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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韶嫣吃肉的动作猛然卡住,拼命咳嗽。
云岐不悦的推了把她,“你他妈也笑?怎么,老子就不能是断袖么。”
九韶嫣使劲摇头,“没想到,你也是性情中人。”
云岐切了声,往嘴里送了块肉,就听他小徒弟小心翼翼的问了声,“那人……是云木?”
“不是。”他回答的有些冷硬,“你知道这破链子为何要长二百九十九丈么?”
“不知。”
“那是因为云木想告诉我,穷尽我余生,都只能看着自由与我一丈之距。杀亲灭师,倘若老子上的人是这个孽畜——世道是疯了吗。”云岐抖开着右肩上的铁链,手指摩挲在上,“孽畜给我下了冰蛊,断了老子握刀的手,锁我在此近八十年不见他日,你说,会是他么?”
九韶嫣也惊了惊。
“至于他。”云岐坐在火堆旁笑了笑,九韶嫣头一次见他笑的这般纯粹温和。“他哪里是天下任何人能比得上的。”
火堆中噼啪的炸出声音,师徒两人并坐火旁,一大一小。
“……若你日后出去,为我做两件事情即可。”云岐平淡,侧过的脸却又分外沧桑。“一是杀掉云木来祭我,二是看紧一个叫花溪的男人不要死。”他顿了顿,认真的看着九韶嫣,“你……不要让他死。”
“这个花溪,好耳熟。”九韶嫣一惊,“是南域天算世家的那个花溪吗?”
“当世推演天命,除了他,还有谁配?”
九韶嫣震惊的,错愕的结巴,“他是我师娘?”
天算世家!这是远在南域的花家,传闻他们行走在大成巅峰缥缈的云巅之上,推演命途无人能比。这也是在大成百姓心中唯一一个能与玄云宗媲美的家族,他们同样象征着神使,带着浓郁的神秘色彩。就连当年的先帝也极为尊重他们,故而九韶嫣对此了解甚多。
可惜他们大都无情无欲无痴念。
“臭丫头。”云岐一把揉乱她的发,嘀咕道,“这么叫倒也还算顺耳。”
“我会出去的,”九韶嫣炸毛,“但是一定会去诡地找到能斩开玄深铁链的刀器,师父就可以去找他了。”
“找他……”云岐怔怔,火光中看见了自己倒映在一旁水坑中的脸,突然恢复桀骜。“臭丫头!废话少说,擦完药就该学你今夜的刀术。”
“嘶。”九韶嫣扯开臂袖给他展示伤口,“重伤啊喂——”
“啰嗦。”云岐拎起她后领就上拳,女孩子赶忙格挡。
“蠢笨,老子教你的提刃手你都吃掉了么?”
“臭丫头臭丫头!是反手捉刀不是正面扑刀!”
“……蠢丫头!”
夜深了。
九韶嫣坐在闪烁将灭的火堆旁擦拭着九把长短不一的九螭刃。
云岐已经休憩了。
她擦着刃,觉得肩骨处酸痛,忍不住松了松肩头。这一身衣衫已经烂的不能再看了,云岐扛回来的那只豹子已经被处理干净,皮毛颇为完整,她寻思着……做身兽皮?
九韶嫣将刃整齐的插收回身上各个藏刃的地方,抚摸着豹皮犯困。
长皇女没做过衣裳,对于新上手的皮毛有些好奇。
若是萧野在,大抵就没有问题了。他那么强,做衣裳想必也不在话下。不过一想到清俊冷冽的少年给她在火旁补衣。
九韶嫣笑了一声。
还蛮好的。
她正想着,支起身子将要站起来,忽听后方铁链的哗啦声。
女孩子扶着洞壁没回首,“师父,你能做衣裳吗?”
身后人没有回应,脚步和铁链拖在洞深处的泥水中,走近她。
九韶嫣陡然感觉到一阵寒凉,她手扶在腰间的长刃,蹙眉回首,“师父……”
沉重的铁链劈头砸下!
九韶嫣在疾风来时就已经拔刃,整个上身瞬间后仰空翻而出,长刃格挡,铁链轰然砸在刃身。
虎口应声被震溅成伤。
微弱的火堆倏地灭了。
铁链带起雄浑的气力再次轮砸下来,力道之大是她从未所见,也是真真实实的阴寒杀气。
“师父!”九韶嫣震惊强撑,九螭长刃被翻滚冲涌的罡风弹拉出刺耳的摩擦声,她肩臂的伤口仅仅一个照面就裂开了。
师父要杀她!
这个想法清晰真实的充斥脑中,那样强烈的杀气几乎要吞噬她。在如此强悍的气势之下,和他抗衡握刃的手都会发抖。
云岐在黑暗中没有回答,只能听见他剧烈的喘息声,铁链不断的下砸,九韶嫣身上绽血的地方越来越多。
“砰!”女孩子被撩撞摔地,抹着溢出不断的血。
怎么回事?
铁链再一次迅疾而来,她踩点壁角就要越开,怎料罡风一疾,身形已被拉拽而下!
刚劲生硬的手卡在脖颈,云岐的力道不断收紧,九韶嫣的喘息也越渐艰难。
“师父……师父!”
云岐似乎被这个称呼戳痛了某处,另一只手拖起的铁链已经举起,就要砸下。
“花溪!”
