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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话语轻柔,平静得仿佛是在讲别人的故事,清欢怔怔地瞧着他,不想他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只是死命地在桌下掐着自己的手指,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弘历收回手,失了保护,烛火便在风中摇摇晃晃,映着他的脸庞,虚幻得仿佛不真实,突然“噗”得一下,被风吹得熄灭了,袅袅升起一缕青烟,屋里顿时暗了下来。今夜的月亮极亮,月光从打开的那扇阁窗投了进来,一格一格正好照在清欢脸上。而他处在黑暗里,只能看见一双闪闪发光的眸。
她这才想起要站起来,步伐有些紊乱,僵硬地一直走到窗边去。其实她明明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可却突然不敢听下去。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就像曾经阿玛看着额娘,她觉得脸颊上好像烧起了一团火,被窗口里的冷风一吹,越发凉,不禁打了个寒噤。
楼下看灯的游女,三五成群地走过,一个个雾鬓云鬟,花枝招展,说着,笑着。她看见了,只是微微一笑,侧影如剪,道:“古人写诗,真的是应情应景的: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她的话音刚落,门外忽然有人接道:“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是个年轻公子的声音,清欢只觉得他背诗抑扬顿挫,极为好听,不免向门口望去。门被“嘎吱”一声轻轻推开,走进一个身量极高的男子,看不清脸,却是刚刚那个极为好听的声音,只听他道:“四爷,元宵佳节,您倒有这闲情逸致,来这里背诗?”
弘历仿佛也是认识他的,笑着站起身相迎,笑道:“你这样子,谁说是病了?我看你实实是欺君罔上。”
那公子也笑道:“你也真是,出来这么个好地方,也不知叫上咱们兄弟几个,只管一个人找乐子。”他只瞥了窗边的清欢一眼,仿佛是随意,又转过头道:“向来美酒配佳人,刚刚在外面听到有人吟诗,我还当是个才貌双全的佳丽呢,谁知却是个小伙子?”那人笑了笑,问弘历:“这位小兄弟是谁?怎么从来没见过?”
弘历随口答道:“是我宫里新来的,平日里看他懂事,就带出来见见世面罢了。”
两人正说着,却是店小二带着伙计上菜来了,见屋里烛火灭了,忙去外面取了火进来:“呦,四爷,屋里头这么黑,您怎么也不叫伙计们给您点灯?”
屋里重新亮堂起来,小二摆好了菜,便带人下去了。弘历邀那公子一同就坐,那公子刚一落座,清欢只觉得有些眼熟。正狐疑地盯着他看,他却突然抬头对她一笑,她心里一惊,忙低下头去,虽然换了衣裳,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他就是那天合宫家宴时坐在弘历边上的三贝勒,虽然他叫什么她记不得了,但那笑容她是不会忘的。
清欢埋头站在一边,看着弘历还跟那位贝勒爷有说有笑喝酒聊天,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只觉得背心里急出了一身冷汗。今天若是被识出身份来,那后果可真是不堪设想。
清欢站了一会儿工夫,肚子却已经饿得咕咕叫了。她为着晚上能跟四哥出来饱餐一顿,连午饭也没怎么用,齐娘娘还以为她是生了病。因为离得近,屋子里的人都听见了。她有些尴尬地低头揉了揉肚子。
毓宁笑出了声,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用牙箸指了指对面的座位,道:“小兄弟,你也坐。”
弘历抬头瞧了清欢一眼,点了点头,示意她坐下。
清欢坐下来,用牙箸夹了菜正津津有味地吃着。毓宁拿起酒壶在她面前的酒杯里斟满酒,道:“刚刚听你诗背得不错,可曾念过书吗?”
清欢嘴里塞得满满当当,抬起头来有些含糊地回答道:“平日里听着四爷念,不过是记性好,也就只会背这一首罢了。”
“今日能在这里饮酒对诗,便是缘分。”毓宁端起酒杯,对清欢说道:“来,小兄弟,我敬你一杯。”
清欢忙摆手推辞道:“不不不,奴才不会喝酒。再说了,怎么能让贝勒爷您敬我这样一个卑微的下人呢?”
毓宁微一挑眉,意兴阑珊地瞧了她片刻,才斜斜地勾起嘴角,笑问:“你认识我?”
清欢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忙点点头陪笑道:“以前在宫里有幸见过贝勒爷一次。”
毓宁却笑意更浓:“既然知道我是谁,那就更得给我面子了。”说着便努了努嘴,示意她端起杯子。
弘历也给自己斟了杯酒,笑着说道:“与其你敬他,倒不如咱们一起干一杯。”
清欢只偷偷地瞪了他一眼,他这算哪门子的帮忙?明明知道她不会喝酒,他还跟着这个贝勒爷瞎凑热闹。这下是非喝不可了。
没办法,她只好端起酒杯,三人隔桌相碰,她闭着眼睛一仰头便将一杯热酒全灌了下去。她从没这样喝过酒,以前在宫里,宴桌上就算有酒,也只不过是御膳房新酿的果子酒,盛在小巧精致的七彩琉璃花樽里,她只抿小小的一口,唇齿间只留有果子的清香,甜腻腻的味道。不像今天,她觉得好像吞下的并不是酒,而是一把刀,生生地从嗓子里割下去,火辣辣地疼。
她一面张着嘴用手扇风,一面用手捏了一块芙蓉糕塞进嘴里,大嚷着:“好辣!好辣!”
