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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四十
顾尔谦抚慰地说:“梅亭先生我决不先走陪你等行李。”
辛楣道:“究竟怎么办?我一个人先去好不好?李先生你总不疑心我会吞灭公款——要不要我留下行李作押!”说完加以一笑减低语意的严重可是这笑生硬倔强宛如干浆糊粘上去的。
李梅亭摇手连连道:“笑话!笑话!我也决不是以‘不人之心’推测人的——”鸿渐自言自语道:“还说不是”——“我觉得方先生的提议不切实际——方先生抱歉抱歉我说话一向直率的。譬如赵先生你一个人到吉安领了钱还是向前进呢?向后转呢?你一个人作不了主还要大家就地打听消息共同决定的——”鸿渐接嘴道:“所以我们四个人先去呀。服从大多数的决定我们不是大多数么?”李梅亭说不出话赵顾两人忙劝开了说:“大家患难之交一致行动。”
午饭后鸿渐回到房里埋怨辛楣太软处处让着李梅亭:“你这委曲求全的气量真不痛快!做领袖有时也得下辣手。”孙小姐笑道:“我那时候瞧方先生跟李先生两人睁了眼我看着你你看着我气呼呼的真好玩儿!像互相要吞掉彼此的。”鸿渐笑道:“糟糕!丑态全落在你眼里了。我并不想吞他李梅亭这种东西吞下去要害肚子的——并且我气呼呼了没有?好像我没有呀。”孙小姐道:“李先生是嘴里的热气你是鼻子里的冷气。”辛楣在孙小姐背后鸿渐翻白眼儿伸舌头。
向吉安去的路上他们都恨汽车又笨又慢把他们跃跃欲前的心也拖累了不能
自由同时又怕到了吉安一场空愿意这车走下去走下去永远在开动永远不到达替希望留着一线生机。住定旅馆以后一算只剩十来块钱笑说:“不要紧一会儿就富了。”向旅馆账房打听知道银行怕空袭下午四点钟后才开门这时候正办公。五个人上银行一路留心有没有好馆子因为好久没痛快吃了。银行里办事人说钱来了好几天了给他们一张表格去填。辛楣向办事讨过一支毛笔来填写李顾两位左右夹着他怕他不会写字似的。这支笔写秃了头需要蘸的是生油不是墨水辛楣一写一堆墨李顾看得满心不以为然。那办事人说:“这笔不好写你带回去填得了。反正你得找铺保盖图章——可是我告诉你旅馆不能当铺保的。”这把五人吓坏了跟办事员讲了许多好话说人地生疏铺保无从找起可否通融一下。办事员表示同情和惋惜可是公事公办得照章程做劝他们先去找。大家出了银行大骂这章程不通骂完了又互相安慰说:“无论如何钱是来了。”明天早上辛楣和李梅亭吃几颗疲乏的花生米灌半壶冷淡的茶同出门找本地教育机关去了。下午两点多钟两人回来头垂头气丧精疲力尽说中小学校全疏散下乡什么人都没找到“吃了饭再说罢你们也饿晕了。”几口饭吃下肚五人精神顿振忽想起那银行办事员倒很客气听他口气好像真找不到铺保钱也许就给了晚上去跟他软商量罢。到五点钟孙小姐留在旅馆四人又到银行。昨天那办事员早忘记他们是谁了问明白之后依然要铺保教他们到教局去想办法他听说教育局没有搬走。大家回旅馆后省钱不吃东西就睡了。
