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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未却不言不语。娘揩着眼泪,道:“重湖昨日亦是黄昏还来,央我二人看顾这个孩儿,夜里他自去了,并不曾说道去那里。”
杨蝶掩方欲夺门而出,杨未问道:“你那里去?”
“寻希言。”
“天下之大,你那里寻得他?”
杨蝶掩转回头,问:“爹,我只问一句:希言是我亲哥哥不是?”
爹娘俱是不语,娘落泪不止。杨蝶掩手隐在背后,握住拳头道:“爹,娘,希言既是我亲兄弟,自小长大,却自以为外人一般,如何我得爹娘疼便是天经地义,他却是感恩再三?”
杨未叹口气,道:“蝶儿,此事来日再絮。你去寻他非是不可,你可知他身中剧毒?”
杨蝶掩拳中渗出血来,风尘中眉目愈发暗淡:“甚毒?”
“弥勒教血蝎。”
杨蝶掩亦曾听闻此毒,此毒乃是以怀恨之人鱼际处血饲毒蝎,待蝎毒生出,只需少许,一朝入了受恨之人血中,那人不成傀儡,便是将死,传闻此毒无药可解。
“爹爹亦是救不得他?”
杨未道:“昨夜留针行气数周,此毒端是逼不出,只可暂缓时日。”
“可缓几时?”
“六年。六年间若是再中他毒,若是过为运气,时日便又减。倘依前寻不得解药,六年后今日必死。”
杨蝶掩看了杨未,道:“爹爹,还有甚说不尽的么?”
娘动了动唇,道:“蝶儿,你哥哥受此冤害,恐与待月诏有关。”
杨蝶掩不开言,静候他娘道来。
娘所言不多,大抵便是十一岁那年与他两个的玉蟾,却是待月诏出诏信物。本待他两个二十二生辰那日告知此物来历,怎知柳重湖先教人害了。
那杨蝶掩却是无心听那玉蟾来历,只问何处可觅得血蝎解药。杨未道:“此教素来行事诡秘,蝎毒却是不知所承何处,南北两个毒宗,南一个大理刀家,北一个汾水王家,却不知有无解法。”
杨蝶掩漏夜翻出城外,此后半年,先去汾水。汾水去京西不远,去时他只盼路头能寻得兄弟,却是不曾恁地有缘,只得扮作杂役混入王家,夜夜潜入书斋翻看毒经。近半年内寻遍了毒经药经,却不曾觅到血蝎一项。
年后自河东还家,重湖依旧是无消息。此后不久便去了大理刀家。刀家与汾水王家又不一般,此教宗之位素来传女不传男,宗家戒备森严,不入男子。幸得结交刀红隐,得一窥刀家藏书。
端是读书破万卷,方寻得血蝎来历。血蝎毒法类蛊,确是源自刀家。那血蝎蝎主须是恨极之人,方能饲毒血蝎。人染蝎毒后,驭人以血与咒文,便可令人听命于己。破血蝎之法却是极难:需方药“破血散”、咒文及血蝎三样方得破法。
独破血散之方药便是难于登天:桐江初上河豚末三钱、蜀地太岁三钱、玉泉寺仙人掌茶三钱、千年上党参一钱半、柴窑天青末一钱半、玉桂露调胭脂一钱半、合浦夜光珠一颗作末、四寸橙红贡柑一饼、。
不说夜光珠千金难求,柴窑天青却是稀世珍宝,虽去时不远,当世亦只偶见残片,甚是难寻。太岁却非是要蜀地太岁,原来太岁数年一出,九州无处不可,若是候蜀地出太岁,却不知待到几时。
与刀红隐相约授她杨柳剑后,杨蝶掩再度还家,一路思量。到如今已是年余,端如爹爹所言,天下之大,重湖有意离家,如何寻得他?怕只得一路寻药,一路寻人。
重湖初遭害时,杨蝶掩离家匆忙,不曾翻看重湖遗下的物事。去岁腊月还家,近月余间翻找重湖屋里,寻得他几卷自撰方书,方知那重湖携还的孩儿何以诸事不通。重湖自造方药中有一款“忘忧散”,若是服下了,加以咒文,便可将不怿之前事种种相忘。另有一款“失魂散”,倘若使毫针长留不出于太阳及各处骨节,配以此散,加以咒文,可化作他人,自家亦是不省得此事,只解作自家是他人。惟此药耗气,不可长久为此,故须设破法,譬如某物某言某人种种。当某物某人某言出时,便可幡然醒悟。不然,时移日久,必死无疑。
杨蝶掩看时颇惊心。自小只道重湖恭宽敏惠,克己知礼,寡于情思,怎知他作此毒物,却不知是有甚待忘忘不得苦楚之事,有甚欲近近不得,须化作他人方能近之人。
思及此处,不免心下大痛。只是事已至此,他却是只盼重湖无恙便了。柳重湖若是无事归来,纵是此后他杨蝶掩一世不见柳重湖,如往常般相思入骨,日日寡欢,也强似如今死生不明,夜夜惊梦。
那一年还家,问明娘待月诏之事,再离家时,他携了柳溪蛇同行。只盼他日这孩儿忆起前事,与他细细道来,教他知重湖当日竟是遭了何事。再者两人同行,路头更是引人侧目,惟盼重湖得见他二人,上前相认。
第43章南州(7)第二篇完
此后便是五年风尘,九州踏破了,上天入海难寻之药也已觅得大概,犹不见他。此时情知他定是有心要躲,有意不出了。
开封府尹御赐千年上党参遭盗之后,曾差几个公人拿他。早先几年,他亦是寻思:若到得近六年,重湖依旧是不来,他便是与天下为敌,亦是要逼他出来。也是时限将至,走投无路,寻思着不下死手,只怕他是不来了。假借公人传信密告待月诏一事,引出一行追讨人物,诈称“柳官人”,却是引弥勒教众来追,或可探出血蝎所在;亦是一石二鸟,欲告知重湖,他若是不来,杨蝶掩便代他去死。
若不是恁凄凉,他又怎肯来?
