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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活困醒,狄秋一看,他人还在车上,只是车里没人唱歌了,周围也没有风了,车窗紧闭,先前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洁洁不见了踪影。开车的还是小灰,他从后视镜里看狄秋,道:“帅哥你终于醒了!再不醒我就想只能把你开回我家去了,你住哪里啊?“
狄秋揉了揉眼睛,凑上去问他:“洁洁呢?”
小灰一拍方向盘,乐不可支:“我都跑了趟木渎回来了!她在木渎啊!”
“啊?”狄秋大惊失色,“那我们现在在哪里?”
“杭州啊!”
“啊??”狄秋惊呼,爬去窗边看外头。路上没什么车,只有树和路灯杆,路灯光昏黄,照到些高楼,照到更多的树,根本照不出个所以然来。狄秋慌乱,忙不迭问:“怎么突然来杭州了啊?”
小灰放声笑:“帅哥!我去杭州干吗?还在苏州呢!!”
狄秋松了口气,一瞅车上的电子钟,四点半了,他指着路边道:“就在这里放我下来吧。”
“啊?送佛送到西啊,这深更半夜的,你怎么回去啊?你到底住哪里啊?”
小灰回头看狄秋,狄秋说什么都不肯要他送了,小灰没辙,只好把车靠边,天边已然浮起青蓝的幽光,狄秋慌忙推开车门,“再见”两个字到了嘴边,他一脚踏到外面,话没说出来,人先跌了出去。
狄秋眼前一黑,也不知道踩到了什么,脚底发软,他勉强稳住身子,眼前又一亮,小灰不见了,触脑门的异香也闻不到了,一股檀木味往他鼻子里钻,清新刺激,狄秋睁大了眼睛,他正站在什么高台上,手边扶着根木头柱子,底下黑压压全是人,全都仰着脸看着他,男女老少,有穿黄衣服的,有穿玄色衣服的,他们那一双双眼睛也都颜色各异,有金色的,绿色的,还有乌黑的,全都闪着精光。他四周,高台外,他能望到得最远的地方,四面八方都是红灯笼,那灯笼面上贴着金光闪闪的双喜字,一串又一串挨得紧紧的,一只又一只,压得严严实实的,自天上直垂到地上,他和那高台下的人全都被在这红灯笼的包围里。他们头顶盘踞着的也是朵红云,红云上漂浮着个巨大、歪歪扭扭,毛茸茸的双喜字。
天上飘着毛毛细雨。
狄秋回头一看,他身后是个出将入相的绸布帘子,上头绣着个头顶纱帽,一身盛装,柳叶眉毛,丹凤眼睛,骑着条尖嘴猎犬的新郎官。这新郎官还翘着条蓬松的大尾巴。
狄秋出了身冷汗,暗道不妙,转身要跑,只听身后一个女人高喊:“就是他!”
狄秋抓起那布帘子才要钻进去,刹那间,那布帘子已离他好远,他的双手还在空中往前扑腾,人已飞出了那高台,双脚离了地,腰上一热,身上一紧,他脚下还是那许多双眼睛,还是那许多道精光,目送着他。他耳畔,一个女人纵声狂笑,还有人敲锣鸣鼓,嘶声喊道:“不好啦!白大仙家的白玉娇又逃婚啦!!”
狄秋往身边看去,一个黑皮肤短头发,红裙装的女人正一手提着他的衣领,身体和他贴得紧紧的,同他一道飞在空中。他腰上是一根雪白的尾巴。
女人右边脸颊上一块红疤,好似钟无艳。
狄秋试着唤了声:“白……白玉娇?”
白玉娇一看狄秋,目露凶光,怒道:“看什么看!干吗,没见过晒得很黑的白大仙吗?!”
狄秋忙指着下头:“大仙!我们是不是在往下掉?!”
风乱吹,狄秋的声音也乱飞。他和用尾巴拴着他的白玉娇正齐齐朝地上扎去。
白玉娇不屑道:“头发短见识短!你没学过物理?重力都不知道?”她再一打量狄秋,两眼一眯缝,忽而在空中转了个圈,收起了尾巴。这下狄秋连思绪都乱了,双手双脚空刨了几下,胡喊着:“大仙救命啊!”
那白玉娇无动于衷,只管自己在风里快活地翻滚,任凭狄秋呜哩哇啦哭号惨叫,她睬也不睬,狄秋也是没辙了,求人不如求己,可他根本不会飞,学着白玉娇乘风而动,更是学不来,他吃了满嘴的风,淋了满脸的雨,不知怎么搞的,成了个脸朝着地面的姿势。地上那些人原先只有芝麻般大,渐渐地成了绿豆似的一颗颗,转瞬就涨成了黄豆的大小。这些黄豆在说什么,狄秋也听得很清楚了。
“别让他们跑了!!”
“抓住那小子!”
“绑起来吃咯!”
狄秋怕得更厉害了,挣扎着去看那白玉娇,费劲地拱起手作了个揖,哀求道:“大仙!您和我逃婚!这才开始逃,我就摔死了,您还逃什么啊!”
