸一路治水赈灾,他跟着下过一番狠功夫,对疏水调沙也有不少心得。就任后沿江转了几圈,就看出江内泥沙淤积,若不疏浚,来年秋汛要是暴雨,陌陵必有大灾。
他当即找了守备,恳请出面治河。头年一场洪灾刚过,乡里流民无数,又有大量失田人家,人手是不缺的。守备乐得不管,便拨了笔款子,全交给了他张罗。
那时候正是水枯时节,他便组织民丁,热火朝天的开始疏浚底泥,扩宽河道。岂料工程干了一多半,突然传来了消息,朝廷要招丁去荆陵修堤,连各城驻军都调过去了。那头给的工钱多,又是朝廷出面有保障,听说吃住都有安置,能干上三五年。粗粗一算,三年下来攒的工钱就够买两亩好田,众人当即响应,扔了手头的活就走,陌陵的事便没人干了。
那河道半通,挖出成山的底泥还在水里堆着。他欲哭无泪,一家家登门哀求,求乡民们拖延个把月,至少把河道清干净了再走,不然今年再有大潮,堤坝撑不住。可是今年有没有大潮不好说,朝廷召令急如星火,错过机会却再没有。众人都罢了工,收拾行囊准备去荆陵,他实在没办法,就去找守备哀告,求府衙以徭役的名义,强行把人留下。
这消息一传出来,他当即成了猪狗不如的畜生,人人唾骂。众人恨他挡了财路,冲到他家里乱砸一通,又围了府衙要找他算账。守备怕闹出人命,赶紧打消了主意,劝他放手。他看着未完的浅滩窄坝,洪峰一来就是修罗场,如何放得下手?那一日众人结队赴荆陵,他一人扛着铁铲拎了竹筐逆流独行,发誓就算一个人,也要把河道里的淤泥清出来。
他一个人,在旷阔无垠的江滩里,是只微不足道的蚂蚁。淤泥堆积如山高,他算过,日日干上七八个时辰,临到水丰时节,差不多能清掉一大半。一大半也就够了,足能保证水来了从河道中走,不会再漫无边际的蔓延,毁了好不容易修出来的堤坝。他一个人干得辛苦,吃睡都在坝上,蓬头垢面,像个精神不正常的疯子。乡里小孩子不懂事,便过来看疯子,围着他嬉闹。
后来渐渐的,有小孩子开始帮他干活。乡民们虽然恨他曾经强留男丁,却也知道治水通淤是为大家好的事,家里孩子愿意去干,母亲也不拦着,还给中午送饭。后来,连大人闲下来没事,都乐于过去帮他挖一锹泥。他风雨不歇,日日苦干,有一天日头大晒,昏倒在泥水里,被人抬回家休息。他懊恼自己耽误了辰光,第二日早早就去了江边,却见到了数千乡民。
老人,小孩,女人。男人都去荆陵赚钱了,剩下这些老弱妇孺,清晨聚到了堤坝上,拿着铁锹,挎着筐子等他。守备脱下了官服,女子换下了裙钗,愿意和他一起,用肉身,死磕一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