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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所在的这栋楼被水塔挡住了, 整栋建筑都被外部的阴影覆盖住,光线昏暗。
两人站在阴凉处吃完手里的冰棍,丢进垃圾桶后这才上正式往里走。
刚上完一楼,天花板上剥落下来一块腻子, 露出内里灰色的水泥, 四周的空气也渐渐变了味道,不再是舒爽的凉意, 而是带着几分莫名的刺骨。
吴伟伟摸着自己被寒意激出的鸡皮疙瘩, “陈哥,进门的时候我仔细看了下, 别的地方还凑合, 这栋楼的朝向是真的不好, 整日见不了阳光。”
“是不太好,但很干净, 没有游荡的邪祟。”陈岭也觉得凉嗖嗖的,但好歹是名义上的前辈,面子上必须撑住。
吴伟伟说:“今天回魂夜, 你说那女生的父母会不会不在家啊?”
“传统来说,是不应该回避的。”陈岭停下, 仰头看了眼正对面墙上鲜红的“2楼”提示, “人死后的七天之内, 被称为中阴期,死者对于阳世的记忆和留恋尚在,有些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午夜十二点一过, 他们便会由阴间回来,看望亲眷家属。”
吴伟伟挠了挠头,“可我以前听说,回魂夜家人需要回避,否则会冲撞了逝者。”
“这是不对的。”陈岭摇了摇头,说,“亡者回来不过是想了了心愿,可等他回来却看不到亲人,会留下遗憾,回到地府也不安心。”
而且白天的时候,死者家属一早起来就开始忙活,清晨便要在门口放一碗清水,一碗五谷。
清水预示洗去尘埃,安心上路,迎获新生;五谷有驱邪的意思,以免回来的人突然不想走,心生怨气和煞气想要留下来。
两人又往上走了一层,停在三楼303的门前。
那地方空荡荡的,没有摆放清水和五谷,吴伟伟愣了下,“没摆放迎接的东西。”
“可能在里面。”陈岭昂了昂下巴,“先按铃。”
吴伟伟站在靠前一点,抬手就能按到门铃。
铃声嘶哑,断断续续,像是没电了。
铃声响起后不久,里面传来脚步声,生了锈的防盗铁门被人从内部推开。
房屋的男主人满脸憔悴,眼睛下方挂着眼袋,眼球充血,嘴唇起皮。他穿着跨栏背心,下面是一条皱巴巴的短裤,脚上才踩着一双人字拖。
看到两个陌生人,他张了张嘴,好半天才从嗓子里挤出两个字:“找谁?”
陈岭敛眸,脸上的表情严肃下来,“林叔叔你好,我们是小凡的同班同学,代表全班同学来看她最后一面。”
林家人不敢将尸体留在家中祭奠,早早就拖去了殡仪馆放在停尸房的冷冻箱中。
如今家中设置的,只是一个简易灵堂。
林爸爸闻言抹了把脸,侧身让开,“进来吧。”
他们家小凡死得太凶,亲戚朋友一个都不敢来。林爸爸心里感念他们愿意前来看望,有些拘谨的冲着里面喊:“孩子他妈,有客人来了。”
林妈妈从客厅正西面的屋子走出来,眼角的泪水尚未干涸。
她哽咽到:“二位是?”
“是小凡的同学。”林爸爸让陈岭和吴伟伟先在客厅坐下,留下妻子招呼人,自己则进厨房给客人倒水。
林家的条件并不好,两人应该是双职工,家里的浅色家具和电器被岁月摧蒙上一层阴翳,每个物件看上去都灰扑扑的。
成绩优异的女儿,是这个家的中心,也是希望。
林妈妈用纸巾擦完眼泪,坐到茶几对面的小凳子上,两手抓着膝盖,殷切的望着两人:“谢谢你们能来看她,小凡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陈岭:“阿姨,节哀。”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就是忍不住。”林妈妈说着呜呜哭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不住地往下掉。
悲恸的哭声令人动容,陈岭和吴伟伟心里都不太好过,尤其是吴伟伟,眼前的这一幕让他想起了死去的瞎子。
那个被称为父亲的人,是这世界上第一个对他好的人。
一时没忍住,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别开脸不敢再看下去。
陈岭还记得吴伟伟提过自己是被收养的孩子,从他异常的情绪来看,林家的事情一定是让他想起了曾经失去养父的痛处。
