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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麦子写过话剧,写过电视剧,写过电影,坐拥北京四合院,衣食无忧,距离他上一次写剧本已有三年。

    三年前他写《绝命书》,一个饥肠辘辘的窃贼入室偷窃时发现屋主留下的遗书,吃饱喝足后,窃贼决定去寻找屋主的尸体。电影违规参展,被严厉处罚,即便在影展上获得了极高赞誉,始终不能在院线上映。

    三年之后便是《大地震颤》。

    和麦子以往风格不同,《大地震颤》是一个有点儿温情的故事。

    34岁的女人赵英梅左耳先天失聪,右耳听力也正在飞速消失,仅半年,她的听力就会彻底丧失。

    而同时,出轨的丈夫正筹划离婚,孩子上小学的名额没有抽中,打工的餐馆准备辞退她,因为她脾气暴躁,总是跟客人吵架。

    朋友问她打算怎么办。赵英梅答非所问:我想跟王靖跳舞。

    王靖,是刚刚在英国黑池舞蹈节职业摩登组别中获得冠军的舞蹈家。

    赵英梅年幼时家境普通,她每天穿过少年宫的舞蹈排练室回家,都会在窗边偷看很久。同龄的少年对镜练舞,舞伴在他怀中绽开如一朵大丽花。

    少年与她偶尔会对上眼神。

    于是赵英梅知道了王靖名字,小小年纪已然成名的少年天才。

    但王靖并不认识她。

    太荒诞、太可笑了。所有人都嘲讽她,不自量力,不识抬举,异想天开。

    “我想跟王靖跳一次舞。”这是赵英梅一生中难得的一次毫不迟疑,“在我还能听到的时候,一次就行。”

    池幸没跟任何人说过自己为什么会被《大地震颤》打动。

    赵英梅让她想起母亲,孙涓涓。

    在一塌糊涂的日子里,人会死死攥住手里唯一的光。池幸还记得孙涓涓穿舞裙的样子,她的母亲在舞室的镜前旋转、伸展,幸福得像一个陌生人。

    她在赵英梅身上,看到孙涓涓依稀的模样。

    这是第一次剧本围读会,除了导演、编剧和三位制片外,来的都是主要演员和剧组的核心工作人员,满满当当围了一圈。

    池幸来得太迟,裴瑗和麦子显然都不打算为了她重复之前的流程。人员相互之间早介绍完毕,角色各自归属于谁也清楚,甚至已经结束了前五场的剧本阅读。

    池幸只能依靠大家的对话内容来揣测各自身份。

    第六场是赵英梅的孩子在家中发现与女人鬼混的父亲,稚子与父亲有一场数分钟的对手戏。父亲打了孩子一个耳光,赵英梅正好回到家。

    池幸的台词只有两句:这是我的房子,滚出去;我嫌你脏。

    饰演赵英梅丈夫的是池幸曾经合作过的演员张旻,他近视,戴眼镜的时候看起来文质彬彬。池幸和他那部古装戏去年刚播,反响很好,他在里面演的文臣温润如玉,很受欢迎。

    池幸好奇他要怎么饰演一个暴力、狂躁、粗鲁的丈夫。

    演她儿子的演员今天没来,因为学校考体测,没请到假,一个才刚刚小学一年级的小男生。麦子代替他与张旻对戏。

    两人并未放姿态和感情,只是平平板板阅读台词文字。张旻念了一遍之后,挑出其中一处不协调的地方:“洪世峰是山西人对吧,台词太书面语了,说的时候要改成方言口语。”

    麦子点头记录:“可以,这个没事儿。张旻你山西人?”

    张旻笑道:“我爱人是山西人。那行,我让她帮忙改方言。”

    道具组组长问裴瑗:“这一场要砸电视,这个砸法是全砸坏了,还是只砸屏幕?”

    裴瑗:“洪世峰,你觉得呢?”