杨蝶掩思量前事种种,又见柳重湖已在眼前,心下竟是分辨不得是喜是悲。见他面目,亦是年岁又长,却不知如何地,与他并无分别。
世间双生之人,纵是儿时一般,年岁长了,相随心改,毕竟却是要不同了。到如今近三十年,他与重湖聚少离多,动辄参商,相见时却是惊心,竟是依然与他一般无二。
莫不是将你念得太深,心下只是不愿变了?
杨蝶掩自是不爱临鉴,水中镜中,每每见得自家面目,只念他更深。然念到夜不能寐之时,却恨不能就镜照至天明。生得如此无异,不知是幸或是不幸?
只是不知重湖临鉴之时,会思量起他不会?
如是而言,则实是大幸。
柳重湖自是不知兄弟心中这般思绪,渡气与杨蝶掩之余,轻诉几年来踪迹。原来他亦是不知何人害死定城县外一干饥民,却嫁祸于他,以致于蓄恨于生者,制蝎毒欲擒他作傀儡。一路追杀,兵器俱是喂了那蝎毒,他领着柳溪蛇一路潜逃,逃至洪州前却吃一支梅花针扎了后背。到得洪州,先是作意西行,后不得已使了失魂散化作珠宝经纪,买了几个下仆,自洪州迤逦还乡。
将柳溪蛇送还家后,他即刻便离乡。建州七县,生药铺子许多,不见有柳姓者,然弥勒教有心要寻,不是寻不得。返到洪州露了形迹,西行至利州一带方隐匿不出。杨蝶掩问他此后数年他去了何处,他只道东躲西藏,无个定处。
杨蝶掩又问为何扮作解舆,柳重湖望着杨蝶掩道:“去岁襄阳城外见得你,又见解舆引一干公人寻你,不晓得你犯了何事,化作一个公人与解舆一干同行数日,探知始末。后他在襄阳城外追失了你,自返东京去了。我在襄阳城外留住,年后听闻待月诏一事,知你胡来,便扮作解舆欲近你,本待适时阻你入玉泉山,不想教刀家小娘子擒住。”
“你敢是不知我一路在寻那个?”杨蝶掩怒气横涌,柳重湖只得使气导了,只恐他气血翻腾太过,害心伤脉。
“我自是省得。”柳重湖叹道,却不再言语。
杨蝶掩心下发苦,你却是道:既是到得如今,见了亦是死,不见亦是死,不若不见?
“希言,如今方药咒文俱备,只欠血蝎。若能寻到血蝎,治了你身蝎毒,你我便如前约,还乡一同管顾家业,有甚不好的?”
柳重湖望着杨蝶掩,淡淡一笑,道:“希声,人生在世,本是苦短,但求一乐而已,死生有命,天定之日去便去了,何须执念如此。”
杨蝶掩望他,亦是淡淡一笑,道:“恁地,今日你便见我天定去了,可好?”
柳重湖不笑了,望着杨蝶掩,半晌偏开头,道:“希声,你何苦?我却不过是你哥哥。人各有命分,直不得似你恁地。”
杨蝶掩道:“既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何不同年同月同日死?”
柳重湖不答,复将大还丹送至杨蝶掩唇边。杨蝶掩张口嚼碎咽下。
乳窟内寒凉深重,寻常真气荡时,尚不觉察,此时却是侵肌入骨。他既是如此,想柳重湖真气已耗,当更是如此。
杨蝶掩挣开柳重湖掌心,道:“希言,今日之后,你若是离我去了,不管生死,来年六月三十,便是我杨蝶掩忌日。”
柳重湖怔怔看着杨蝶掩,欲说甚么,终是不曾开言,末了只轻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