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手落到吴伟伟肩头,往下压了压。
“会过去的。”陈岭说,“小凡在天有灵,一定不希望你和林叔叔一直沉浸在痛苦中。”
这话明面上是对林妈妈说的,暗地里也是在开解吴伟伟。
吴伟伟哪能不知道,他对林妈妈说:“对的,阿姨,小凡是个懂事的女孩儿,别让她到了天上还不能安心。”
林妈妈呜咽着点点头,“对,我不能老是哭,她回来看到了该担心了。”
说完,抬头就看见丈夫端着水杯过来。
她起身接过水杯,分别放在陈岭和吴伟伟面前,这才想起来打量两个人。
穿着简单t恤的青年看着的确年轻,另一个社会气息就有点重了,林妈妈没多想,现在的孩子打扮成熟,接触的新鲜事物也多,气质哪能各个都一样。
她抿了抿嘴:“喝水。”
陈岭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指尖停在杯壁上,目光扫过客厅和玄关,提醒道:“阿姨,今天是小凡死去的第七天了吧,按照习俗,今晚十二点一过,就是回魂夜了。你们该在家门外放上清水和五谷。”
“这……”林妈妈愣了下,不知所措的望着丈夫。
林爸爸说:“小同学,我们也不懂这个,你是听谁说的啊。”
“我家有亲戚在道观里清修,听亲戚说的。”陈岭说得坦荡,好像真有这么回事。
听说是道观里师父说的,林爸爸疑问全消,急忙跑进厨房用两个碗把东西盛上,打开门,小心翼翼的摆放在家门口。
放好没多久,门外传来一声一声呵斥:“去闻什么闻!给我回来!”随后是一声狗吠。
林爸爸赶忙出去,一开门就看见自家刚摆上的碗被打翻了,水和五谷洒了一地。
隔壁那邻居还没走下楼,正抱着自家狗诓哄,一面用纸巾给它擦沾在身上的水。
余光瞥见林爸爸出来,她厉声说道:“我说老林啊,你们家女儿死了心里难过,我们大家都理解。可你关起门来搞就行了,怎么还把这些东西摆在外面呢。谁见了都会觉得晦气吧。”
林家一家脾气不软,只是最近因为女儿的事情,被磨灭了气性。
林爸爸愣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办,甚至觉得邻居说的有几分道理。毕竟楼上楼下住了好多户,摆在门口确实会引起不方便。
陈岭走出去,看了眼地上那一片狼藉,“阿姨,今天是小凡去世的第七天,回魂夜,这些东西摆在门口是用来引路的。”
邻居浑身一僵,听出了青年的弦外之音。
若是没有这一碗清水和五谷,万一走错门,进错家……越想越害怕,邻居抱着狗的胳膊下意识收紧,差点把狗勒死。
她咽了咽口水,外强中干地说:“那,那随便你们吧。”
直到邻居彻底转过楼梯缓台,下到二楼,林爸爸弯腰捡起地上的碗,又任劳任怨的去屋子里拿了打扫工具过来。
林妈妈从陈岭手里接过捡起来的空碗,进厨房重装一份。
林爸爸打扫完,看着林妈妈将盛满了的两只碗放回到门口后,又定定的在门口站了会儿才返回屋内。
这个家庭剩下的两人让悲伤折磨得不成人样了,陈岭被压抑的气氛搞得喘不过气,想稍微缓和一下,“林叔叔,我们想先看看小凡,给她上上香。”
“我带你去。”林爸爸带着两人进入女儿的房间。
房间里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张小床,一个被塞满的书柜,一张小书桌。
书桌上放着扎了黑花的遗照和蜡烛,前面是一些小姑娘平日喜欢的小手工和漫画书,还有一个笔记本。
见陈岭盯着日记本不放,林爸爸说:“这是她的日记本,没有天天写,但也断断续续写了三年了。我想着,等明天火化了,就给她一并烧过去。”
林家姑娘因为是非正常死亡,需要警方那边同意后,才能火化,算起来,明天是第八天。
陈岭说:“一般来讲,都是三天或者五天火化,少数是七天或九天。林叔叔,我觉得要不再多等一天吧。”
林爸爸想了想,点点头,“也好,人没烧,就感觉她还活着似的,就让她多陪我们一天。”
他从书桌抽屉中抽出六炷香,陈岭和吴伟伟一人三炷。
用打火机将香点燃,陈岭将香举至眉心,闭眼念起法食往生咒。
与对邪祟鬼物使直接使用的普通往生咒不同,法食往生咒是一种对亡者的祝愿
“功度德金色光,微微开暗幽。华池流真香,莲盖随云浮。仙灵重元问和,常居十二楼。急宣灵宝旨,自在天堂游。”
语义玄妙,嗓音清冽。
随着青年语音落下,林爸爸感觉连日来的疲惫少了些许,待两人上完香,他问:“小同学,你刚刚念的也是跟亲戚学的?”
