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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威廉走后,米兰生气了。
沈之恒第一次看见米兰动怒。生了气的米兰几乎变了模样,面孔的皮肤紧绷着,玉石一样苍白坚硬,两只眼睛睁圆了,瞳孔也像透明的玻璃珠子。总而言之,她的脸上没了活人气,成了一尊凶神恶煞的塑像,眼中有光,光也是凶光。
但她并没有像其他闹脾气的女孩子一样大哭大闹,甚至语气还挺平和:“你不要去。厉叔叔说话没个准,也许又要杀你。他如果真要杀你,我还得再去救你。”
这话让她说得老气横秋而又理直气壮,仿佛救沈之恒是她的天职,而这天职她已经履行了若干次,她像个冷衙门里的老办事员似的,对于这天职,已经感到麻木和疲惫了。
沈之恒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和个小姑娘深谈,对峙似的和她对视了片刻,末了,他被她那张冷而凶的小脸镇住了,决定好声好气的做一番解释:“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船票我昨天已经订到了,七天后开船去上海。七天的时间不算短,如果厉英良真要找我的麻烦,那我躲是躲不过的。”说到这里,他一皱眉头:“这人也真是我命里的魔星,杀不死甩不脱,真不知道他到底是存了什么心。”
“那我们躲在家里,躲足了七天,厉叔叔总不会闯到租界里来抓人。”
沈之恒笑了一下:“怎么不能?我们第一次见面,不就是他在租界杀了我吗?”
米兰一时哑然,随即又道:“那是你受了偷袭。这次我们小心一点,把门窗都关得紧紧的,看他怎么进来。”
沈之恒说道:“孩子话。”
米兰看着沈之恒,其实心里也知道自己那话幼稚。沈之恒一团和气——他对她总是一团和气,也许是因为她是个小姑娘,一般的人对小姑娘总是要客气点,也可能是因为她救过他,所以他有恩报恩,要善待她,可无论是哪种情形,她都不高兴。她希望沈之恒拿自己当个大人看待,如果自己说得不对,他就驳回好了;如果自己的态度不驯,那他就发脾气好了。他对司徒威廉不是很有脾气的吗?他对厉叔叔不也是心狠手辣的吗?
但沈之恒对她就只有一团和气,和气之外,就没别的了,她甚至怀疑如果自己不是每天都主动跑到他面前晃来晃去,那么他也许一个走神,就要把她彻底忘记了。
米兰发现自己对他的要求很奇怪,他善待自己,给自己充裕的物质和自由,给自己先前可望不可得的一切,把自己当个小孩子一样保护和养育,自己反倒不满足起来,甚至跃跃欲试的想要和他作对,激得他对自己撂两句狠话。自己这不是疯了么?不是成个不知好歹的人了么?
“躲不过,那就要送上门去呀?”她停了一会儿,喃喃的又道。
沈之恒看她直挺挺的垂头站着,就起身搬了一把椅子到她身后,摁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然后自己也坐到了她的对面。米兰心里有了光——沈先生这回一定是要和她正正经经的说几句话了,这回一定不会再拿她当个小孩子糊弄打发了。
然而她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沈之恒开口,忍不住抬眼望过去,她发现沈之恒摆了一个沉吟的姿态,似乎是正在措辞。抬头和她对视了一眼,他下定决心似的一抿嘴一点头,说了话:“我依然认为自己是人。”
米兰微微偏着脸,斜睨着他,心想做人有什么好,是不是人又有什么关系。
沈之恒又道:“我有人的思想,人的感情。”
米兰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有又怎么样?没有又怎么样?这很要紧吗?
“如果厉英良没有找上威廉,那么我也会审时度势,带着你暂时离开天津,避一避日本人的锋芒;可厉英良现在找上威廉了,威廉还在傻乎乎的和他谈合作,那我还能怎么办?如果我当真就这么走了,那谁来管威廉?”
米兰一怔:“你不恨司徒医生啦?”
“我是很生他的气,可还不至于恨他。如果他能平安无事的过日子,那我可以永远不再见他;可他现在已经落入了险境,我又怎么能够袖手旁观?”
米兰“啪”的一拍巴掌,脸上闪过了一抹欢喜的光芒,沈之恒莫名其妙的看着她:“你怎么了?”
米兰意识到自己是失了态,连忙放下了双手:“你肯原谅司徒医生,我真高兴。因为我一点也不讨厌司徒医生,司徒医生是我的救命恩人,等我长大些了,有本领了,还要向他报恩呢。”
沈之恒仿佛是来了一点兴致,含笑问道:“你打算怎么报恩?”