    张旻:“不至于全砸。洪世峰他没想到赵英梅会准备好离婚协议书,至少这一场还是有点儿震惊的……”他翻下一页,“下一场是在餐馆后面打赵英梅,他才知道自己可能吃亏了,要赔给赵英梅一笔钱。”

    道具组组长坚持问:“导演怎么说?”

    裴瑗:“到时候片场看情绪怎么推,怕砸坏了,你就多找两台。”

    组长小声道:“我靠,裴瑗,你以为这是到处都能买到的电视?麦子老师把品牌型号都给限定了,我得去淘。要是淘不到……”

    一位制片说:“淘不到就做个壳子套上去,多大点儿事。继续吧。”

    组长便不开口了。

    池幸很喜欢听他们争执。

    争执的过程才是剧本围读真正有趣的部分。她还见过演员和编剧拍桌子吵架时,导演扭头问其他人喝不喝咖啡,他直接一起订。等咖啡送到,众人边喝边吵,热烈万分。

    但今天看来不会大吵大闹,控场的制片人在。

    裴瑗很少说话,她素面朝天,扎一束马尾,大部分时间都在听。

    而麦子和网上的形象完全两个人:礼貌、稳重,并不是池幸想象的那种会在随便对女性说荤话的人。

    因她来得太迟,她错过了之前麦子跟几位主角讲戏的过程。裴瑗与制片跟投资人还有饭局,围读提前结束。

    池幸看一眼时间,四点半,不前不后,一个吃饭很尴尬、打发时间又嫌太短的时刻。

    众人纷纷离开,张旻冲池幸挑挑眉,朝低头看手机的麦子使眼色。

    池幸知道这是提醒她跟麦子聊聊,忙点点头。

    “麦子老师,你好。”池幸来到麦子面前,“抱歉我来得太迟了……”

    她简单把迟到的原因解释清楚,顺便也说清楚自己带保镖的缘故。

    出乎她意料,麦子相当认真地听完了池幸的话,点头说:“我听过我听过。那人抓起来了是么?”

    池幸:“是啊,拘留十五日。”

    麦子:“这也太短了。”

    池幸笑笑,翻开自己的剧本。麦子看到她剧本上贴满了细小的便条,空白处用铅笔写了笔记。

    “……你倒是有意思。”麦子忽然说。

    池幸一愣:“什么?”

    麦子:“得罪了我,还敢主动来找我说话。”

    这下轮到池幸诧异了:“不是你得罪我吗?”

    麦子怔一瞬,拍桌大笑。

    池幸端起了她的招牌笑容,甜蜜美丽,锐利逼人。

    “有意思,你真的太有意思了!”麦子说完从烟盒里弹出一支烟,问她,“介意我抽烟吗?”

    池幸:“介意。”

    麦子:“我记得你也抽烟吧?兰桂坊那照片上也有烟,抽烟的白山茶,真的漂亮。”

    面对面听麦子再说起“白山茶”,池幸倒没觉得这有冒犯的意思。她有点儿明白这人不是开黄腔,而是……讲话无所顾忌。

    麦子说的时候完全没看她,仿佛在描述自己想象中的画面,未点燃的烟夹在指间。

    “看过《风萧萧》吗?白蘋,山茶花,知道吗?”麦子热烈地说,“‘我’说白蘋是今夜最美的玫瑰花。白蘋说不,我是所有人的山茶花。绝了,真的绝了!山茶花!厚重,浓郁,死的时候整个一咕噜掉下来,太绝了!”

    池幸:“……”

    麦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徐訏写白蘋,他说她是百合花,写了特别多次,笑得像百合,盛装像百合……但白蘋说自己是山茶花。为什么?你说为什么?”

    池幸:“我没看过。”

    麦子片刻后睁眼,话题转得突然:“所以,一起抽呗。”他把烟盒弹给池幸:“尝尝,我从柏林带的,很辣。”

    池幸:“已经不抽了。”

    麦子便点燃自己的烟:“不好意思,你介意我也得抽。那个保镖,去开一下净化器。我不抽烟不行,脑子里得有点儿刺激的东西,让我亢奋,我才能跟人谈戏。”

    他瞥一眼周莽:“人总得有个什么驱动力才能去做以往不敢做的事情。女人喜欢什么样的刺激?爱情?欲望?金钱?都给我说说。”

    池幸问:“你觉得是什么驱动赵英梅产生这种不合理的愿望?”

