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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梦吧?他想。
是梦才会让他再次回到远在长白山的转谷,回到一切都未改变的过去
那该是他十四岁时的秋末吧,谷里的雪季来得早,一入秋,天气便开始不稳定,偶尔来几个早到的暴风雪也不足为奇。
一如降雪后的每一天,他无视顶上纷飞雪花,端着餐盘从厨房走了出来,直往她的木屋走去。由于他不准她在下雪的天气里踏出房门一步,因此他自然得负担起送三餐的责任。
一踏进她屋里,那不寻常的冰冷阴暗立即吓住了他。
“宁儿?”他摸黑寻到了桌子,将餐盘放置妥当后,赶紧点燃搁在桌上的油灯。
豆大的火光燃亮了屋内绝大部分,让他得以瞧见薪火已熄的空火炉与那蟋曲在床上、覆盖在层层毛被下的小小身子。
他一个箭步上前坐到床沿,小心掀开她盖住脑袋的被子。“宁儿”她那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小脸,紧锁的眉心、紧抿的双唇教他心头一惊,毫不迟疑的,他一手贴上她被冷汗浸湿的额际,一手执起她手腕,遵照她所教导的,仔细地把着脉。
感觉到他为地诊脉时因紧张而产生的震颤“衡?”努力克制住肮背疼痛,她睁开了湿润的眸子望着他盈满担心的脸庞。“我好冷”勉强从牙缝挤出这几个字可说是她的极限了。
“冷?我去把炉火生起来。”他扯过毛被盖好地,火速走到炉子前打火烧柴。
她的屋子里最不需要的就是寒冷!
熟练地在炉子里点燃起熊熊烈火后,他踅回床边,轻拉开地紧抓的毛被,不加考虑的,他挤进被子里,小心翼翼地搂地坐到他腿上,用日渐粗壮的双臂环往地,想将自己的体温传递给她,好驱散教她难受的酷寒。
虽说他的举动带来些许难受,她还是往他怀里偎去,汲取他的温暖。
她身上的冰冷透过层层衣物传递到他胸腹,他随即将脚上的鹿皮靴脱下,抱着她往靠墙的床角移动,直到整个背部靠上覆有兽皮的本墙。在移动的过程里,他不忘细心护着怀里的小人儿,唯恐让她更不舒服。
为她调整好窝在他怀中最舒适的姿势,他拉过一旁最厚重保暖的一张熊毛被,密密地裹住她犹自发颤的身躯。由她的脉像中,他找不出任何不对劲的地方,模她额头,也没有发烧的现象,为何她会冷成这样?
“你哪儿不舒服?”他低头探问,却为她双颊倏地浮现的淡淡嫣红感到不解。“怎么啦?”
随着他的问话,那扶突兀的红晕泛得更深了。
她转头将小脸埋进他胸膛,避开他的凝视与令人尴尬的问题。
怎能告诉他,她之所以会这么不舒服,是因为月事来潮的缘故?即使没有人教她何谓男女之防,天生的羞怯仍是让她选择隐瞒而非坦承。
他瞩地满脸的古怪,是不放松地追问:“你说啊!到底怎么了?”
她轻轻摇头,依旧不语。
他不禁皱起眉头“你再不说,我自己动手检查罗!”
她还是摇头。
他有些急了,不顾她的反对,迳自伸手在她身上触诊起来。
“不要!”她羞得连耳根都泛红了,急忙拍开他的手。
她再怎么单纯都知道让他如此抚触她身子是不对的。
他有点火气的反握住她冰凉小手,倾身在她耳畔沉着嗓音严厉警告“那你就说啊!不说,我再摸!”
年仅十四的他对男女之事仍很懵懂,全然不觉自己的举动有何不要,只是出于一片关心,急于找出她不舒服的原因。可是对已届十六的她来说,这样贴身的碰触教她除了尴尬外,还有着更多的不安。
“我没事的,你就别问了,好吗?”她怯怯地要求。
他板起了睑,对她有事隐瞒感到生气。
察觉到他的僵硬,她连忙仰起小脸,伸手试着抚平他皱锁的眉头“别生我气”
粗率地拨开她的手,他撇过头闭上眼,不打算理会她的示好。
又闹别扭了!她斜睨着他,无奈地叹口气,不放弃地伸出另一只手,随着他转头而显露的颈后长疤霎时吸引住她的注意。
他一直不肯告诉她这道伤疤的由来,她只知道它应是在她进鞍谷前就存在的旧伤痕。从狰狞的疤痕看得出来当初缝合治疗时的粗糙随便,一如他身上其他的大小伤痕。
久不闻她的反应,他不满地回眸偷觑,马上抓到她正望着他发愣。“你在看什么?”