鸿渐饿得睡不熟身子像没放文件的公事皮包几乎腹背相贴才领略出法国人所谓“长得像没有面包吃的日子”还不够亲切;长得像没有面包吃的日子长得像失眠的夜都比不上因没有面包吃而失的夜那样漫漫难度。东方未明辛楣也醒咂嘴舐舌道:“气死我了梦里都没有东西吃别说桓的时候了。”他做梦在“都会饭店”吃中饭点了汉堡牛排和柠檬甜点老等不来就饿醒了。鸿渐道:“请你不要说了说得我更饿了。你这小气家伙梦里吃东西有我没有?”辛楣笑道:“我来不及通知你反正我没有吃到!现在把李梅亭烤熟了给你吃你也不会嫌了罢。”鸿渐道:“李梅亭没有肉呀我看你又白又胖烤得火工到了蘸甜面酱、椒盐——”辛楣笑里带呻吟:“饿的时不能笑一笑肚子愈掣痛。好家伙!这饿像有牙齿似的从里面咬出来啊呀呀——”鸿渐道:“愈躺愈受罪我起来了。上街达一下活动活动可以忘掉饿。早晨街上清静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辛楣道:“要不得!新鲜空气是开胃健脾的你真是自讨苦吃。我省了气力还要上教育局呢。我劝你——”说着又笑得嚷痛——“你别上毛熬住了留点东西维持肚子。”鸿渐出门前辛楣问他要一大杯水了充实肚子仰天躺在床上动也不动一转侧身体里就有波涛汹涌的声音。鸿渐拿了些公账里的作钱准备买带壳花生回来代替早餐辛楣警告他不许打偏手偷吃。街上的市面仿佛缩在被里的人面还没露出来卖花生的杂货铺也关着门。鸿渐走前几步闻到一阵烤山薯的香味鼻子渴极喝水似的吸着饥饿立刻把肠胃加紧地抽。烤山薯这东西本来像中国谚语里的私情男女“偷着不如偷不着”香味比滋味好;你闻的时候觉得非吃不可真到嘴也不过尔尔。鸿渐看见一个烤山薯的摊子想这比花生米好多了早餐就买它罢。忽然注意有人正作成这个摊子的生意衣服体态活像李梅亭;他细一瞧不是他是谁买了山薯脸对着墙壁在吃呢。鸿渐不好意思撞破他忙向小弄里躲了。等他去后鸿渐才买了些回去进旅馆时遮遮掩掩的深怕落在掌柜或伙计的势利眼里给他们看破了寒窘催算账赶搬场。辛楣见是烤山薯大赞鸿渐的采办本领鸿渐把适才的事告诉辛楣辛楣道:“我知他没把钱全交出来。他慌慌张张地偷吃别梗死了。烤山薯吃得快就梗喉咙而且滚热的真亏他!”孙小姐李先生顾先生来了都说:“咦!怎么找到这东西?妙得很!
顾先生跟着上教育局说添个人声势壮些。鸿渐也去辛楣嫌他十几天不梳头剃胡子脸像剌猥头像准备母鸡在里面孵蛋不许他去。近中午孙小姐道:“他们还不回来不知道有希望没有?”鸿渐道:“这时候不回来我想也许事情妥了。假如干脆拒绝了他们早会回来教育局路又不远。”辛楣到旅馆喝了半壶水喘口气大骂那教育局长是糊涂鸡子儿李顾也说“岂有此理”原来那局长到局很迟好容易来了还不就见接见时口风比装食品的洋铁罐还紧不但不肯作保并且怀疑他们是骗子两个指头拈着李梅亭的片子仿佛是捡的垃圾眼睛瞟着片子上的字说:“我是老上海上海滩上什么玩意儿全懂这种新闻学校都是挂空头招牌的——诸位不要误会我是论个大概。‘国立三闾大学’?这名字生得很我从来没听见过。新立的?那我也该知道呀!”可怜他们这天饭都不敢多吃吃的饭并不能使他们不饿只滋养栽培了饿使饿在他们身体里长存而他们不至于
饿死了不再饿。辛楣道:“这样下去钱到手的时候我们全死了只能买棺材下殓了。”顾先生忽然眼睛一亮道:“你们两位路看见那‘妇女协会’没有?我看见的。我想女人心肠软请孙小姐去走一趟也许有点门路——这当然是不得已的下策。”孙小姐一诺无辞道:“我这时候就去。”辛楣满脸不好意思望着孙小姐道:“这怎么行?你父亲把你交托给我的我事做不好怎么拖累你?”孙小姐道:“我一路上已经承赵先生照应——”辛楣不愿意听她感谢自己忙说:“好你试一试罢希诅你运气比我们好。”孙小姐到妇女协会没碰见人说明早再去。