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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脸上急速掠过复杂的表情,最终定格在一个好相与的漠然:“按你说的做吧。”
唐翎兮道:“我带他过去,你手下都是废物。”
唐玄翊又思忖片刻,他从翎兮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得叫来左右,道:“那我先去堵住议事堂那群人……你让他们去了何处?”
“黑竹林。”
唐青崖感觉手脚发麻,不知吃了什么,他被架起时正对上唐翎兮的眼。那女子无波无澜久了,竟难能可贵朝他轻轻地弯了眼角。唐青崖皱着眉,正要设法同她说话,又被粗暴地按着颈子拖走。
那厢人走远了,唐翎兮手中抓着这么个成年男子,仍旧身轻如燕,掠出数百丈,直到看见一处山谷,这才翩然落地,把唐青崖扔下了。
唐青崖狠狠地咳了几声,道:“大师姐,你……”
翎兮三下五除二缴了他的短匕,轻轻摩挲过那上面的纹路,抬眼对上唐青崖疑惑的目光,言简意赅道:“你放心。”
唐青崖彻底搞不懂情况了,眼睁睁地看唐翎兮转身就走,忍不住喊道:“师姐!我爹呢?他有没有事?”
那纤弱女子闻言侧了半个脸给他,竟分外妖艳,肤白唇红,说不出的骇人。唐青崖没见过这样的她,想许是因为离开寒潭太久,立刻提心吊胆起来:“师姐,你……”
唐翎兮没回答他的问话,只扔了把轻便的小弩和一支袖剑给他,道:“护着自己。”
她足下轻点,几下起落便没有了踪迹。
唐青崖试着运功,而真气微弱,仿佛泥牛入海,在四肢百骸中只剩下如游丝的一缕,旋即他再也寻不到了。
他被下了毒。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化功散。”唐青崖这么想着,在怀里摸了很久,终于找到红竹给他配的解毒丸,服下一粒后感觉虽然没什么用,心中却好受多了。
眼皮沉沉,又始终提不起力气来,唐青崖清算了身上所有的东西,余下几个不成器的霹雳弹,被血浸湿了,还有个聊胜于无的信号弹。他握紧了那把仅有一臂长的弩,当中余下三支箭。他仔细查看,从缝隙里摸出一张小纸条。
写得太过潦草,貌似信手而就地几个字:“只信白羽。”
却说唐翎兮,她轻功卓绝,迅速地追上刚走出三合镇的唐玄翊一行人,简单地打了个报告。唐玄翊知道她做事稳妥,并没生出疑心,多问几句后便招呼她跟上。
唐翎兮不言不语,原地化为了一个会走路会喘气的傀儡假人,握住两把短刀。她垂着眼皮,脚步越来越快。
从三合镇前往内府议事堂的小道狭窄,只容两人并肩、一人纵马。他们走出几步,隐约可见远处灯光点点,依旧一派宁静。
唐玄翊忽然心头一软,直觉这一切谋划顺利无比。他没发现唐翎兮多了一把刀,还盘算着接下来的事,腰侧蓦地一冷。
他睁大眼睛,低头看见一把匕首直直地插|进肋下三寸,而咫尺的距离,唐翎兮依旧面无表情,好似手上那动作不是她支配的一样。
“这把短匕是出师之时,每人都有的,匕首鞘上暗纹门规。”唐翎兮轻声道,好似喃喃自语,“切忌同门搏命……但欺师灭祖者,人人得而诛之。”
她说完这些,仿佛没用力气,将那短匕从唐玄翊肋下抽出,沾满了血,顺着刀尖往下淌,黑衣上斑斑驳驳,看上去有些脏。
唐玄翊不可置信地望向面前的女子,听唐翎兮如同任何时候一样,好像马上就要断气般说道:“玄翊,你是聪明人,自己也说了……其实对我们而言,谁当门主并不重要。你当旁人卑贱如蝼蚁,却不知千里之堤,正是溃于蚁穴的么?”
她说完这些,胸口稍微钝痛,拿出一枚丹药吞了。那惨白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唐玄翊直到被拉走,都不知道他到底走错了哪一步。
几个追随唐玄翊的人乱成一团,有个抢先叛变了:“大师姐,该当如何?”
唐翎兮闭着眼想了想,良久道:“你跑快点,在黑竹林找到唐白羽,让他去后山找阿青。剩下的人改过自新,去门主面前请罪吧……若问到我,就说我回寒潭去了。”
她悄悄地结束了一切,见余下诸人分散开了,这才缓慢地蹲了下来。
还以为自己已经铁石心肠,大义灭亲之后全不挂怀。只是血脉相连,到底有所不舍。她蓦然想,“我当初和他一起长大的话,会不会……他不至于变成这个性格?”