听到他不高兴的问话,她赶紧回应道:“没什么。”
“是吗?”他的怀疑毫无保留地表露在脸上。
“不相信我?”她佯怒道。
“不相信。”他很干脆的承认。她为自己成功引开他对她身体状况的关注而暗自松了口气,但为免他察觉,她辛苦压下到了唇边的笑意,只是淡该哼了声,聊表她对他回答的不满。
火炉里的柴火熊熊燃烧着,袭人的暖意充塞整个小木屋,难以言喻的温馨气氛笼罩着两人。
随着他带来的温暖,感觉好多了的她低头戳戳他手肘“你的衣服似乎变小了,是不是又长高了?”
他耸耸肩“应该吧。”
突来的感慨让她轻叹了口气“以前你比我还矮呢!”
刚到鞍谷的那年,他才只有她鼻子高,怎知三年下来,她长高的速度缓了许多,现在他已经和她一般高了。
“那是很久以前了!”他大声地反驳。
她学他挑起一道秀眉,有趣地侧头眼视他。不知道为什么,这话题对他而言显然很敏感。“不久,才三年前的事。”她并非有意激他,只是实话实说。
像被踩着尾巴的猫,他凶恶地低吼:“那已经很久了!”
她笑着执起他握住的拳头,凑到颊边磨蹭“你的手有我两倍大呢!”
他黝黑的脸庞因她亲昵的举动涨得通红,为掩饰自己的无措,他重重一咳“你别扯开话题。”
肌皱皱眉头,将脸埋在他胸膛上“你身上有药草味,还有熊油的味道。”她顿了下,才又开口“我也想涂熊油。”
他说什么都不准地涂。她抱怨地想。
在雪地里活动及须熊油来保暖、保湿,所以他的不准代表了她每个冬季被迫困在屋里当囚犯的可怜生活。
他深吸几口她发际、颈项散发出的缕缕清香,舍不得她去碰熊油那种臭死人的东西。“你想都别想。”
要是让她自由地在谷里乱跑,他猜不用半年,自己就会因担心过度而少年白发了。虽然她并不是活蹦乱跳的好动儿,但她的好奇心超重,若他没有着牢些,任她乱逛乱闯,万一出了意外,他可承受不了。思及她刚来的那段日子。意外频仍让他至今余悸犹存。
见她开口想抗议,他立刻捂住她嘴巴“你该睡觉了。”
她用力班开他的手“我还没吃饭呢!”
他闻言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你不提,我倒忘记自己是来送饭的。”说着放开怀中的她,跳下床,步到桌前将饭菜端回床上。“在床上吃吧!”尽管屋里有火炉,他还是宁可让她待在被子里,也不愿她下床受冻。
“你吃了吗?”见他点头,她嘟了嘟嘴“我不管,你要陪我吃。”
“你先吃,吃不完我再吃。”即使不喜欢她的小食量,他还是去帮她解决吃不完的部分。
他的答应使得她高兴地一笑,低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了起来。
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吃饭,蛰伏在他心里的满足逐步熨抚了他向来缺乏温情的灵魂,仿佛她本该就是属于他的。一种模糊却不容他忽视的渴望在心底逐渐成形,他要她属于他,不只是以亲人的身分,而是更进一步
梦中的场景突然间改变了,十五岁时的冬雪来得比往年迟,但风雪却远比往年急骤、强烈。
木屋外暴风雪肆虐,整个山谷都已尽没于雪白之中,透过窗缝看去,连本是青郁茂密的森林也被层层白雪遮覆住。
相对于屋外的酷寒,木屋里熊熊燃烧着的炉火隔绝了寒意的入侵,暖烘烘地让人昏昏欲睡。
她倚着窗边木椅的靠背,纤手托住下巴,静静地靠在窗框上,视线直飘向窗缝外的雪白世界。
“你在偷看什么?”他悄悄地站到她身后,下巴抵住她的头顶,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看。
她轻声笑了笑,并未因他的贴近而转移视线。“看雪啊!”“那有什么好看的?”他皱了下眉头“我讨厌下雪。”
她仰起含笑的脸蛋,看他拧紧了眉头,伸手柔柔地抚上他眉间“别皱眉,你皱眉的样子好凶。”
他挑了挑眉梢,低头迎上她的微笑“会吗?”
