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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伏心将玉牌夺走后,在无人山林小道沿着一个方向跑了整整一晚。
说是跑,实则是逃。
夜枭哀鸣,鬼魅掠树,万籁俱寂,世间只有他急促的呼吸和沉重的脚步声。
直至应伏心精疲力竭、再迈不动腿时,日出雾露馀,青松如膏沐。
他望着晨曦穿过茂密的树叶温柔地洒落,至他眼眸深处。
景色美得令人窒息,应伏心脑袋里却只有一个念头:这日他也只能继续挨饿。
应伏心原地歇息了片刻,寻到一处无人的水潭,探头看去。
阳光普照,他脸颊、双手、衣裳上干涸的污血无处遁形。
应伏心连忙舀水开始清洗身上的血,他杀人的时候没手抖,偏偏这个时候浑身抖得厉害。
最后,他将破旧的外裳反穿,离开水潭,寻到一处农户家,躲在院子里的草垛里睡了一觉。
他醒来时,感到身下的稻草在颠簸,耳边有木车轮滚过石子路以及牛哞哞叫的声响。
应伏心连忙从稻草垛探出头,发现自己正在一辆木轱辘牛车上,而驶车人,是一名精瘦的老翁。
老翁见应伏心从稻草里爬出,愣了一下,没赶他,笑呵呵地问:“小娃娃,你去哪?俺送你一程!”
应伏心问他能不能去春华宗。
老翁:“哎呀?春华宗,可远可远呢,你这个小娃娃一个人,怕是到不了那里噢。”
但是应伏心到了。
摸爬滚打一载,他终是到了栖霞山。
因手持玉牌且体内有灵根,应伏心顺利地进入了春华宗,成为了门外弟子。
应伏心原本在云归宗就曾修炼过,加上能吃苦耐劳,他很快就成了同门师兄弟里的佼佼者。
一切都比应伏心相信中的要顺利很多。
可这世间,就是有人无法一帆风顺,屡屡受阻。
应伏心的一位师兄,看应伏心长得清秀可爱,生了歪心思,嘴上说着喜欢他,会对他一辈子好,天天缠着他,手脚不干不净地摸他碰他,让应伏心厌烦不已。
应伏心能轻松弄死那名师兄,但是他忍了下来,因一旦出事,他必然会被赶出春华宗,之前的一切努力都将半途而废。
可谁知那名师兄得寸进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搬进了应伏心的居所里。
应伏心干脆夜不回屋,御气至栖霞山山顶,在瑟瑟寒风中打坐修炼。
日出时,晨曦冲破云海,天光乍现,浑身寒气的应伏心望着那轮冉冉升起的红日,忽然觉得焦虑不安。
他只剩八年了,他该如何在八年的时间里,让那些曾伤过他的人饱尝痛苦。
就在这时,有和蔼的声音至应伏心耳畔。
“哎呀,当是时人间绝景,有小友同赏,缘哉幸哉。”
应伏心猛地转头看去,对上一双温和似潺潺溪水的眸子。
正是寒木散人。
那是应伏心第一次见到他的师尊。
没过多久,寒木散人就再次寻到应伏心,问他愿不愿意做自己的弟子。
应伏心闻言,双膝跪地,重重地朝寒木散人磕了一个头。
他会这么做,是因为他进云归宗那日,云归宗宗主让他们对着自己磕三个头。
可他这个举动,竟把寒木散人吓了一大跳。
寒木散人哭笑不得,赶紧地扶起应伏心:“傻孩子!哪学来的!本来挺聪明的一个孩子,磕傻了怎么办!快快起来,疼不疼啊?”
他问应伏心,疼不疼。
应伏心愣了愣,然后摇了摇头。
寒木散人道:“额头都磕红了,还说不疼呢!要不要为师给你揉揉?”
寒木散人明明看起来年纪轻轻的模样,说的话却慈祥和蔼,像棵能为弱小事物遮风挡雨,屹立不倒的参天大树。
应伏心活了十余载,没遇见过什么善意,所以他一开始,以为寒木散人对他有什么企图。
那悉心教诲他修炼的温柔话语,那宽厚安抚他的手掌,那朝他温和柔笑的脸庞,到底是为了什么?究竟是想从他这里夺走什么?
