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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崇音单手撑在墙上,本来只需要一个动作,便可轻易进入李府内院。
现在下方有了人,便改为双手,直接跳到墙檐上。
察觉自己此时姿态不雅,便要从墙头跳下。
没料到那丫头似有所察觉,居然很快地避开自己跳下的方向,这是怕跳不好砸到她?
居然有如此惜命的丫头,还丝毫不愿靠近他?李崇音有自己的骄傲,又天资卓绝,超越同龄人许多,可以说从小除了不认同他的余氏外,他并有受到太多挫折,虽从不言明,也知道以自己的身份与天资,是大多女子最想亲近的对象,更妄论低等婢女,对他可谓趋之若鹜。
现在,似乎遇到了一个例外。
“躲什么,伤不到你。”李崇音干脆跳下。
“奴婢不敢。”云栖像一个懵懂小丫头,不敢直视主子。
那微微发颤的身体,差点让李崇音以为自己是洪水猛兽。
难道是她过于胆小?
云栖朝着少年的方向行了一个规规矩矩的福礼:“见过三公子。”
她趴服在地上,无比乖顺,只希望李崇音能看在她默默无闻又不惹事的情况下,放过她。
这个时候,明明在书院念书的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要这样偷偷摸摸。
云栖想着可能的原因,猜测也许是书院的休假规定,明日不能回府。也或许因为他已经在为李昶出谋划策,才需要这样来去如风。前世后来的好几年,李昶的仕途能够如此顺利,从工部左侍郎到进入中书省,成为权臣,云栖相信李崇音功不可没。
而他只想与李昶交谈,又不想受到繁文缛节的掣肘,就有可能这样出现。
如果李崇音正式回府,就有仆从欢迎,还要从祖母到母亲一一请安,还有一个对他依赖不已的妹妹,诸事繁多,能省则省。
“抬头。”
“奴婢怕得意忘形,在您面前没了体统。”言下之意,就是主子天人之姿,我这样的奴仆直视你,怕忘了自己的身份。
这般夸赞,换了常人早就觉得小丫鬟很能讨巧,也就放过了。
往日李崇音遇到的多是投怀送抱的,也从不顾及他不过刚脱离孩童没几年,身体如何负担的了,现在来个懂事的,即便是李崇音,也有些稀奇。
而且声音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李崇音不会特意去记一个丫鬟,李府丫鬟数近百,他也不可能一个个记过来。但如果这个丫鬟让他熟悉,定然是曾经给他留下印象的。
他略显随意的姿态,认真了起来。
“抬头。”再次重复。
云栖不懂李崇音的执着,她也没别的选择,只能抬了起来,很快有低了下去。
一张清秀稚嫩的脸,皮肤变得比初次记忆中的白皙了,五官也长开了些,很耐看。
还没再仔细看个究竟,小姑娘就吓得缩了回去。
李崇音记得她,那个行书写得相当不错的丫鬟。
就是对书法鉴赏能力颇高的余氏,都对她赞不绝口。
李崇音当然也对她记忆深刻,当然他的原因是,她与自己的书法,太像了。
暗处的暗哨示意李崇音是否解决这个丫鬟,李崇音打了个手势否决,他本来就是突然回来,偶遇一个丫鬟就要处死,那他岂不是太不近人情了,这也不适合驭下。
想了想走到她面前。
让他感兴趣的是,一个能写出那样洒脱行书的女子,真会这么害怕?
李崇音常年习字,他相信,大多时候,字如其人,笔锋能看出不少东西。
若她不是害怕,就是装的?
为什么要装?
……怕被他惩罚?
他观察得越发仔细。
李崇音:“为何出现在这里?”