“嗯。”跟爹皱眉的样子好像。她在心中暗自补上,只因他不喜欢她提及任何他跟爹相似的话。
抓住她顺着他眉头的手,指尖的冰冷让他本已舒展开的眉心再度纠紧。“别坐这儿,等一下又着凉了怎么办?”
她任他紧包住她的双手不停地搓揉着,感受自他掌心传来的暖流。他语气中因担心而产生的责备让她有种错觉,仿佛她才是两人中被照顾的一方。被一个年纪比她小两岁,的男孩当成妹妹,一般地看护,实在是令她有些啼笑皆非。
“别把我看得那么虚弱,我生病的次数还比你少呢!”
“我几时生病来着?”他不高兴地拿下巴揉她发项。
受不住他所造成的头皮麻痒,她笑着推开他“你弄乱我头发了!”
他放开她的手,改掬起她透着淡淡清香的柔亮发丝,缠绕在指间。“先让我玩,待会儿我再梳齐。说啊!我几时生病来着?”
也不知有他昏了头还是怎么了,前不久居然缠着她要帮她梳头洗发,在拗不过他的情况下,她只好乖乖把头发交给他去在打理。本来以为他是一时兴起,很快就会玩腻放弃,怎知他越做越顺手,最后竟毫不客气地视她头发为他的所有物,连她都不得动手整理。对于他的霸道,她虽在意,但就算是向他抗议,也只会道来他一记白眼而霸道如故,因此她学乖地干脆认命,随他去了。
轻叹了口气,她仰首伸指划过他左边耳壳的缺口“这不是吗?”
“这是受伤,不是生病”他的反驳消失在触及她眸中盈满心疼的瞬间。“没事了,你别这样。”
那次的意外真的吓坏了她。
也该算是他倒楣,整个长白山那么大,他什么地方不去,偏偏选中了黑熊常出没的山头打猎,一个不小心,吵醒睡了一个冬天,因肚子饿而异常凶残的黑熊。虽说被黑熊咬掉了小腿的一块肉和半边耳朵、抓烂了整个背部、打断了右手手臂,但总算是让他留住了一口气,得以撑到宁儿在山沟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他。
若非宁儿那一身承袭目娘亲,几可生死人、肉白骨的医术,与她个把月里衣不解带、无微不至的照顾,现在的他恐怕已成一堆白骨。
在他伤重卧床时,每次一睁眼,他就看见她红着眼眶站在床头,满是担心难过地凝望着他,脸上的泪痕甚至还来不及拭去。
“你每次答应我要小心,却总是做不到。”她活里满是不舍的怨急。
她不愿再一次承受那种锥心似的痛苦了。
发现他浑身是血地倒卧在阴暗山沟里的那一瞬间,几几乎乎要杀死了她。是什么样的力量驱使她独力将他自山沟救起,并背着他回鞍谷的,她已不复记忆,可她永远都会记得当他身上的血不断染红她肩背时,在她心中盘据不去的无边绝望。
然后,她才隐约察觉到,自己将他摆放在心底的位置是那样无可取代的重要,甚至早已超越了他们俩应该有的情感。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只要你答应我不去杭州,我就保证不再受伤。”
他要求得十分孩子气,但她明了他是再认真不过的。
“我也不想去,但我已经答应大伯了,明年春天我们一定会到杭州探望姨母的。”
今年的秋天,大伯拖着一身病鼻回到鞍谷,在拒绝宁儿的医护后,捱不到三天,使在睡梦中过去了。对于大伯临终前的殷切吩咐,于情于理,她都不得不允诺下她的遵从,即使她与杭州的姨母素未谋面。
“我看我们别去了。”他隔着椅背环住她。“姨母长什么样子,你见过吗?”
她摇摇头。
“那就对了,我们何必要为一个陌生人老远跑到江南去?”
“可是我已经答应了。”轻轻扳着他交握在她颈间的双手,细细地沿着他的指节描划。“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他不高兴地抽回自己的手,不让她碰。“多快?杭州离这儿又不是一两天的路程!”听谷外的猎户说,从长白山到杭州至少要走上两、三个月,那么来回一趟就可能花上半年的时间。
自小生长在鞍谷里的他未曾出过远门,他的活动范围最远也只及长白山山脚,唯一熟悉的村落也只有山下的那一个。不像宁儿从小就在繁华的市镇上长大,见多识广。他接触的人事物有限,在自卑感作祟下,自然对不久后的远行有着浓浓的排斥。
她好气又好笑地回头睨他“这么小气不让我碰?”