白玉娇只当耳旁风,在他身旁翻筋斗,从左面翻到右面,从上面翻到下面,一根毛尾巴分成两半,不时掠过狄秋身上,狄秋想抓,她偏不让他抓,随风去远了,两只吊梢狐媚眼里的目光却逼得狄秋很近。狄秋是没什么可看的了,鼻涕眼泪被风往上吹,手脚并用在空中狗刨,嘴巴被风给吹歪了,鼻子不通,喉咙里直往外冒嗝。
眼下,那些黄豆小人又有变化了,长出了胳膊,生出了腿,完全进化成人的样子了,这些人有的扯着一块鲜红的毯子,一会儿往东移,一会儿往西移,有的持棍拿棒,严阵以待,有的拍手唱歌,好不欢乐,还有的孩子模样的,捏着鼻子逃窜,拍着手道:“黄嘟嘟放臭屁!黄嘟嘟被吓出了屎!”
狄秋也闻到了股臭味,鼻头一冲,打了个喷嚏,他的身子跟着筛糠似的一阵哆嗦,呜呼哀哉,憋出句:“大仙!我恐高啊!”
白玉娇置若罔闻,转了圈,单手托腮,打了个哈欠。狄秋闭拢了眼睛,抱住了脑袋。他放弃了,他想,在接近地面时,白玉娇会用那两条大尾巴当降落伞,就像松鼠那样,也像松鼠那样,她会稳稳地落在地上,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而他呢,他没有尾巴,做不成降落伞,他会掉进人堆,头朝下,砸个头破血流,脑浆迸了一个人可怜人满脸,但是不消半天,他摔死的痕迹就会被雨水冲刷干净。
雨好像更大了,松针一样一针接着一针戳在他身上。
狄秋眼前跑起了走马灯。可真奇怪,他的走马灯里只有一个瘦高个一圈又一圈地骑着自行车,绕得他晕头转向,他想让他停下来,但是人生的走马灯没法暂停,它不受控制地出现,任性地自演。那瘦高个冷不丁抬起了头看狄秋,狄秋不敢看他,用力睁开了眼睛。几乎就在他睁开眼睛的同时,风声停下了,重力好像消失了,雨还在下,冷冷地滴在他脖子上,狄秋大气都不敢出,他面前是一双金黄的眼睛,他稍稍呼吸了下,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的脉搏,心下一喜,他还没死!但他离地面真的很近了,空气里臭味熏天,耳边有人悉悉索索地讲话,他和那金眼睛大眼瞪小眼,那金眼睛里的竖瞳仁翕了翕,狄秋离它远了些,他好像在被人往上提,慢慢地,他看清这金眼睛是长在一个白脸盘的小孩儿脸上,小孩儿逐渐成了土豆那么大,接着像黄豆,现在有些像绿豆了。狄秋别扭地扭过脖子往上一瞅,还是白玉娇!
这毛尾巴的白大仙正一脸嫌恶地挂在棵树上,一条分成两瓣的毛尾巴,一瓣卷着高处的一根树枝,另一瓣卷着狄秋,把他往上拉。狄秋松了口气,可不等他的第二口气提上来,他被白玉娇向空中一抛,那尾巴又离了他的身子,狄秋张着嘴巴吃了一大口风,呛得直咳嗽,而白玉娇呢,自己翻了个身,落在根树枝上,作势要从树上跃起,可人没跳起来,肩膀一矮,跌下了树枝。狄秋大喊:“小心”,自己在空中手忙脚乱,脸朝下摔在了一片屋顶上。这一下摔得不严重,狄秋赶忙抬头去找白玉娇,那白玉娇并没摔下树,她两手牢牢抱着树干,左脚踩在树梢上,可她的右脚却悬了空,不知什么时候,她那右脚踝被套上了根绿油油的绳索,这绳索仿佛有意识,有生命,绕着她的脚踝直往她的小腿上一圈又一圈地长,还越收越紧,将她的小腿都箍红了,白玉娇试着向上提小腿,那绳索便用劲往下拽,狄秋顺着这绳索看下去,只见这绳索的另一头好像长在一个穿绿衣人的脑袋上,他一惊,再看那绿衣人边上又冲出来个绿衣人,他在地上扎稳了马步,马上,另一个绿衣人跳到了这扎稳马步的绿衣人的肩上,伸出双手举在空中,双腿盘住了马步绿衣人的脑袋,这两腿和一个脑袋瞬间拧在了一起。紧接着,又一个绿衣人跳到了举高双手的绿衣人肩上,用腿绞起了他的双手,他们的手和腿都柔韧极了,蛇一样,一个又一个绿衣人如法炮制,手缠住腿,腿绞紧了手,很快他们就编出了股绿绳子,摇摇晃晃,直索向白玉娇的左脚踝!
狄秋又喊:“小心啊!”
他试着站起来,可淋湿了的瓦片湿滑,狄秋一个没站稳,屁股朝下,又摔了一跤。这一跤把近旁树上的白玉娇逗笑了,狄秋急道:“大仙你还有空笑啊!”
白玉娇道:“我愿意笑就笑!你管得着吗?!”