米兰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了,所以此刻不假思索:“我赚钱给他花,我看司徒医生什么都不缺,就是缺钱。”
沈之恒先认为这又是一句孩子话,可仔细一想,又发现米兰一眼看到了事情的本质——司徒威廉那次对自己说了那么一大堆主人奴仆之类的屁话,归根结底,不就是要让自己照顾他、供养他吗?
能把这么简单的一件屁事说得那么天怒人怨,沈之恒简直不知道司徒威廉活到如今,一共得罪过多少人。做人做到这种水平,竟然还妄想着追求金家二小姐,对于司徒威廉的情路,沈之恒何止是悲观,简直是完全不抱希望。
他得对这个不是人的弟弟负责,所以还得去和日本人交锋一次。这让他对着米兰长叹了一声。做人,他累,不做人,他又不甘。
米兰没从沈之恒口中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总是那么不紧不慢的,对她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认定了她是个小毛孩子——连大孩子都不是——所以懒得同她讲那要紧的话,一味的就只是安慰和敷衍。米兰发现自己除非是钻进他的脑子里,否则永远别想知道他的心思。
既然如此,她一赌气,就不问了。她这边没话讲了,沈之恒却又唠叨起来,嘱咐她在这七天里怎么生活,又打电话叫了个人过来,给她当保镖兼做跑腿的听差。这人不是旁人,正是海河报馆里的记者张友文。
张友文是机灵强健的青年,受过教育,是个文明人物,所以沈之恒敢让他过来和米兰这个小姑娘作伴,正好也让他趁机赚几个钱,贴补家用。那张友文没了职业,囊中又是日益羞涩,正是窘迫,忽然接了沈之恒的电话,他像在黑夜中见到了一丝光明似的,立刻就收拾了几件衣服放在提包里,在中午之前赶到了沈公馆。
在沈公馆,他看到了沈先生,沈先生西装革履,看着是个马上要出门的样子,沈先生身后站着个瘦条条的少女,一定就是电话里提到的侄小姐。侄小姐看着是十几岁的年纪,不是大姑娘,神情比年纪更幼稚一点,正气鼓鼓的撅着嘴。张友文见过了这位侄小姐,更放心了,幸好侄小姐不是大姑娘,要不然他这么个小伙子对着个高攀不起的大姑娘,殷勤不好,冷淡了更不好,岂不是难办了?
沈之恒又吩咐了张友文几句,末了回头望向了米兰:“乖乖等我吧,总之我在开船之前,是一定会回来的。这几天你好好的待在家里,不要出门。听见没有?”
米兰抬眼望向了他,满眼的控诉:“听见了。”
沈之恒拍了拍她的小肩膀,然后向前走出大门,上了汽车。张友文送到门口站住了,就见沈之恒已经发动了汽车,心想侄小姐一定是沈先生的亲侄女,要不然凭着沈先生这种独来独往的性格,平时连汽车夫都不要的,怎么会把她接到家里来长住?
想到这里,他转身回去,决定要对侄小姐多恭敬一点。可等他回到楼内时,他发现侄小姐已经上楼回房去了。
沈之恒开汽车开到半路,叹了口气,觉得麻烦。
对着米兰,他当然是尽量往轻松里说,免得她担心,可是事实上,他这是把自己又送去了龙潭虎穴里。司徒威廉再可恨,终究是他的弟弟——即便不是他的弟弟,就冲两人这三年的友情,他也不能真看着司徒威廉被厉英良摆布死。
麻烦,真麻烦,等度过了这一关,他决定和司徒威廉讲和,带他一起走。一个威廉,一个米兰,都是对他有情有义的,他作为他们的老大哥,得珍惜他们的情义。威廉不过是游手好闲,游手好闲不是罪过,横竖他是个能扑腾的,永远能有门路弄到钱,那他养着他和她就是了。
沈之恒这些天活得颠倒混乱,直到现在,在这被太阳晒得火烫的马路上,在这蒸笼似的汽车里,他才豁然开朗,觉得自己想通了。想通的感觉实在是好,想不通,那他就是个幽怨的孤家寡人,身边带着个半大不小的女孩子,女孩子越长越大,又不是平凡的人,他简直不敢想象她的前程;可是一旦想通了,那天地就广阔了,他有财富有地位,有个活泼健康的亲弟弟,有个水仙花似的可爱侄女,拖家带口的,别有一番兴盛和热闹。他活了这许多年,哪里有过这么好的时候?
于是等他的汽车停在司徒威廉的公寓楼下时,他开门下车,整个人摇头摆尾的,几乎是有一点得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