“你答应我不去,我就把手给你。”
“那我不碰了。”当他闹别扭时,最好的因应之道就是不理他。
她的不理睬教他更火大,索性趁她不注意时,伸手一把环住她的腰,将她高高举离了椅子。
“啊!”她吓得惊声尖叫。“衡!你干什么?”
他靠着身材、力气的优势牢牢抱紧了她,让她即使拼命挣扎也枉然。“谁教你不理我”他理直气壮地说。
“你——”她抿起了小嘴又气又委屈地仰头瞪他。
发现她眼眶竟开始泛红,他即便是心生傀意,嘴上还是死硬地回道:“我怎样?”
一滴晶莹的泪水无声地自她眼角滑落,令他心头一抽。
“你哭什么哭?我又没欺负你!”嘴巴虽然仍旧很坏,但钳制住她的怀抱却松了开来。
她抽噎着反驳道:“你还敢说?”
“怎么不敢?”他说归说,但手却不由自主地掏出了巾子,以不符合他说话口气的温柔为她拭去颊上泪痕。她的眼泪是他最大的天敌,每旦只要一碰上她掉泪,即使错不在他,他还是得高举双手投降。“你这么爱哭,小心哭坏了眼睛,到时候你看不到路,别奢望我会帮你。”
“才不会呢!”
“不会?哪,我的医术可是你教的,眼睛哭不哭得坏,你比我还清楚。”
“我说的不会才不是那个呢!”
他挑眉“不是那个是哪个?”
她抿了抿嘴,整个人突然偎进了他怀里,轻轻抱住他劲瘦的腰杆,将小脸贴在他心口,不让他看到她泛红的双颊。“我说的不会,是指你才不会不帮我呢!”
她的搂抱教他身子倏地僵了僵“你”她知道她是在做什么吗?他一动也不敢动,只是涨红了一张脸。
浓而不腻的体香窜入他鼻息间,惹得他是神智恍惚;手中拥抱的是柔若无骨的少女身子,勾得正值血气方刚之际的他是坐立难安。
他知道她是因为信赖他才敢这么不避讳地亲近他,要是在以往,他是可以坦然地任她赖在他身上,可是
半年多前他伤重在床时的一场梦境教他这些日子来一见到她就尴尬,甚至有时候光看着她,就会难以克制地胡思乱想起来;想她菱形小嘴尝起来的滋味、想她掩盖在层层衣物下的婀娜身段、想她胸前日渐高耸的坚挺是否如他想像般的柔软
仿佛没感觉到他的僵硬,她迳自絮絮叨叨地念着:“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呢!要不是我,你现在哪还能欺负人?”说着,她不满地伸手戳戳他绷得硬邦邦的胸肌“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喔!你欠我一条命,看你要拿什么来还!”
“我”惊觉自己异常沙哑的嗓音,他连忙咳了两声做为掩饰,试着想不着痕迹地推开她。
“你没听说过施息不望报吗?”
“没听过。”她耍赖地摇头,并在察觉到他的小动作后,倏地收紧了抱着他的纤臂。
他真以为她没发觉吗?
如何能忽视他那如影随形的火热视线?以前他看她的眼神有着柔情、有者宠溺,而现在却多了一股渴望
她知道他渴望什么。从小在娘的教导下,不只是病理、本草,甚至连人的身体她也了如指掌,所以她很清楚地要的是什么。
而她,并不排斥将他要的“什么”给他。
“宁儿!”惊觉自己对她的拥抱产生了不该有的本能反应,害怕她会察觉,他急得动手推开她。
压住他忙乱的大手,她突然抬头直视他眼眸“你肯发誓永不离开我吗?”
他一怔,直觉回答道:“怎么这么问?我当然不会离开你!”
他毫不犹豫的答案教她嫣然一笑,那绝美的模样让他心跳硬是漏了几拍。
“你答应了永远不离开我,那我也答应你,永远不离开你”天色尚未大明,三和便已习惯性地早起,在简单的梳洗后走出住屋,步入医堂,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
“师父?”