云栖余光看到一双玄青色蛛纹靴,绣纹精致,也衬得李崇音越发身材颀长。
仔细想想,前世今生,她似乎看着他靴子的次数是最多的。
“今日小姐送了各院桂花酿,奴婢贪杯,多饮用了些,想出来消消食。”
这话半真半假,只要查起来也确如云栖所说,李崇云的确闻到了若有似无的桂花香味,他掸了掸身上蹭到的尘土,又向前走了几步。
那压迫感更重了。
“你看到了什么?”说的是他偷潜入李府的事。
“奴婢什么都没看到。”
看着云栖虽然还装着慌乱恐惧的样子,但说话条理分明,用词严谨,俨然是临危不惧的样子,他本就有意培养些手下人,只是能让他看上眼的,实在太少了。
这个丫头在他看来,心态平和,很有些小聪明,懂得藏拙,有当暗探的潜质。
李崇音刚才就觉得小丫头有点眼熟,不仅仅因为那次意外看到她的书法,是另一桩事,一桩他本来早就忘在记忆深处的事。
他有意试探。
“前些日子,母亲桌案上有几片刺了佛经的菩提叶,针字细腻,又不失禅意,四小姐说是她的作品,你怎么看。”
云栖究竟是院里的小丫鬟,并不知道李映月居然顶替了自己,她原本不过想尽一份心而已,又怎么会打听后续。
心底终究控制不住情绪,紧紧抓着手下的泥土,声音有些低:“那是小姐天资聪颖,老莱娱亲。”
李崇音眼中首次露出了些许惊讶,如果不是他亲眼看到她为了摘菩提叶而摔落,他也会信了。
本以为说到这份上,正常丫鬟早就要诉说自己的冤屈与遇到的不公,可能还要说几句小姐不是,但这丫头什么话都没提。
为什么?
面对一个丫头,他已经两次提出疑问。
李崇音这才稍稍开始正视面前的人,试图将自己带入她的想法。
因为李映月与他是兄妹关系,哪怕妹妹做的不对,他身为兄长不但不会为一个非亲非故的小丫头讨公道,还会为妹妹遮掩,去掉证据,维护一家人和睦表象。
生活在世家大族中,往往不在乎真相如何,而是它最终能呈现的模样。
这是从小李昶就教会他的。
小丫头是连这都猜到了,还是碰巧?
无论哪一种,李崇音都有意将人留在身边。
仅仅是一次书法,只给了他一点印象。
后来一次爬树刺菩提叶,也是转瞬即忘。
可两者加一起,就有了双重叠加的效果,让他对这个小丫鬟记忆更深刻。
既有心,便留用。
一小丫鬟的去留,不过一句话而已。
但李崇音并不打算直接命令,他希望是对方主动愿意,或是主动请求的。
他不否认心底对她的欣赏,那就更不屑强迫了。
这婢女,有一手不错的行书,更有一颗玲珑心思。
李崇音私底下也一样每日苦练,这丫头对行书的理解居然与自己有不少不谋而合的相似处,更有些让他惊喜而他没有的领悟,如此天赋卓绝,放在后宅,岂不是暴殄天物。
“之前我问母亲要过一次你,我那儿缺一个会笔墨的,可惜母亲以你年岁小拒了。”
云栖的心因为李崇音的话再次提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又让他看中了,怎么拒了一次还来?
就因为她会写字,如果李崇音愿意用心培养,让其他女子习字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只问你一次,可愿来我院里?”
李崇音对小丫鬟答应自己有八成把握,人往高处走,如此聪明的丫鬟应该懂得取舍。
本以为会立刻听到回答,但云栖很安静。
李崇音又加了一句:“我的贴身婢女,尚缺一人,若你表现得合我心意,将你提到三等或是二等,也并非难事。”
“你若愿意,相信母亲也不是顽固不化之人,会通融一二。”
从洒扫丫鬟到公子身边的贴身婢女,如此大的跨度与提升,没有任何奴仆能够抗拒。
云栖上辈子花费无数心力,将自己几年积攒都花出去打点,在众多婢女中脱颖而出,才有了伺候李崇音的资格,而后又努力表现,几乎是在争奇斗艳的后院中以另一种形式杀出一条血路,终于让李崇音看到了她,重视了她。
李崇音,是她曾经的救赎。
她卑微地仰望着这个人。
哪怕这人本性再冷血,她都以为自己总有一天能暖到他。
她曾经最大的愿望就是成为他的姨娘,哪怕是个通房丫鬟也好。
可最后她在他眼里,只是比较有用处的工具,与之前他送人的女子没什么区别。
曾经,拼尽全力想得到他的关注。
现在,居然那么容易就听到这句话,云栖目光有些恍惚。
如果是那时候的她听到这句话,一定欣喜若狂。
现在,就算知道李崇音未来封王拜相,是新帝的心腹之臣,也无法阻止她想远离的心。