弘历忙给清欢倒了杯茶,毓宁倒在一旁气定神闲,仿佛是在看热闹似的,只夹了口虎皮花生放在嘴里慢慢嚼着,随口说道:“小兄弟,你怎么像个姑娘似的?”
这不说不打紧,清欢一听反而被芙蓉糕噎住了,咽咽不下去,吐吐不出来。只一手抓起茶杯,也不管茶水烫不烫,便“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喝了下去,好容易才将芙蓉糕吞进肚子里去,一张脸却涨得通红。
弘历用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虽是满眼着急的神色,可却不言一语。
清欢怕露了破绽,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忙笑了笑道:“贝勒爷可真会开玩笑。”她的额上沁出一层薄汗,脸上也因为微醉泛起一层浅浅的红晕。毓宁倒觉得像极了幼时江南进贡的水蜜桃,用吃足了风的帆船沿着京杭大运河一直运至京师,一打开竹编的大筐,里面盛满了又大又香的水蜜桃,个个都泛着浅浅的红晕,仿佛能滴出水来,上面还有绒绒的毛,犹带着新摘时的露水。
毓宁自饮一杯酒,笑道:“我也只不过一句玩笑话,瞧把你吓得……”又转头对弘历不怀好意地一笑道,“我知道有一个好地方,怎么样,待会儿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清欢听不大明白他的话,倒是弘历,只会意地一笑,道:“难为你才回京没多久,整天就知道惦记这些事情。看来,你是太闲。”
正说着,忽然楼下锣鼓喧天,清欢跑到窗前一瞧,果然看到灯队正从东头缓缓开来,她笑着回头道:“快来看,花灯来了。”她一时开心,早忘了自己男扮女装的事,剩下两个大男人在她身后面面相觑。弘历却仍旧是坐得四平八稳,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架势,只低头抿了一口酒,笑道:“我说的没错吧,带他出来见见世面。”
毓宁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只远远地瞥了一眼那只月下单薄的背影,放下酒杯,起身道:“既然四爷还有事,那我就先走了。感谢四爷的招待,改日定请四爷来府里一叙。”
弘历一直送毓宁到门口,才回到屋里。又命店小二撤下杯盘碗盏,沏了一壶碧潭飘雪来。见清欢仍旧站在窗前看灯,便道:“先过来喝口茶吧,晚上吃了那样多,喝些茶消食。”
清欢倒是听话,默默地走回座位坐下,捧着一只精巧的白瓷茶杯,满屋子都是茉莉花与绿茶的清香。可她却无丝毫品茶的兴致,看着从杯口溢出的袅袅的雾气,突然幽幽地叹了口气。
弘历坐在她旁边,用手在她额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一记,笑问:“怎么啦?没吃饱啊?”
清欢没好气,骂道:“你还笑得出来?以后若是在宫里碰到三贝勒,可如何是好?”
弘历却不慌不忙地品了口茶,对清欢道:“唔,真是好茶,你尝尝。”
清欢气得差点拍案而起,弘历却道:“若是日后你见了他,抵死不认便罢,他一个贝勒,还能拿你一个格格怎么样?你堂堂大清国和硕六公主乔装打扮成小厮模样混出宫外吃饭看灯,你觉得说出去会有人信吗?”
虽是安慰,可清欢怎么听都觉得弘历是在挖苦她。不过想想也是,她平日在内宫,是碰不上外臣的,就算碰上,自己装不认识他就好了。于是便问:“不过刚刚三贝勒叫你去什么地方?你为什么要拒绝?我好不容易出宫一趟,你不去,好歹也带我去看看啊。”
弘历喝的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你真不知道他说的是哪里?”
清欢摇摇头:“不知道啊。”
弘历凑到清欢耳边,只悄悄说了两个字,清欢就差点要跳起来,红着脸大骂道:“亏我还觉得他是个正人君子呢!堂堂大清国三贝勒竟然去逛窑……”到底女孩子家面皮儿薄,话没说完就自己掩了嘴。
弘历只是笑着看着她,忽然一指窗外,清欢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出去,他却眼疾手快地吹熄了蜡烛。
清欢慢慢踱到窗前,轻轻地推开另一扇窗户。只见窗外是无边无际的深蓝的夜空,不知从哪里悠悠地升起无数天灯,红彤彤的似漫天的大红灯笼,渐渐去得远了,只留星星点点的明火,在空中忽闪忽灭,仿佛是银河坠落。清欢知道城郊有座雁芝山,山上有座雁芝庙,每年上元,京城里的信男信女总是结伴上山,去庙里烧香拜佛,在山顶上放天灯,祈求一生一世,永不分离。这样的事情虽不能信,但听上去都觉得极美。
而屋里一片寂静,被皎洁的月光所罩,仿佛披上了一件白色的绞宫纱。弘历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站到清欢身旁,月光将他们两人的影子拖得老长老长。两人都是静默无语,仰头看着满天红灯。
弘历忽然问道:“小六,你有什么心愿吗?”
清欢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尾红灯,在寒风中摇摇曳曳,终究是熄灭了,飞得那样高,不知道关外能不能看到?“自从八岁以后,我就已经不再做梦了。如果可以,真想再回到关外去,”她的嘴角渐渐浮起一抹凄凉的笑意,“可就算回去,我也知道,过去的一切都是不可能再回来了,阿玛,额娘,童年的所有记忆,早都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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