进了医堂,乍见第五衡端坐在靠窗的书案前,望着外头不知在着些什么,三和不禁吓了一跳。
“你怎么又那么早起啊?”环顾医堂里已经打理好的一切,三和无奈地丢下刚拿起的扫把。“我不是说打扫和准备开店的事我来就好吗?你这样会让我很设成就感既”
想当初刚进医堂打杂,本以为依师父死板板又冷冰冰的德行,应该会丢给他一堆到死也做不完的杂劳,而他也已做好面对任何磨难的心理准备,怎知事实却刚好相反。
唉,说起他这个师父他就想叹气。也许是第一次收个助手在身边,还不习惯有人在一旁帮助吧,初进医堂的那一个月,他可是卯足了劲跟师父抢事做呢!为了从惯于自己动手做的师父手中抢得一些工作,他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工夫,好不容易终于让他抢到了每天一早的开店准备工作,怎么现在又“三和。”第五衡抬头低声唤道,打断了三和暗地里的咕哝。
“什么事?”
“要你背的药书背好了吧?”
“嘎?”完了!没背!三和暗叫不妙。亏师父还怕他一时记不齐,延了半个月才考,而他压根忘了有这回事。昨儿个师父在赶钱伯时也曾提起过,怎知他记性这么差?唉!真该打!
“师父,我忘了有背书这回事了。”厚着脸皮向师父自首,已做好扶他见记冷眼兼冷哼的准备。
“是吗?”出乎他意料地,第五衡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既没瞪也没骂。
三和见没挨骂,直觉得不对劲,忙凑到第五衡面前,仔细地打量起他来。而让三和感到奇怪的是,平常第五衡不喜他人的靠近,总是和人隔开一定距离,连三和要近他身也不容易,怎么今天三和的大饼脸都已决贴上他的睑了,而他却还毫无知觉?
“师父,你人是不是不舒服?”三和观察了老半天,对第五衡视而不见的功夫由衷地佩服。
“师父?师父?”连叫了几声,第五衡这才有了回应。
“你去后院的药圃看看吧。”丢下吩咐后,第五衡便起身转过后堂的居室。
“等一下,师父,你还没说早上是要吃饭还是吃粥啊!”“早上当然吃粥罗!还问?”正巧打外头回来的罗安,顺口代第五衡回答。
“罗叔,散步回来啦?”
每天一早必定会出门散步活动筋骨是罗安十多年如一日的好习惯,而这也是让他即使不会武,又带出入章台酒榭,亦能保持最佳体能的方法。
抄起披在肩上的布巾,罗安一边拭汗,一边吩咐道:“别吵你师父,他昨晚似乎是作了什么噩多,时睡时醒的,加加减减恐怕还睡不到一个时辰。”
“罗叔怎么知道?”
罗安没好气地白了犹自傻呼呼的三和一眼“昨儿个我睡哪儿?”
三和愣了下“罗叔昨晚不是跟师父睡一块吗?”罗叔该不会连自个儿睡哪儿都忘了吧?
听到他的回答,罗安拼命忍住敲他大头的冲动,嘿嘿子笑道:“是啊!我是跟你师父睡同铺呢!”
崎岖不平的山路拖延了马车的速度,而一路不停的颠簸,更是让身子早已病弱得可说是濒临人鬼门关的八岁娃娃痛苦不堪。看着孩子受苦挨痛,想加快速度以免延误就医,怕的是孩子虚弱的身子禁不起赶路的辛苦,但若是再不快点,又恐怕会来不及。
“二宝,怎么不睡?”薛氏紧紧地将儿子抱在怀里,低头看着孩子原本圆亮有神的晶莹大眼变得黄淘而空洞,锥心的痛楚再次袭上胸口。
小男娃乏力地摇摇头,干瘪细瘦的小手揪紧了娘亲的衣衫“娘,我们到了没?我好累喔!”
“不累!不累!”薛氏强忍住激动,哽咽着哄道:“我们很快就到了。”
坐在前头车夫身边的殷三听到了马车内妻儿的谈话声,忙转身掀开布带,探头关心道:“二宝怎么了?”
“相公,”薛氏红着眼眶抬中一凛,忍不住转头瞥向殷三因过度压抑而显得面无表情的侧面。
现在在他眼前的已不再是他所熟悉,高傲且自负的三少爷,而只是个和他一样为儿女担心操劳的父亲。
暗一咬牙,车夫点头道:“好!那就请您和夫人、少爷坐稳了!”
站在青石村口,等得有些焦急的罗安来回踱着步,频频眺望路的另一端。“怎么还没到?”
“罗叔,你别急嘛!说不定他们待会就到了。”三和摇头晃脑地跟着地走来走去,看不出有一丝罗安身上的紧张,反倒是多了几分闲散。
完全听不进三和的劝抚,随着时间的流逝,罗安是越来越不安。“该不会是出了事吧?”