鸿渐应用心理学的知识道:“再去碰见人也没有用。女人的性情最猜疑最小气。叫女人去求女人准碰钉子。”辛楣因为旅馆章程是三天一清账悉明天付不出钱李先生豪爽地说:“假使明天还没有办法而旅馆逼钱我卖掉药得了。”明天孙小姐去了不到一个钟点就带一个灰布装的女同志回来。在她房里叽叽咕咕了一会儿孙小姐出来请辛楣等进去。那女同志正细看孙小姐的毕业文——上面有孙小姐戴方帽子的漂亮照相。孙小姐一一介绍了李先生又送上片子。她肃然起敬说她有个朋友在公路局做事可能帮些忙她下半天来给回音。大家千恩万谢又不敢留她吃饭恭送出门时孙小姐跟她手勾手尤其亲热。吃那顿中饭的时候孙小姐给她的旅伴们恭维得脸像东方初出的太阳。
直到下行五点钟那女同志影踪全无大家又饿又急问了孙小姐好几次也问不出个道理。鸿渐觉得冥冥中有个预兆这钱是拿不到的了不干不脆地拖下去有劲使不出来仿佛要反转动弹簧门碰上似的无处用力。晚上八点钟大家等得心都霉安定地绝望索性不再悉了准备睡觉。那女同志跟她的男朋友宛如诗人“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的妙句忽然光顾五个人欢喜得像遇见久别的情人亲热得像狗迎接回家的主人。那男人大剌剌地坐了第问句话大家殷勤抢答引得他把手一拦道:“一个人讲话够了。”他向孙小姐要了文凭细细把照相跟孙小姐本人认着孙小姐徽徽疑心他不是对照相是在鉴赏自己倒难为情起来。他又盘问赵辛楣一下怪他们不带随身证明文件。他女朋友在旁说了些好话他才态度和缓说他并非猜疑很愿意交朋友但不知用公路局名义铺保是否有效教他们先向银行问明白了通知他再盖章。所以他们又多住了一天多上了一次银行。那天晚上大家睡熟了还觉得饿仿佛饿宣告独立具体化了跟身子分开似的。
两天后他们到钱;旅馆与银行间这条路径他们的鞋子也走熟得不必有脚而能自身来回了。银行里还交给他们一个高松年新拍来的电报请他们放心到学校长沙战事并无影响。汝天晚上他们借酬谢和庆祝为名请女同志和她朋友上馆子放量大吃一顿。顾先生三杯酒下肚嘻开嘴千金一笑地金牙灿烂酒烘得亮的脸探海灯似的向全桌照一周道:“我们这位李先生离开上海的时候曾经算过命说有贵人扶持一路逢凶化吉果然碰见了你们两位萍水相做我们的保人两位将来大富大贵未可限量——赵先生李先生咱们五个人公敬他们两位一杯孙小姐你你你也喝一口。”孙小姐满以为“贵人”指的自己早低着头一阵红的消息在脸上透漏后来听见这话全不相干这红像暖天向玻璃上呵的气没成晕就散了。那位女同志跟她的朋友虽然是民主国家的公民知道民为贵的道理可是受了这封建思想的恭维也快乐得两张酒脸像怒放的红花。辛楣顽皮道:“要讲贵人咱们孙小姐也是贵人没有她——”李梅亭不等他说完就敬孙小姐酒。鸿渐道:“我最惭愧了这次我什么事都没有做真是饭桶。”李梅亭道:“是呀!小方是真正的贵人坐在诱馆里动也不动我们替他跑腿。辛楣咱们虽然一无结果跑是跑得够苦的啊?”当晚临睡辛楣道:“今天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了。鸿渐你看那位女同志长得真丑喝了酒更吓得死人居然也有男人爱她。”鸿渐道:“我知道她难看可是因为她是我们的恩人我不忍细看她。对于丑人细看是一种残忍——除非他是坏人你要惩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