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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擎风“恶狠狠”地瞪了金麟儿一眼,后者马上捂住自己的嘴,两眼弯成月牙儿似的对他笑。他实在没了脾气,把自己颈间带着的毛领摘下来,死死地捆在金麟儿脖上:“你怎么还没被冻死?”
“因为我有这个。”金麟儿举起双手,手上戴着的厚实皮毛手套,是孙擎风捉了兔子以后,亲手帮他做的。虽然不甚美观,一只有四个指头、另一只有六个,但料足线紧、密不透风。
年关一过,金麟儿将满十四,现已长到孙擎风肋下,两人间的距离比以往更近。他仰着头,眼巴巴地望着孙擎风,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清亮亮,映出孙擎风神情冷酷的脸。
孙擎风别过脸去,不想从金麟儿眼中看到那样的自己,反问:“你日日都捅马蜂窝,还嫌不够?”
金麟儿哪里捅过马蜂窝?他是每天都在招惹孙擎风,仿佛在试探孙擎风的脾气。
其实,这不能全怪他。他这样做,只是因为看见孙擎风成日无所事事,觉得他总是闷闷不乐、百无聊赖。每当他看见孙擎风发呆,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孙前辈离群索居,被“困”在荒郊野外,都是因为我被武林盟通缉,他是为了保护我,才看不到外面的天地。”因此觉得,让孙擎风快乐起来,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
然而,此地偏僻荒凉,能做的事太少。
金麟儿“推己及人”,认为能做的所有事情里最有趣的,就是让孙擎风跟自己玩耍。但孙擎风总是懒洋洋的,跟他玩不到一块儿。哪有人会在捉迷藏时,躲在床底下、屋顶上,甚至两三丈高的树叉上睡着?
金麟儿认为次有趣的,是给孙擎风找些“玩伴”,譬如滑溜溜的蜗牛、爱说话的鸣蝉,趁他睡着以后,悄悄放在他脸颊上。但孙擎风似乎都不喜欢,每次收到以后,必会黑着脸把它们放生。
时至今日,金麟儿都不知道,孙擎风到底喜欢什么,思来想去,日日待在他身边、没有被放生的,也只有自己一个了。
想明白这一点,金麟儿既难过又觉得格外开心,再也不给孙擎风送“玩伴”,而是自己陪在他身边,亲手做一张又宽又大的木榻,想方设法地往他身边挤。通过不懈地试探,他发现孙,擎风这个“马蜂窝”里边,其实根本没住着马蜂。
金麟儿想到这里,自行跑到孙擎风面前,让他看着自己,笑说:“你不是马蜂,你是大猫。”
孙擎风转身离开,走到林间攀折树枝,吩咐道:“退远些,当心被蛰成猪头。”
金麟儿不知此事如此凶险,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还是不要冒险。”
“你可是魔教教主,连个马蜂窝都不敢捅?”孙擎风听见金麟儿的话,直是怒其不争,瞬间下定决心,一定要当着金麟儿的面,把这个马蜂窝给捅了。他吹了个口哨,从林子里走回来,手里拿着一根很长的树枝。
金麟儿不解:“魔教教主都要会捅马蜂窝?”
“少废话,退后。”孙擎风又被噎住,冷哼一声,让金麟儿退到树林里。
金麟儿却非要和孙擎风“同甘共苦”,抱着他的腰杆,躲在他身后,从他咯吱窝里探出脑袋。
孙擎风背着金麟儿露出微笑,一手护着他的脑袋,一手拿着树枝,对准马蜂窝狠狠一戳。
只听“啪”的一声,蜂窝掉在地上,瞬间炸开一朵黑云。
成群的马蜂嗡嗡叫着,扑向两个罪魁祸首。
孙擎风拉着金麟儿撒足狂奔,不想抱他,是要让他知道马蜂的厉害。金麟儿起先万分紧张,到后来又觉得很有趣,边跑边笑,带着孙擎风也无奈地笑了起来。
两个人边跑边笑,足足跑了半盏茶的功夫,才彻底将蜂群甩掉,已是上气不接下气,摆脱“追兵”后,干脆往地上一倒,躺在听雪泉边的大石头上歇息。
这块大石头被一颗巨大的松树遮着,雨雪落不下来,甚是干燥,铺满了松针。
金麟儿被松针捣得浑身发痒,笑着在石头上滚来滚去,险些掉进水里,被孙擎风一把捞回来。他顺势爬到孙擎风身上,把他的胸膛当垫子,直接睡在上面。
听雪泉一刻不停地流,如岁月悠悠,一去不还。
细雨飘摇,在这青烟翠雾的笼罩下,万事万物都变得有些朦胧。山浪峰涛,淡墨清岚,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人在山水间,仿佛已入画,一副未干的黑白水墨画,白的水、黑的墨,都带着人掌心间的温热。
金麟儿趴在孙擎风身上,不消片刻便睡着了。他在梦里入了画里,眉睫成了温暖的灰黑色,落在孙擎风苍白的胸口的长疤上,是神来一笔,把他心口的沟壑填平了。
孙擎风抬腿一踢,将长袍扬起。
长袍鼓风,缓缓落下,覆在金麟儿身上。
“马蜂!”金麟儿惊醒,蹦得像条被扔上岸的鱼。
孙擎风只用一手,就掐住了金麟儿的脸,让他镇定下来,没好气道:“教主,你捅个马蜂窝都吓成这样?”
