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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大概是个孤儿。
自出生起,我就住在这个庄子里。这里人人都叫我主子,却没人真的将我当成主子。
年幼时,我只以为我的名字是叫主子。
后来,随着我渐渐长大。终归从奶娘、庄头、管事们的口中,拼凑出了自己的身世。
我的身世说简单也很简单,只是个没有娘的孩子罢了。
可它说复杂却也复杂。
因为我的父亲是当朝丞相,权势熏天。他有妻子,却不是我的母亲。
他的妻子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与他门当户对、儿女双全。
而我,只是个野种。我的母亲,也并非是人。
差点忘了,他们还说,不能称作母亲,只能叫娘亲。
这里的人都避讳着我的娘亲,从不多说半个字。许多年了,我仅仅知道:她是只妖,在生下我第二日就消失无踪了。
在我的再三追问下,当年之事仍是众说纷纭。
这庄子的管事说:是我娘勾引了我的父亲,而后又变了心。在生下我之后便头也不回的走了,父亲被伤透了心,所以将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男人总是向着男人,我懂。
奶娘说:是我父亲见娘亲美貌,强行将她囚禁在此,还令她怀了孩子。她拼命生下我,却元气大伤。万般无奈,只好逃回洞府修养身体去了。
女人总是同情女人,我懂。
归根结底,在他们口中无论哪种说法,父亲和娘亲的相遇似乎都是错的。
是对是错,我无法评论,也没有资格评论。若连我也觉得从最开始就是错的,那我便不该存在于这世间了。
但若这两种说法非要选择其一,我选后者。因为我不想自己是被决然抛弃的。
想得头疼,干脆不想。
这庄子里也没有什么不好,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我也乐得自在。
我从未见过父亲,也极少听人说起他,直到十岁那年。
大抵是心血来潮,也可能是良心发现,他突然想起了还有我这么个儿子,竟提着许多珍奇的糕点来瞧我。
他宽厚的手掌拍着我的肩,长吁短叹,感慨着一眨眼间,我已经长了这么大了。
是啊,你也不来看我,可不就觉得我是一眨眼长起来的?但我却实实在在是一日日长起来的,辛苦得很。
我腹诽着,将他带来的糕点狠狠啃着。我哭了,因为糕点真的很好吃。
我拿着桂花糕和青团子,一边啃上一口。听到他说:“吾儿务要专心读书识字,待你年满十六,为父便将你接回皇城,认祖归宗。
万万莫要荒废光阴,长成了山野村夫。”
我面上装作满不在乎,可期待却在心底生根发芽。
他走了,我爬上最高的树瞧着。道路崎岖,他的马车吱呀吱呀,我的心跟着扑通扑通。
自那以后,我便觉得日子有了盼头,这庄子里的人也变了态度。
他们开始认真叫我主子,低眉顺目,不再是调侃戏弄、或怜悯同情的样子。
他们还乐于拉着我,讲父亲的光辉事迹。说他是个清廉的好官,每日里忧着比皇上还多的心,拿着比家丁还少的银钱。
我该怎么告诉他们呢?我是个孩子,不是个傻子,这种鬼话用来骗我,若那丞相真是如此,这官给你,你做不做?
除了讲我父亲的奉献与伟大,他们还将我父母的相遇说成是一见钟情、灵妖报恩、才子佳人。
太过美好,一听就是现编的。
如果是真的就好了。
许是见我听得开心,每每讲完,他们总要补上一句:“待少爷回了皇城,入了相府,可万万不要忘了小的们。”
我便十分配合的站在木桌上,一副豪迈样子挥着手:“赏!统统有赏!”
……
生活比从前好了许多,我日夜盼着,终于盼到十六岁生辰这日。
我早早坐在庄子院外等着,从清晨等到傍晚。日落西山,我和老槐树的影子都被夕阳拉得老长,还是没有等到来自皇城的马车。
我低垂着头,沮丧走回院子。院里的人忙忙碌碌,都在收拾行李。
我告诉他们,叫他们不要忙了,今日没有人来接我了。
管家愣了愣,搓着手言道:“小少爷,今晨传来的消息,相府没了。满门抄斩,一个活口都没留下,我们要快些走了,若是等到官兵来查抄,怕是也要没命的。”
“怎么会呢?他是那样一个好官,怎么会被满门抄斩?”我无法接受,追问着。
他摇了摇头:“大概是被人陷害吧。”而后又掐起嗓子,轻声道:“听闻圣上被妖兽迷惑,所以才会斩杀忠良呢。”
“快些走吧,咱们这个庄子是离皇城最近的,官府的人就要到了。”他们互相催促着,走出庄子。唯有我一个人,在夜晚的寒风中傻傻站着。
奶娘背着包袱:“少爷,你快跑吧。记着些,千万莫要与人提起你的身份。幸而你的名字未入族谱,尚能逃得一命。若告知旁人,当真活不成了。”
顷刻间,院内就仅剩我一人了。
我记不清自己到底在院门口站了多久,直到庄外小路上出现了一队人马。
他们手持着火把,拿着兵器,向庄内行近。为首的男人骑着高头大马,很是气派。
我回过神来,连忙向小山上跑去。
山间漆黑阴冷,我蹲在一棵树上瑟缩了一夜。
从今而后,天大地大,我再无处容身了。
天色见亮,蹲了太久,腿已经麻木无知觉。我从树上跌了下来。
缩在一堆落叶之下,我揉着发麻的腿,反复问自己:能去哪里呢?
“待你年满十六,为父便将你接回皇城,认祖归宗。”父亲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如我在这六年里时时听到的一样。
那就去皇城吧。去见一见你生和死的地方。
我站起身来,想拍一拍身上的土,才发现我的衣服被树枝划破了几个洞。
这是我最体面的一身衣服,为了见父亲,特意换上的。
如今人见不到了,破就破了吧。
我拄着木棍向记忆中的皇城方向走去,一路上听了不少言语,关于天禄的,关于帝王的,还有关于父亲的。
杂七杂八,我听得云里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