他到青石村都已四天,远超过约定好的时间,而殷三夫妇却还不见踪影,教他怎能不担心?
为了先一步做好安排,他连骑了三天快马才赶到青石村,可殷三夫妇俩带着儿子,即使日夜兼程赶路,恐怕也未必能如预期的在前天中午抵达,但现在都过了两天,再怎么拖延,马车都该到了才是啊!
“罗叔,”三和眼尖,远远就瞧见了道路另一端飞扬的尘土“好像有人过来了。”
“是吗?”罗安一听立即抬眼望去,果然看见一辆马车往村口疾驶而来。“希望这真是殷三哥他们!”说着往前跨了两步,在路中央站定,朝那驾马车的人用力挥手。
车夫定安认出了他,随即缓下马车速度。
“定安,”罗安上前帮忙拉住马匹“你们怎么那么慢?三哥人呢?”
“罗爷!”定安没有回答,脸色是一片不自然的惨白。
罗安是个明眼人,心下立时知道了事情不对劲。“殷三哥出了事?”
定安点头“我们在山路上赶得太快,马车压上了路面大石,一个不稳,把三少给甩出车子,伤了右腿。”
“那他现在人呢?”
“三少现在在成都的鹰庄,他要罗爷别担心。”
“是罗大哥吗?”马车的布帘缓缓拉开,薛氏探出头来。
路上的意外让她原本就苍白的神色更是糟糕,而余悸犹存的恐惧依旧盘据在红肿的眼底。
“嫂子!”看到薛氏似是无恙,罗安急忙关心道:“你和二宝都还好吧?”
“我和二宝都没事。”薛氏点点头,声音因情绪仍未平复而略显沙哑。
罗安闻言,这才真正松了口气。
虽说当初是因为不忍见二宝这么小的孩子就此夭折,好心地帮殷三引荐身居四川的把弟,但好心归好心,人家可是无条件地信任他才愿意赌上儿子的安危,大老远地跑这趟路来到青石村求诊于名不见经传的第五衡,倘若他们在赶路的途中出了什么差错,别说殷家人不谅解他,连他自己都难僻其咎。
“罗爷,您说的神医就住这村子?”定安问道。
“是啊!”罗安应了声,随后转头吩咐三和:“三和,你坐上去。”
三和乖乖照做后,他也手脚俐落地跃上马车“走吧,我来带路。”
第五衡小心翼翼地为昏睡中的小男孩一一取下穴道上的银针,看得出来他每个小动作中所流露的温柔。
罗安难掩讶异地看着他的举动“你似乎很喜欢孩子。”他用的是肯定语气而非怀疑。
拜二宝所赐,在治疗的这两天里,教他发现到了他这个把弟令人诧异的另一面——他对孩子格外亲切有耐心。
原本以为他对任何人都是冷淡而疏离的,没想到其中并不包括小孩子。
医疗过程的疼痛让二宝成了不合作的小病人,他不肯喂药、不肯接受针灸,看到药就大吵,看到针就大哭,任由他娘亲从苦口婆心的哄慰到气喘吁吁的责骂,他还是照闹不误。然而面对这样的小病患,第五衡却无一丝的不耐烦,甚至从头到尾都是和颜悦色的,即使被抓伤、咬伤,他还是不曾板起过面孔、发过脾气。
第五衡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深邃的瞳眸里浮动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敏感地察觉自己似乎触动了他某些不为人知的伤口,罗安沉默了下来。
忽然间,他忆起了八年前两人初相识的情景——那年的春雨来得过早,刚好碰上了黄河融冰时节,黄淮地区陷入渍堤的梦魇。水患过后,山东、河南、金陵等地无一不是满地荒凉、哀鸿遍野。而刚满二十岁的他,在父亲的命令下,肩负起押送四百车粮米来到河南赈灾的任务。
这四百车粮米中,罗家负责其中的三百车,而其余的一百车则由山西其他富商联合出资。老实说,凭罗家的财力,四百车粮米绝不是问题,但为避免树大招风,引起朝廷不满,他们也只有借山西富商们集体出资的名义行事。
水难发生后,朝廷也曾开仓派粮,但由于种种因素导致粮不人民手、米不落民口,徒然肥了派粮使、饱了地方官。倘若说灾民真想得到实质上的救助,也只能指望来自民间的互助救济了。因此相较于官粮的有名无实,这些来自各地善心人士的义粮更为灾民们所欢迎,甚至还为此编了歌曲来传诵;当然这绝不是朝廷所乐见的情形。罗家的人不是傻瓜,自然不会傻到直接去踩朝廷的痛处,他们一方面不独资出粮,一方面明打着响应朝廷号召的旗帜,硬是把功劳分了一半给半点力也没出的朝廷,如此一来朝廷有面子、灾民有得吃,而他们在行善之余也能打好与官方的关系,一举数得,何乐而不为呢?