一开始应伏心还想弄明白。
但是后来他不想了。
他像只经历了狂风海浪的鱼,在遍体鳞伤后,忽然遇到温暖洋流,他沉沦在那边温柔广阔的海域中,即使有一天可能这片海域会变成滔天恶浪夺走他的性命,他也不在乎。
他比以往更加刻苦地修炼,因为每次有突破时,寒木散人都会夸他:“不愧是我的徒儿。”
他掩藏自己的沉沉心事,装成一个天真浪漫、体贴善良的人,因为他觉得寒木散人就是这样的人。
装得久了,应伏心觉得自己原就是这样的。
他甚至不再想着复仇的事。
对于此时的应伏心而言,如何一辈子呆在春华宗,以及让寒木散人为他自豪骄傲这两件事远比复仇来得重要。
可这个念头,还未在应伏心脑海里根深蒂固,就因一人的出现开始动摇。
某日,寒木散人满脸喜悦地对应伏心说:“你的二师兄要回来了。”
这位二师兄,应伏心早有耳闻,寒木散人经常将他挂在嘴边,瞧着十分喜欢他的模样。
但应伏心还未见过这名二师兄,因这位二师兄跟随师祖云游了两年。
应伏心第一次知道二师兄名叫牧重山时,吓得胆寒发竖。
他记起那日,痴傻孩童误闯书阁,云归宗宗主唤那名孩童为‘重山’。
他试探地问起寒木散人,寒木散人道:“你的二师兄啊,天资过人,修为极高!比你大师兄还要厉害呢!”
应伏心闻言松了口气。
这可不像是给一个痴傻孩童的评价,定只是同名同姓的巧合罢了。
可当应伏心见到牧重山的第一眼时,如坠冰窟。
并非巧合,眼前玉树临风、气宇轩昂的少年郎,就是那日他在书阁见到的孩童。
不幸中的万幸,牧重山并不记得他。
寒木散人兴高采烈地给他们俩互相介绍后,牧重山只是淡淡地颔首,说了声‘你好’后就再未多言。
自从牧重山回到春华宗后,大出风头,被人崇拜敬佩,夺走所有人的目光。
在应伏心看来,就连寒木散人都对他偏爱三分。
应伏心时常会想,凭什么?
凭什么牧重山从小到大不用吃半点苦?
凭什么牧重山轻轻松松就能让师尊展颜?
凭什么他历经万难才能得到的东西,牧重山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其紧攥在手里。
这些‘凭什么’似带毒的尖刺,在夜深人静时,狠狠扎在应伏心心脏上,所觉的痛像极了烁金山庄剖开他左胸膛时的疼。
应伏心开始寝食难安,时常觉得脑海里有两个声音。
一个声音喊他去复仇去虐杀曾让他痛苦的人,一个声音让他好好地呆在春华宗,安安稳稳地做寒木散人的徒弟。
便是这个时间段,让应伏心未曾想到的事发生了。
那日丹砂绘云、朝霞成绮,聂焱向他诉说了情意。
他不安但郑重地说:“师弟,我……我心悦你。”
此话引得万千思绪过,应伏心想起不久之前,曾有一位师兄对他说了类似的话。
从那以后,他饱受骚扰,心烦意闷。
乍得一听聂焱的话,应伏心倍感厌恶。
忽然,应伏心福至心灵,想到了一个他认为一举两得的拒绝办法。
于是他说:“聂师兄,对不起……我喜欢牧师兄。”
聂焱一怔,惶惶低了头:“不,应该是我说对不起,是我……唐突了,请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说罢,他转身匆匆离去。
就是这时,应伏心忽然觉得,聂焱和之前那名总烦扰他的师兄,似乎是不一样的。
之后,聂焱绝口不提自己喜欢应伏心,可面对他时,总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情愫。
春日赠予的碧螺清茶,初夏盛开的满池青莲,金秋窗边的幽幽沉香,大雪温暖的赤红大氅。
发乎情止乎礼,不越雷池一步。
应伏心从小到大,做过很多事,有好有坏,每一件他都从未后悔过。
可偏偏到了聂焱这,应伏心忽然后悔起那日自己以喜欢牧重山为理由,拒绝了聂焱的情意。
就在应伏心还未弄懂,自己是后悔使用了这个理由还是后悔拒绝了聂焱时,聂焱离开了春华宗,前往湘御宗,当宗主。
离去的那天,聂焱只对他说了两个字:“珍重。”
应伏心忽然觉得。
他应当是后悔当初拒绝了聂焱。
但覆水难收,或许他这一生,必定会错过一切他想挽留的东西。
聂焱离开春华宗后,应伏心蓦地回神,发现距离麒麟夺他肉身,已不到三年的时间了。
他被万般苦难钻心之时依旧渴望活着,更何况如今。
应伏心开始寻活下去的办法。
他翻遍记载五行神兽的书籍,却寻不见一点线索。
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想到了试着与附在他身上的麒麟对话。
麒麟竟真的告诉了他。
若想活着,并非不可以,只要有一个人愿意代替应伏心被麒麟吞噬肉身。
方法是有了,但谁会愿意跟他以命换命?
就在应伏心烦得眉头紧锁时,他忽然想到一个他曾在云归宗书阁古籍中看到的咒术。
竭忠死契。
书中记载,一旦结契成功,被施咒者将会绝对服从施咒者。
任何命令,任何要求,任何驱使,被施咒者都会去执行,无论耗费多少时间多少精力,即使拼上性命,在所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