“嗯。”陈岭转身看向林爸爸,神色悲哀的垂下眼帘,“林叔叔,小凡一直是个很好的人,怎么会突然想不开自杀呢,我想不通。”
林爸爸怔了怔,神情晦暗下去,无力的摇头,说:“我和她妈妈也觉得奇怪。”
怕被客厅里的妻子听到,勾起她伤心难过,林爸爸将房门关上,小声说:“我和妻子之前怀疑过是鬼怪作祟,因为事情发生得实在太突然了,事发的当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还坐在客厅看综艺节目。”
陈岭知道,应该是他杜撰出来的“道观修行”的亲戚,和刚刚那一段法食往生咒让林爸爸卸下了防备。
顺势问道:“那后来呢?”
林爸爸抬起双手,将脸埋在两只掌心内,疲惫不堪,带着深深地懊恼:“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其实并非没有征兆。”
傍晚的时候,他们一家人吃过晚饭,林爸爸负责洗碗,林妈妈负责收昨天的洗晒衣服,小凡则进了房间写作业和预习功课。
晚上九点多,女儿处理完学习上的事,出来吃水果,顺便和父母看看综艺,放松一下。
快十点的时候,小凡像往常那样去卫生间洗澡,一呆就是半个多小时。
中途好几次,林妈妈忍不住去卫生间叫人,连续三次都没有反应,最后一次想要叫丈夫来破门的时候,小凡终于拉开门走了出来。
林妈妈问她:“怎么洗这么久。”然后抓着女儿的手说,“看看你的手指,皮肤都起皱了。”
小凡甩开她妈的手,“想多搓洗一下,免得脏。”
女儿是个很爱干净的人,每天睡觉前和早上起床后都会冲个澡,能脏到哪儿去?林妈妈当女儿只是随口一说,没往心里去。
林爸爸却多往小凡身上看了两眼,眉头微微皱紧,总觉得女儿怪怪的,尤其是在经过他面前的时候,分明听见她嘴里哼着曲。
曲调怪异,不是时下流行的歌曲。
陈岭出生打断:“林叔叔,你还记得曲子是怎么哼的吗?”
“……记不太清楚了。”林爸爸话锋一转,“不过,听着有点瘆人,每个音节拉得有点长,有点像……对了,像唢呐。”
“唢呐?”吴伟伟头一次听到,还有人哼唢呐曲子的。
“没错,是唢呐。”林爸爸越发肯定,但紧跟脸色就白了,“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我好像听过那个曲子!”
“哀乐?”陈岭猜测。
林爸爸浑身猛地绷直,嘴皮子颤抖起来,声音卡在嗓子眼,憋出来的字十分晦涩,“我们小区年头久,住的老人很多,以前没人管的时候,家中有人老人过世,就会在楼下搭棚子摆灵堂……”
灵堂里摆放着棺材,棺材外面是桌子,用来招呼前来吊唁的客人。
每到这个时候,录音机里就会放起哀乐,悲伤,沉重,像是要把亲人的悲痛给带走,又像是嫌着悲痛不够浓,故意拖长调子以示提醒。
“小同学你说得没错,就哀乐,是哀乐……怎么会是哀乐……”林爸爸的情绪近乎崩溃。
哀乐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他当时怎么就没反应过来呢!
陈岭说:“林叔叔,我觉得这件事恐怕没那么简单,我跟着亲戚也学过几招的,你要是相信我,能再多告诉一些当晚的细节吗?”
“可以,可以。”林爸爸抓到了救命的稻草。
若是女儿真是被鬼给害死的,他就是倾家荡产,砸锅卖铁也要请大师来把那鬼东西给收了!告慰女儿在天之灵。
那晚,小凡进了房间后,就再也没出来。
临睡觉前,夫妻俩按照以往的习惯,会在进门看看女儿的情况,却发现房门不同以往,竟然被反锁了。
林爸爸曲指叩门,听见里面的人说:“爸爸,我在写日记,写完我就睡。”
夫妻俩对视一眼,林妈妈说:“那妈妈就不进来了,你写完就上床,用薄毯把肚子盖住,别着凉。”
小凡含糊的应声,不再开口。
夫妻俩回到房间,关了灯很快就睡着了,只是半夜的时候,林爸爸起来上厕所,发现女儿的房门留了一条缝隙。
女儿大了,他也不好进去查看,隐约瞥见一角被子,转身回了屋。
天亮的时候,林妈妈做了个噩梦,被吓醒了。
她抓着丈夫的胳膊,苍白着脸色说:“老公,我梦到我们家小凡,穿着鲜红的衣服,手里抱着一捧纸玫瑰,对我说她要走了,让我们不要想她……”
“呸呸呸,大清早的别说噩梦。咱们家小凡才多大,除了留在我们身边她能去哪儿?”林爸爸下床出去,见女儿的房门依旧如半夜起来时看到的那样,伸手轻轻一推。
门缓慢开了,床上薄被凌乱,而枕头旁的闹钟突然响起。
林爸爸被闹铃声吵得莫名烦躁,快步进去将其关掉,去到卫生间,发现里面并没有女儿的身影,然后又去到阳台,仍旧没有人。
他倒回客厅,刚要去厨房看看,就听见了妻子惊恐凄厉的尖叫……
……对回忆的叙述突然停止,当时的画面太具有冲击性,让他无法再继续说下去。
陈岭沉默片刻,等到林爸爸调整好情绪,继续问:“小凡在这之前的时间里,就没有过其他异常?”