言罢,她使劲往上一挣,弓起了右脚,大树跟着摇动,地上那两个扎马步的绿衣人卯足了劲,齐声高喝,那一根还在空中摇摆的绿绳子一头已伸到了白玉娇左脚背上,白玉娇一晃尾巴,扫开这绿绳子,头一低,一口烈火自她口中喷出,烧得两条绿绳子全都散了架,顷刻间哀声四起,数百条绿影跌向地上,一个个头身着火的绿衣人在地上打着滚,叫苦不迭,还有的索性跳到了河里去灭火。
街上,河上火光如星般散布,好不热闹。
白玉娇的双脚重又回到了树上,她借力一蹬,窜到了狄秋面前,提起狄秋的衣领,一跃而起,直窜到那红云旁,她一伸手,拆了那云聚成的半边喜字,丢去地上,一帘瀑布自无中而来,眨眼间浇灭了地上所有的火。
白玉娇痛快大笑,红云映衬下,她脸上的红疤仿佛桃色。两只毛耳朵从她的黑头发里钻了出来。
她和狄秋又落入了重力的操控中,白玉娇依旧满不在乎,她在极速下坠中仰起下巴,深吸了一口气,对狄秋道:“呆子!抓紧了!”
狄秋闻言,赶紧是抱住了白玉娇,白玉娇怒斥:“大胆!”
她一把推开了狄秋,但她的尾巴忽然在空中变得好肥好大,狄秋赶忙抓住了她的尾巴,那尾巴上下摇晃,狄秋便跟着颠簸,一时间,他被晃得晕头转向,模模糊糊间看到两只红色高跟鞋从他边上擦过,往下掉。那云做的瀑布已流尽了,水冲刷过的街道泛着荧荧的冷光,青石板的街上只剩下满地的青蛇。
白玉娇啪地落在了一道屋脊上,不等狄秋喘口气,她又咻地腾空,狄秋又被甩向了空中,耳边听得烈烈风声,听得白玉娇嘻嘻哈哈,又笑又叫。她的狐叫像狼嗷,说不清为了什么,高兴便叫,快乐便叫,自由自在时便叫。
这白玉娇精力旺盛,仿佛不知疲倦,自一道屋脊跳到另一道屋脊,从一片屋顶跃到另一片屋顶,瓦片稀里哗啦往下掉,狄秋快吐了,死死抱住白玉娇的尾巴,道:“我恐高!”
白玉娇飞檐走壁,乐得自在,哪里顾得上他恐不恐高,她一路笑,一路飞驰,越跑越快,风被她的笑声撕裂,雨也挡不住她的步伐。狄秋抓紧了她的一条尾巴,她便用另外一条尾巴护着狄秋的身子,两条尾巴好似两床毛毯子,狄秋被包得全身发暖,仿佛是躺在一条毯子里坐过山车,冷汗热汗轮着出。他道:“白大仙,我想吐!”
白玉娇不听,也不停,只管在屋脊与屋脊间奔走,在树和树间穿行,一双脚踩到什么就蹬,跳到墙上就手脚并用爬向高处,再用力跃起。她飞起又落下,落下又飞起,乐此不疲,一跃更比一跃高,一跳更比一跳远。她从房顶跳到停泊在码头上的乌蓬船顶,又从船顶跃上桥顶,她跑过屋脊,跑过草丛,跑过蓬勃的树冠,跑过红云下的片片烟波,水上的湿气沾湿了她的裙摆,她撕下裙摆,扔进河里。那河水涨起红潮,潮水差点涌到狄秋的脖子,他赶紧躲进了白玉娇的毛尾巴里,白玉娇也不要耳环了,狄秋从尾巴缝隙里往外张,他看到她扯下那两只狐狸面的金耳环丢开了,这一丢,地上立时传来声惨叫,原来是街上几个黑衣人被这两只金耳环压住了身体,这金耳环的大小从狄秋这个高度看下去,同被白玉娇捏在手里时无异。
另一些黑衣人踏过那些被死死压住,无法动弹的黑衣人追赶着他们。
但他们根本赶不上白玉娇的步伐,她太快了,快得像是道白影,这影子闪过玉兰树,玉兰花开了。玉兰花又败了。这影子闪过彩云桥,桥塌了。桥又起好了,弯在两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这影子掠过半塘寺宝殿的屋檐,狂风大作,佛像蒙尘。那佛又金光四射,普照万物。这影子飞向玉涵堂,菡萏盛放,翠绿的荷叶直连向天边。白玉娇似乎是跑得有些累了,停在了一条屋脊上。她的尾巴松开了些,狄秋也落在了这屋脊上,他稳住身子,看了看白玉娇,问道:“白大仙,我们要去哪里啊?”
白玉娇转身看他,瞳仁紧缩,尾巴一扫,又将狄秋裹起来,护到了身后,狄秋探着脑袋一看,屋檐下,街上,一排矮个的黑衣人正盯着他们,他们各个黑发冲天,一根根头发如同毛刺。这无声的对峙中,一根不知从哪来的毛刺从黑衣人中射向了白玉娇,狄秋喊道:“有暗器!”
白玉娇骂道:“白痴!这叫明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