    麦子咧嘴一笑。

    池幸拿捏住机会,把他漫无边际的闲扯拉回到剧本上。他反问:“你的答案是?”

    池幸:“……是遗憾。”

    和周莽走出光彩剧院时,天已经全黑了。

    剧院里正上演一出话剧,观众进场完毕,隐隐听见音乐低嗡声震动。

    池幸回头跑上台阶,把手放在剧院进场的门上。

    木门宽大沉重,随着剧场内声音隐隐在池幸掌心中发颤。

    刚开始看《大地震颤》剧本时,池幸并不能理解片名的意义。但看到最后时刻,她恍然大悟:失去听力的赵英梅,她站在土地上的时候,世界对她来说是完全寂静无声的。

    她能感受到的唯有——灵魂、血液、骨头的震颤。是音乐和他人的舞步,震颤了她脚下的大地。

    那一刻,池幸与纸张上尚未显出形迹的女人赵英梅感同身受。

    和麦子的交流是顺利的,她没有察觉麦子对自己冒犯。“白山茶”、“男人看了都想把她留在家里”之类的话,麦子没有再说过。

    但当然,他也没有道歉。

    男人评价女人是天经地义的。所有男人天然地拥有这样的评判权力:美不美,欲不欲,好不好拿捏——哪怕这个女人的美、欲和存在,跟他完全沾不上半点儿关系。

    池幸对麦子的印象还不能完全扭转。她憎恶这种居高临下的俯视感。

    网络上的废话对她并非毫无影响,她其实已经在心里盘算了一堆可以扔回麦子身上的刻薄话。

    但发现麦子是《大地震颤》的编剧之后,她那点儿顽抗的勇敢便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成年人在生活和工作中习练出来的油滑。

    ……我也不过如此。

    池幸扭头走下台阶,脚步轻快。

    “我想吃冰淇淋。”她对周莽说。

    周莽正跟何月索要今天池幸在摄影室里的定妆造型照。

    何月在小群里炫耀助理发她的漂亮照片,周莽私戳她。何月乖乖发了一堆过来。

    他收好手机,回头打量池幸:“……你每天宁愿只睡四个小时也要晨跑,中餐晚餐只吃沙拉,你知道一个冰淇淋热量多少吗?”

    好啊,敢挑雇主——不,服务对象的毛病,池幸心想,这人变了。

    她仰头,又一次清晰地表达:“我,想吃,冰淇淋。”

    周莽败下阵来:“好。”

    他在剧院的便利店买了两个甜筒,和池幸一人一个。两人坐在剧院旁的长椅上,头顶枫树红了大半,被路灯照着,黑夜里一团璀璨的灿烂。

    “你记得我们以前一块儿吃过雪糕吗?”池幸边吃边问,“冬天的时候。”

    周莽当然记得。他还没说话,池幸又接着开口。

    “我还袭你胸来着……”她张开掌心还裹着纱布的手,往周莽胸前摸去。

    还没碰到,周莽忽然抓住她手掌,不让她移动分毫。

    池幸和他僵持,发现这人用的是真力气,她摆脱不了,掌心伤处微微有些疼。

    她一皱眉,周莽立刻松手,但手掌滑到她手腕又攥紧了。池幸挣不开。

    “……不给摸就不摸嘛。”池幸笑道,“凶什么。你这样小气,没有女孩会喜欢你的……”

    她穿一件白色帽衫,微卷的长发松松斜扎,堆在肩膀。明明卸了妆,眉目仍旧如墨,夜灯中脸颊是微润的红,嘴唇轻启,故意说着让周莽不高兴的话。

    “白山茶”,麦子是这样形容池幸的。

    周莽忽然想起她蜜桃味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