冷血,贪婪,却又难以言喻的手软。而唐玄翊最后一点信任,到底被辜负了。她猛地发现,自己还是不够了解亲兄弟。
唐翎兮拂过眼角隐约的湿润,那阵钝痛仿佛并没有因为丹药有所好转。她又坐在地上,竹林中安静如初,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惟独心里难受得很。
黑云散去,月光越过竹叶零落在地上。
唐翎兮恍惚间嗅到了桂花香,而唐门是没有桂花的,她心无旁骛地坐了一会儿,走出一个趔趄,终于还是强撑着跃向了寒潭的方向。
这一场变故悄然而生,又默不作声地平息,可谁都没心思去论功过。
唐白羽依照翎兮所说,从山谷中好不容易捡回了奄奄一息的唐青崖。蜀中夜里潮湿,他浑身的伤口、断裂的手骨都加重了情势,整个人当天夜里发起了高热。
红竹夜以继日地看护,仍旧被这人微弱了好几次的呼吸吓得不轻。
他混沌中苦不堪言,几次处于清醒与梦境的交界处。每个梦都是噩梦,唐青崖怀疑自己是到了黄泉,忘川水、彼岸花并着牛头马面和黑白无常,在他周遭走马观花地转。好似了无牵挂了,他却迟迟不肯喝那碗孟婆汤。
心中有个人挂怀,有个承诺没兑现,还有许多疑问。
唐青崖到底没死成。
他好似立刻便忘了鬼门关走一遭是什么感受,挣扎着睁开眼,被那晨光晃得头疼。唐青崖只觉浑身上下都不是自己的了,抬了抬手指,这感觉都变得陌生了,而他气犹不定地侧过头,见到正磨药的红竹。
……还活着。
这念头甫一冒出,便如同一眼在冬天冻结了的山泉重新焕发生机,一路咕嘟嘟地混着雪水流淌去山下,见到春暖花开,听到虫鸣鸟啼。
唐青崖好不容易重新有了感怀人生的心思,蓦然终结于一声尖叫。
“小师兄!你活啦!”
红竹扔下药盅,飞快地奔到他榻边,连珠炮似的问道:“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手有知觉吗?喉咙痛不痛,想不想咳血?你还认得我是谁吗?你——”
“师妹,”唐青崖气若游丝道,“你再吵,我不如去死。”
红竹连忙将嘴唇抿成一条线,恨不能自己变成只没有嘴的活物,仅仅用鼻子喘气。
她美目一转,又唯恐天下不乱地蹿起来,生怕这消息烂在肚子里似的夺门而出。下一刻,唐青崖听到她那灌注了内力的喜气洋洋的声音:“三师兄!三师兄快来!他活过来了!没死没死,你快来呀——”
唐青崖疲惫至极,觉得自己大概会不得安宁地被当成珍稀动物围观了。
他的预想多少落了空,唐从恕和公孙铮来看了他一次。他在攻玉堂的布置多少见了成效,那天黑竹林同门相残,死伤无数,连曾经的霹雳堂首唐洵都受了轻伤,只是仍旧要谢他未卜先知,挽回局势。
安静闭关去了的唐翎兮托人带口信,说此前诸多身不由己,希望青崖不要见怪。
唐青崖没什么好见怪的,他虚惊一场,到头来还好没大事,虽说自己落了一身的伤口,总算伤得异常奋勇——即便唐从恕骂他“逞英雄”。
夕照悠悠,看着床头眼底一圈浅灰的师妹,唐青崖突然轻声问:“你是不是有话没告诉我?”
红竹:“没有啊,我能有什么瞒着你的?”
唐青崖的目光在她全身逡巡一阵,道:“你手怎么了?”
红竹下意识地将绑着绷带的右手藏到了身后,这欲盖弥彰的动作唐青崖看在眼里,咳了一声,沉默地用眼神提醒她,“坦白从严,抗拒更严”。
而那平时聒噪个不停的小师妹此刻却奇迹般地领会了精神,仿佛之前透支了她今天所有的话头,一声不吭。唐青崖眉头一皱,要采取非常手段时,竹苑的门被什么人推开,唐白羽那十里可闻的大嗓门吼道:
“阿青,少不得我给你告状!这丫头见你一直不醒,着急透了,觉得自己是害了你的罪魁祸首,不由分说就自废右手——”
红竹急着打断他:“你闭嘴!”
唐青崖瞳孔放大了片刻,道:“什么叫害了我?”
白羽愣在当场,似是没想到红竹竟然对此事绝口不提,一时不知还能说什么,悔不当初地想,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定会再也不胡说八道了!
而唐青崖毕竟不是等闲之辈,他听了唐白羽的言外之意,不由得握了握拳。
这人表面垂着眼,刚捡回命的一派平和。可他暗中运功,却发现四肢酸软依旧,连一丝内力都感觉不到,自己似乎已成定局地是个废人了——他眼底蓦然一酸,不至于热泪夺眶而出,但压抑得视野都模糊了。
习武之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经过十数年打磨出一身傲骨,心性为根,内功为枝,招式为叶,将自己活成了一棵欣欣向荣的树。
这样说没有就没有,岂不是抽走了精气神,立时连死了的心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