四百车的粮米可不是小数目,光是马车算算就三百四十多辆,队列一字排开足足有三里长,黄河沿岸的灾民那么多,为避免某些蜒而走险的人乘机抢劫,随行的除了近百名山西各家家丁外,还多了三百多个雇自镖局的镖师保护粮米。
而多亏那些镖师,他和第五衡才得以相识。
“嘿,你们一群人围在这儿,是不是有什么好东西?”罗安好奇不过地钻入了围观的镖师当中,也想跟人家凑凑热闹。
“罗少爷!”镖师的头头老江一看到他来,立即叫人把他们误伤的那个小伙子抬过来。“刚刚我们在捉几个准备抢粮的小混混时,错把这个小扮当成他们同伙的,一个不小心把他给打伤了。”
“不小心?”看着地上那少年满身大大小小的伤痕,罗安忍不住提高了声调。
“是阿!是啊!”一旁的镖师们纷纷附和。
眼前这个总是笑脸迎人的罗少爷虽说平时是挺好相处的,但不知怎的,他们就是不敢在他面前太过放肆,甚至言行可以说是谨慎得不得了。
看着众人颇有歉意的表情,罗安叹了口气“算了。老江,去找杨大夫过来帮这小扮看看。”
这些镖师都是些粗人,虽然挺有急公好义的善心,但难免下手会有点不知轻重,眼下这小扮看来瘦骨嶙峋的,希望别因此枉送了一条小命才好。
须臾,那随车的杨大夫背着药箱走了过来。
“哇!”一见到小伙子伤痕累累的模样,杨大夫脱口就是一声惊呼。“这小子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吗?”
“杨大夫,”老江尴尬地笑笑“这也不能完全怪我们,是他打不还手,也没出声辩驳,才会被打得那么惨的。”
“打不还手?”罗安挑眉。
“是啊!”回想起先前情景,一名镖师背后窜起了一阵鸡皮疙瘩。“罗少爷,您没亲眼看到所以不知道,这小子就呆呆站在原地任我们打,既不喊冤也不喊痛,好像好像巴不得我们把他活活打死似的。”
“喔?”罗安沉吟了片刻。镖师们性子耿直。看样子不像是在为求脱罪而说谎,那么
“少爷,这小扮好像醒了。”杨大夫转头朝主子报告。
“醒了?”罗安也跟着蹲到小伙子的身侧,看着他慢慢睁开了眼——那是一双万念俱灰的眼。罗安回想到。
当年的阿衡才十六、七岁,他实在是无法想像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怎会有那样眼神,仿佛仿佛这世间已没有什么值得他留念的人事物,再也没有值得他活下去的理由。
是同情也是愧疚,在阿衡醒来后,他一肩扛下了照顾他的责任。而那可不是一件简单的差事。
要养活一个活人容易,可是要让一个活死人重新活过来,那可就伤脑筋了。
起初的那一年,阿衡对任何事物的消极反应着实让他非常沮丧。如何去摸索出与一个不说一句话且面无表情、宛如木偶人的少年的相处之道,成了那一年里他唯一用心的工作。所幸皇天不负苦心人,一年半后,阿衡终于开口说话了,再过半年,他那双空空洞洞的眼睛里总算出现了一丝光芒。
看着阿衡能有这样的进步,他是既感动又高兴。当初收留阿衡只是他一时善心大发的决定,甚至后来他之所以费心照顾他,也多半是出自于好奇心——他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创痛竟让阿衡成了活死人一个。可是经过两年多的朝夕相处,渐渐地,阿密对他的意义改变了,不再只是个实验品,也不只是朋友那么单纯,他是真的把阿衡当成亲兄弟看待,真心地企盼他能重新振作。
阿衡心里有伤有痛他知道,也知道那伤那痛很可能是穷其一生也痊愈不了的。因此在他把阿衡当兄弟后,逼着他把伤痛摊出来的念头也跟着打消。可是说他从此不想深究到底是什么样的创痛伤得他那么深重是骗人的,毕竟他是个极为好奇的人,但为了自身的好奇去揭兄弟疮疤实在可耻,说什么他都不愿做,除非
除非他肯自己说出口。
“若是我的孩子也能出生,他也该有二宝这么大了。”第五衡打破了沉默。
罗安着实被这突如其来的坦诚给震得膛目结舌。
“孩孩子?”他有些结巴地问。
无视于罗安形之于外的震撼,第五衡一双眼只看着床铺上的二宝。
“阿弟,你是说,你曾经有过一个孩子?”罗安小心翼翼地问。
若照他们认识的时间推算起来,那就是在他十七岁前发生的事罗?