金麟儿半梦半醒,看着空林积雪,忽然觉得难过,道:“它们的窝没了。”
孙擎风翻了个白眼:“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的窝也没了,未见你多难过。”
金麟儿假装迷迷瞪瞪,忽然伸手在孙擎风下巴上撸了一把,见对方将要发怒,便迅速起了个话头,道:“孙前辈,你太厉害了,连马蜂窝都会捅,你怎么什么都会?你活了两百年,都做过些什么?”
“我活到二十岁时,已在白海打了十二年仗。那日,鬼方再犯大雍,越过白海界,兵临末那城。末那城,在青明山上,城守府邸就是如今的总坛圣殿。”孙擎风眨了眨眼,眸中映着巍峨沉默的远山,忽而没了兴致,神色郁郁,“往事没甚可说。而来一百九十二载春秋,常伴于我身侧的,唯有长剑灭魂。”
金麟儿:“可惜,我不能像灭魂一样陪着你。”
孙擎风嗤笑:“老子被你烦了两年,活像过了二十年。”
金麟儿一本正经地问:“我真的很招你烦?”
孙擎风咳了一声,不答话,只道:“从前隐居白海,一日两日、十年百年,没甚分别。近来,忽觉光阴荏苒,一日日飞驰而过,堪比八百里加急。许是看你长大,觉得自己老了。许是两百年之约将至,自知离死不远了。”
他无所谓地笑了笑,对着金麟儿的下巴吹了口气,吹走沾在上边的两根松针,继而移开视线,随口说:“非是嫌你。”
孙擎风的眸子里,映着汩汩滚动的泉水。
“我,我可以不长大!”
金麟儿忽然陷入了巨大的惊恐中,想着终有一日,自己将会与孙擎风因死亡而分离。而死亡,对于一个少年而言,仿佛是一个漆黑的深渊,令人望而生畏,只消看上一眼,便会晕头转向。
他冷静地分析道:“地窖里有捆妖索、伏妖阵,石屋很安全,我们可以一直住在这里。那个游方道人胡酒,肯定就是傅筱,等到傅青芷姐姐把他带回妖界,我们就更安全了。若她带不走傅筱,咱们就去找来阴阳招幡,把妖怪困死在伏妖阵里。我好好练功,你就不会老;我喝一辈子血,喝恶人的血,你就不会死。”
可他越说越难过,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说出来的话又变成了孩子话:“我不要长大!我不要你老,不要你死。”
听金麟儿那毅然决然的口气,活像是一只对着滚滚车轮伸出大臂的螳螂,英勇无畏,严肃认真,却不知自己多么滑稽可笑。
金麟儿的眼泪,在孙擎风手里聚成一窝,孙擎风把那些眼泪全抹在金麟儿脸上:“胡酒,我自会对付。莫说是他,纵是你想要我死,我也不会死。”
末了,他伸出两指,点在金麟儿眉心处的金色暗纹上,道:“我不死,黑白无常不敢取你性命。”
金麟儿抽抽鼻子:“真的?”
孙擎风失笑:“想你赵家先祖,白海总兵赵桓,纵横沙场,可谓一代英豪。五代金光教教主,征战鬼方,俱是威武不屈。你这第六代教主,怎如此贪生怕死?我可不想到了黄泉边,还听你哭哭嚷嚷。”
金麟儿又哭又笑:“我不怕死,我只是怕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