“奴婢谢三公子赏识,只是奴婢生性愚钝,蒲柳之姿,怎可污了公子的眼。”云栖说的再卑微,也无法掩饰她不想去服侍的心。
云栖说这句话是冒风险的,如此不识抬举的丫鬟,这些傲慢的世家公子是可以直接将她定罪的,他们这些公子随心所欲惯了,被称为谦谦君子的李崇音也是一样的,也许他更不容侵犯。
李崇音的确没想到,会被以一个如此低贱之人拒绝。
尚没彻底控制好自己情绪的李崇音,神色阴沉。
看似波澜不惊下,是暗潮汹涌。
他深深望着面前匍匐着,看上去乖巧的丫鬟。
不发一语。
挥斥衣袖,转身离开。
直到晚风将云栖吹得有些寒凉,她才缓缓抬头,花园里哪里还有李崇音的身影。
看来是放过她了,就像脚面上的灰,不识抬举的,就应该被吹走。
以李崇音清高的性子,恐怕再也不想看到她了。
那对她来说就是好事。
云栖站了起来,揉了揉有些疼痛的膝盖。
她刚要离开的步子,却有些凝滞。
她看到了李崇音原本站着的地方,有两个陷入泥地里的脚印,上面本该覆着的青草也消失了。
这是内力化为形,表现在外了。
差点忘了,李崇音是从小练武的,李昶甚至是将他当作继任者来培育的,将最好的资源都放在他一人身上,当然李崇音的天赋也经得起这样的培养。
再过几年,长了年岁的李崇音,内力就不再外放。反而内敛起来,伤人于无形。
那时候的他,就是风华最盛的时候。
云栖深深望着那两个浅坑,微微蹙着眉头,看来李崇音是真的有些动怒了。
这并不是好的兆头,她不想靠近李崇音;同样的,得罪这样一个人,将会很麻烦。
这重来的一世,她就想安安稳稳的。
要想办法,消除李崇音对她的意见,可这谈何容易。
希望随着时间的流逝,李崇音能够渐渐遗忘她这个不识抬举的丫鬟。
云栖想着心事,在回到懋南院后,注意到在这附近徘徊的影子,若是不仔细看恐会忽略了去,看到这个并不算陌生的人,云栖将刚才的发生的一切全收了起来,埋入心底,她现在更应该担心的是接下来的事。
是上辈子,给她脸上浇油的后厨丫鬟冬儿,这个后厨并不是余氏的小厨房,而是位于整个李府东南面的灶房。
曹妈妈果然还是走了前世的老路,云栖并不觉得奇怪。
本来迟迟不动手,她总是怕自己反应不及时,现在时间比前世推迟了,大体上没太多改变。
她最大的优势,就是记忆,只有对方真的做出了同样选择,她才能更好的应对。
曹妈妈为了以防事后有牵扯,必然不会找邀月小筑的人,要找个不相干的。上辈子亦是如此,也幸而两辈子都没换人选,不然她也无法确认时间。
云栖到偏房的时候,果然通铺上已经躺着熟睡的末等丫鬟们,她们今日不但没有翻身的,也没有呼噜声,安静得诡异。
曹妈妈拿来的桂花酿里头,是加了料的,就是她叫破喉咙,她们都不一定能醒来。当然,在她要叫之前,她的嘴就会被堵住。
云栖拿出自己藏了许久的剪子,在后院里头,所有刀具都有专人看管,少了一样都会搜查。如果不是她女红被认可,连剪子都是没的。
她将之藏在身侧,然后若无其事地躺了下来,静静地等待。
她比她们更有耐心,因为没有耐心的,早丢了性命。
须臾,一个轻的仿佛没重量的声音在门外想起。
吱呀,门开了。
鬼祟的人影靠近了。
一步,两步……
来人似乎想将布条塞入她的嘴中,以防止云栖在疼痛中尖叫。
在那人离她的脑袋只有两三尺距离的时候,云栖积蓄的力量突然凝聚,她一手快速撑起自己身体,一手划破来人塞布条的手,来人似乎没料到有这番变故,惊叫了一声。
手臂被云栖刺伤,云栖刺得深,顿时鲜血横流。
她的眼一眨不眨,若她不狠,就是别人对她狠了。
所以她不能害怕,不能抖。
手势还未落下,她的脚已经飞踹向那只油壶,将至踢飞。
油壶里的滚油,由于剧烈倾斜,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到来人的脸上。
“啊——啊啊啊啊!”来人捂住被滚油烫伤的脸和眼睛,凄厉的喊叫声响彻整个懋南院,就是睡在主院的李昶夫妇也不可能没听到。
云栖却仿佛没听到,她像是在刚才的行动中用尽了全身力气,紧绷的神经一放松,就软在了通铺上。
她出神的摸着自己耳际与脖颈、后脑勺大片光滑的皮肤,呼吸都是那么小心翼翼。
黑暗中,她张了张嘴,泪水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她终于成功了,她改变命运了!
以后不再需要假皮来遮掩伤疤,也不用再植假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