第五衡没回答,但就是因为没有回答,所以罗安更肯定了他话中的其实性。
“出了什么事吗?”基于关心,他问道,却也如预期的得不到答案。
“那孩子的娘呢?”
第二个问题让第五衡缓缓抬起头来,直视前方的双眼是一片空茫。
“不让孩子活着出世的,就是孩子的娘。”
在村里打了几天零工,齐真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总算凑足了旅费够他由青石村走到成都。成都有他们殷家的鹰庄,只要一到成都,他便可搭自家的便车回杭州。
因此今天他之所以冒着被扫地出门的危险出现在医堂前,便是来向三和和第五衡告辞的。
“齐大叔?”三和一看到他来,吓得赶忙走出柜台。“你怎么还敢来?我师父在屋里呢!”
齐真笑了笑,压低了嗓音“我是来向你们辞行的。”
“辞行?你要回杭州了吗?”三和好不讶异。
“哪有那么快?”齐真摇头“我得先到成都,才有办法塔便车回杭州。”
“这么麻烦啊。”三和灵机一动,提议道:“对了,这几天医堂来了几个打浙江来的客人,如果方便的话,我可以请他们顺便载你回去。”
“浙江来的?那再好不过了!三和,那就麻烦你帮我说说看。”
三和拍了拍胸脯保证道:“没问题!”他话才说完,只见薛氏正巧目内室走了出来。“啊!齐大叔,我说的客人就是那位夫人。”
齐真赶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去,而这一瞧,竟瞧出了他一声惊呼:“三少奶奶?!”
熟悉的声音让薛氏回过头来“齐管事?”
“三少奶奶!”他乡遇故人的兴奋让齐真忘了收敛自个儿的大嗓门。“您怎也会在这儿?”
“我——”
“三少奶奶?”一个阴恻恻的声音突兀地插进了两人的对话。
“师父!”望着忽然间出现的第五衡,三和直觉感到事情不妙。
“你是杭州殷三的女人?”第五衡冷冷地瞅着薛氏,莫测高深的表情教在场众人莫不骤起毛骨谏然的恐惧。“二宝是殷三的儿子?”“是不!不是!”薛氏及时改口。强抑住因害怕而引发的阵阵颤抖,母性的本能提醒她,绝不能承认。
第五大夫态度的骤变让她心底明白地认知到,倘若地真承认了,孩子即使已痊愈大半,他还是会再度让他生不如死。
她急于否认的样子让第五衡眯起了眼,倏地转身闪进内室。
“大夫!不要!”薛氏心下大骇,赶紧跟着狂奔进内室。
这是怎么一回事?还未能从眼前蓦然发生的变化中意识过来,三和一睑茫然地与同感错愕的齐真对望。
较年长的齐真虽隐约猜到了第五衡或许与殷家有什么宿怨,但还是猜不透像他这样一个几乎可说是隐居在四川乡下的大夫,究竟能和远在杭州的殷家人有怎样不共戴天的仇恨?
“师父?!”三和惊愕地看着第五衡一手拖着边哭边捶打他的二宝走了出来。“师父,你在干嘛?”他惊叫着上前想阻止第五衡残忍地对待一个病弱的孩子。
泪流满面的薛氏跪爬到他身后,急着要扳开他揪住儿子臂胯的手。她哽咽着仰首苦苦哀求道:“大夫,求你放过我儿子,求求你!”
“放过他?”第五衡低头朝挣扎着的二宝看了一眼,对殷家的痛恨与对孩子的呵疼交相拉扯着他的心。
放过殷家的孩子?那谁来放过他的孩子?为了嫁入殷家“她”狠心打掉了他的孩子,而殷家现在居然要他救他们的小孩?
“好痛!好痛!不要抓我”二宝的哭声倏地窜进了他耳中。
似曾相识的哭声也在他噩梦中回荡过,那是他孩子的哭喊
最后,他放了手。
“滚!永远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丢下了这句话,第五衡头也不回地走回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