手在锁链下砸的瞬间顿住。云岐痛苦又艰难的松开卡在她喉间的手。
九韶嫣迅速向后抽身,背后已经湿漉漉了。她抚了抚喉颈,窒息和无力的恐惧感似乎还残存在那里。
“……滚……快滚……远点……”云岐急促的后退,将铁链缠绕在左手,右手死死的扣握在左手,不肯再接近九韶嫣一步。
“快滚!”他的怒声随即变成痛嘶,他在沉重的铁链中跪坐在地,克制不住的左手砸在洞壁。
嗞啦一声,女孩子靠在另一侧的洞壁下,擦燃了他们自制的泥灯。
九韶嫣已经浑身血色,衬得小脸愈发的苍白。
云岐在洞角痛苦的翻动,枯白的发都似乎更苍色了些。
九韶嫣看见一包东西鼓动在云岐的腰后,然后开始缓慢的向上移动,顺着脊骨,不断的蠕动鼓动。
是活的。活物爬移到云岐后颈和肩骨的相接处,开始逐渐鼓动增大。血色柔软的蛊虫在几乎要被撑破的后颈清晰的凸显出来。它蜷缩成一团,极薄的坚冰顺着皮肤内侧向身躯四处蔓延。它每鼓动一次,云岐就痛苦一分。
这是……冰蛊蛊虫。
这种源自于诡地梵族的蛊术千奇百怪,九韶嫣此前从没有见过,但却已经听闻过它们的厉害。
能将刀神云岐折磨至此,云木才是最狠的。
“师父。”她站起身,掌中滑下一把九螭短刃,然后慢慢走向云岐。
云岐抱头撞在洞壁,狠狠的嘶声。“滚开!”
女孩子还显矮小的身形靠近他,云岐费力的按下杀心,回头怒声,“滚——”
九韶嫣抬脚踹踩在他肩头,掌间短刃凌厉而下!被划破的皮肉中滚出血珠,九韶嫣几乎是用尽力的踩住云岐,将划开的手掌敷按在他后颈的蛊虫上。
她是九皇嫡长女,她的血就是大成最纯正的帝家血。
蛊虫受到宿主以外人血腥味的刺激,剧烈蠕动起来,帝家血从云岐划开口的后颈漫擦进皮肤中。蛊虫一番激烈反应后缓缓安静,鼓动的皮包也缓缓平复,顺着脊骨,又藏回了后腰。
九韶嫣收回脚,又心疼的扯了段衫摆包扎紧掌心的刃口。
看来她穿兽皮是逃不掉了。
“蠢丫头。”云岐也有些虚弱的苍白,“你敢踩老子,臭丫头,你死定了。”
九韶嫣干脆滑坐在他身旁,还有些微喘的惊魂未定。“这东西太厉害了。”她手指抚滑在自己脖颈,卡过的痕迹好像乌紫了。
云岐蜷缩在壁角,不肯抬头看她。只闷声道,“……多谢。”
九嫣怔了怔,侧头看他,“师父。不要怕啦。”女孩子张开自己单薄的手臂,想拍拍他肩头以示安慰,哪想才抬起就是一阵无力,不仅干笑了几声,靠在壁上不再出声。
云岐狠狠卡在她喉间的那一瞬,生死的刹那太真实了,真实的让她现在都还不能完全挣脱出来。
洞内寂静下来。
外边突然下起了雨,起先仅仅是滴了几滴,随即凶猛倾盆而来。
九韶嫣靠在洞壁上侧头听。
……这样的时候,她又想起了铁木由。
干净的瞳眸和一口雪白的牙,也在不久之前倒在这样的雨夜。
“喝吗。”云岐从泥泽里扒出个泥捏的坛子,在昏暗中忽然低声。
九韶嫣轻嗅了嗅,隐约有着酒酿味,但更多的是血腥味。应该是用蚺血做料酿出的粗糙劣酒。
她在宫中没尝过酒,如今有了个不大正经也不大靠谱还很危险的师父,就生了尝尝的理由。
类似灼烧的滚烫感随着酒直蹿下喉咙,随后整个身躯都似乎暖和苏醒过来。
烧冽的滋味像是刀子。但是她竟从心底生出些喜欢。
师徒俩并肩靠在洞壁,望着黑黢黢的洞外天,听着一场各怀心事的夜雨,同喝着一坛不算酒的酒。
“你很怕吧。”云岐灌了口酒,闷声的呛笑,“老子是这样的怪物。”
“勉强。”九韶嫣接过酒坛,也灌了一口,呛的咳嗽,指尖擦过嘴角,也趁势抹擦掉了还有星点的血迹。然后她拍了拍云岐的肩头,“你很怕吗?”
她以为云岐如此桀骜的脾性一定会敲她一顿,哪知他微微仰起头,淡淡道了声,“或许……有些吧。”他在有些困惑的神情中打量着自己的右手。“曾经我以为,世间与我最重要的不过是那三把长刀。我只同刀生活……从世间的泥泞中爬上了顶峰,从未将谁放在过眼里。”
然后他在火光晃动晦暗不明中,突然勾起唇角,狼一般的眸子也随之温和。
他说,“直到我栽了。”
纵观天下睥睨世间后,栽在一个人的手中。
那个人的掌心几乎就能成为他的苍穹。
九韶嫣在一旁依稀窥见了多年前玄云刀神的俊美风韵。她或许此生都不能忘记,她一生桀骜轻狂的师父,在世间最苦楚屈辱的泥泽里,神色温柔的承认自己栽在了另一个男人的手里。
那是种世间最美好且不能亵渎的感情,即便是大成耻于的断袖,即便是无数人唾弃的断袖,即便是,令他折尽荣光,可这个活在巅峰信仰中的狂妄男子,就这样,坦诚又自然的承认。
这是美好的。甚至比有些别有用心满含龌龊的男女情感要来的更纯粹。
九韶嫣再灌了口酒,闷笑道。
“我师娘……真是个美好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