“没有。”林爸爸摇头,“真的没有,她一直很正常。”
替死鬼找替身,不能立刻就把人害死。
活人身上的阳气是阴物的克星,替死鬼需要用自身的阴气,一点点的侵入人体,去扰乱活人的神志,让他们神不知鬼不觉的死掉。
只有这样,新死的人才不会成为带着怨恨的恶灵,才有下地府投胎的资格。
所以如果小凡真是被替死鬼找上,在自杀之前,一定会有其他表现。
陈岭不死心地又问:“林叔叔,你再好好想想,譬如她说过什么奇怪的话,带过什么奇怪的东西回来。”
“纸玫瑰算吗?”林爸爸试探性地问道。
陈岭:“我记得你刚刚描述阿姨的噩梦中,也有纸玫瑰出现。”
“是……我妻子当时醒来也提到过……在小凡死的前三天,刚好月考出成绩,她考得很不错。一进门,就冲着我高兴得报喜,手里就拿着一朵纸玫瑰。鲜红色的,折得很漂亮……”
陈岭追问:“那朵玫瑰她从哪里来的?朋友送的?”
“朋友?你说的是蓝鹏吧,不是他送的。”林爸爸笑了下,“你不用这么隐晦,我和孩子她妈知道她谈恋爱的事,只要不影响学习,我们不反对的。”
像是想起什么,他悲痛的眼神染上了些许暖意,“蓝鹏是个好孩子,这几天一直是他在帮我们张罗,送小凡去殡仪馆的路上,那孩子哭得比我还凶。”
如果不是感情深切,这些是装不出来的。
林爸爸停顿了下,继续道:“但纸玫瑰不是蓝鹏送的,小凡说是她在路上捡的。”
“捡的?”陈岭脸色沉下来,“在哪儿捡的?怎么就没扔去垃圾桶,反而带回来了。”
“这……我不知道,但她很爱惜那只花,拿回来后就放到了房间里,还不许我们碰。”林爸爸起身走到书柜前,目光焦急的搜寻着。
“奇怪,怎么没了?”他疑惑自语,打开书柜玻璃,手指拨弄书脊,仍旧没能把纸玫瑰找出来。
陈岭走过去,站在林爸爸背后,“你还记得纸玫瑰是放在哪个位置的吗?”
“就在这里。”林爸爸指着两本辞典前方的位置,“当时我看着她放的,就斜靠在这两本书上。”
一朵捡来的玫瑰,到底有何种魅力让人珍惜至此?
陈岭伸手摸了摸被纸玫瑰碰过的书脊,什么也没有感知到,他收回手,趁林爸爸低头去其他地方寻找的功夫,将五铢钱从手腕上取下来,放到书柜上。
林爸爸直起腰,眼神放空,迷惑不解:“怎么就没有了呢……”回头看向陈岭,“小兄弟,那纸玫瑰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小凡是不是不该把它捡回来。”
“没看见东西前,我不敢断定什么。但若是在路上捡到红纸、钱币,最好是丢掉,花掉。因为有人会在这些东西上附上转移晦气的邪术,谁捡到,谁就等于是愿意承接这份儿晦气。”
人生在世,运气有好有坏。
运气好,飞黄腾达;运气不好,遇小人,撞鬼邪,或者单纯意义上的破财……这些其实是人生中的一小段经历,但总有人只想接纳好的,抗拒坏的。
命运可不是随便就能抵抗的,于是有些人就将不好的气运转移到别人身上。
可是陈岭觉得,小凡的事情应该不止是单纯的霉运转移。
母亲怀胎十月,心血相连,她们与自己的子女间,是一种无法言明的牵引,林妈妈做的那个关于小凡的梦,很可能是一种预示。
“玫瑰……”陈岭喃喃出声,看向吴伟伟,“说到玫瑰,你能想到什么?”
吴伟伟:“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