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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阳城中,一片安详,闻羽正与此城府尹酣畅对饮。
“府尹此前所言非虚,这江北的米酒确是浑然天成、风味独到。”闻羽饮罢一杯,不禁啧啧称赞。
“将军也是信守承诺,保全今夜太平,我也方有机会聊表慰劳。”河阳府尹回道。
他是个清瘦男子,白麻短衫,披发赤脚,这一身打扮不是街巷里的疯人,就是山泉间的散仙。
只是他神色清朗,器宇不凡,即便是这身装扮,还是令人不禁生起几分敬重来。
“闻某日前也是潦草拟定御敌策略,此间全赖府尹一力落实,却端的叫秦定江再难东进。”闻羽心情大好,拱手执礼。
“如今河阳防御已成规模,此物也当归还将军了。”府尹淡然说罢,将手上的紫玉扳指轻轻褪下来递给闻羽。
“想来惭愧,闻某此行急迫,筹备不足,先前路过吴关之时,已将身上所带兑票尽数留下,到了河阳却只有这一枚扳指,未曾敢想府尹竟用它变出一万精兵,以一破十,吓破敌胆。”
闻羽接过这枚化腐朽为神奇的扳指,颠倒在手心里,翻翻覆覆把看着。
“江北自古便是太平富庶之地,大河之中商船樯橹相接,官道之上脂米绸缎不绝。讲来不怕将军笑话,若说京畿认得王玺,幽云认得军刀,这江北之人只认买卖。买卖养活人口,也塑造风俗。天下为商者,无论行当,不分大小,谁不知道这紫玉扳指的主人是谁?只是此间要用它兑出兵器人马,确是有些波折,倒比换来几座金山银山还难。可说到底,这扳指还是自由一番典故的。”
府尹说罢大笑,一讲起属地的风土人情,他那原本淡漠的脸上才有了些许颜色。
“这扳指还藏着故事?闻某孤陋寡闻,还请府尹赐教。”闻羽当初只当宁丰给了自己一个能抵当银钱救急的信物,其余却不知情。
他此前将扳指交给府尹时,却也是万般无奈之下,只死马当活马医,谁知府尹竟扭转乾坤,在城外坳口硬生生获得一场大捷。
“宁家先祖本是贫苦书生,进京赶考之后为了紧快回乡,寒冬夜里迷在了幽州北面的一个山林里。那时大雪盈尺,天寒地冻,莫说是可容身的草庐,就连个山洞都寻不见。那人身上只带了一张干饼,本来可以吃了挨到天亮时再寻出路,未想在路边遇着一个昏厥的年轻妇人,化着雪水饮口救醒了她,却奈何身体虚弱,不吃东西也绝熬不到天亮。”府尹讲故事时,却绘声绘色,仿佛亲历一般。
“宁家先祖舍己救人,把饼让给了那个妇人,而后妇人为了报恩,就送给宁家先祖这个扳指?”闻羽听得兴起,忍不住插话。
“宁家先祖喂那妇人吃了大半张饼,自己却只吃了些碎屑,两人到底挨了过去。后来分别之时,妇人说自己生来不愿欠人,便以扳指作为交换。”府尹接着说。
“那妇人虽然性情乖觉,可到底算是个美谈。”闻羽不禁笑道。
“事还没完,”府尹也笑了,敬了一杯酒接着讲道,“谁知后来那妇人不知如何找到宁家先祖,拿着一张干饼想换回那枚扳指。”
“如此反复之人,却也是世间少有!”闻羽听罢不禁忿忿,同是一张干饼,前者可渡人活命,后者却是忘恩负义。
府尹听罢微笑不语,闻羽又追问才开了口,“有趣的是宁家先祖倒也心性如水,觉得当初自己用饼换个扳指,如今妇人要换回来也算公道,便欣然同意,收下了那饼,还了扳指。”
“后来呢?”闻羽听得那扳指已不在宁家先祖手中,而是回到那妇人手中,却蓦地疑惑起来。
“转过来年,宁家先祖上京赶考,连中三元,待恩留置翰林书院不到一年,便授户部侍郎,之后三年正尚书位,退老之时又晋司徒,赐宅田故里,天子御笔亲题“德无二家”牌匾。”
“天子御赐牌匾?”闻羽咋舌。
“不错。自那时起,宁家声名日益显赫,后代无论在朝为官,还是转行经商,都是官民敬慕,顺遂安乐。”
“想来宁家先祖遇到那位妇人当是天子身边贵人,机缘巧合之下山中相遇,竟演绎如此恩报故事,妙也,妙也!”闻羽听罢,抚掌赞叹。
“将军只听得好结局,却忘了刚才发问扳指下落?”府尹淡然一笑,拈着手指,仿佛扳指仍在他那里。
“确实是忘了!还请府尹明告……”闻羽拱手,却蓦地想到了什么关联。
“答案自是简单,宁家一个后人迎娶了公主,那扳指就在陪嫁之物中,自此宁家只作家宝代代相传,至今也有二百余年罢。”府尹说罢,眼色恍惚,原本清澈的眸子中仿佛映出幽晦的火光,猛一看去整个人苍老了不少。
“府尹可是与富乡侯或宁丰相识,为何对这故事如此熟稔?”闻羽嘴上虽如此问,心中已然明朗。
“将军,这故事却也似传家宝一般到了我这里。”府尹淡然一笑,再不多言。
“这便是为何府尹这些年来不表家世,只以酒仙人的道号入世。”闻羽慨然长叹。
“哈哈,将军既已猜出我的身世,这个话题不说也罢。”府尹再度端起酒杯。
“也罢,也罢,时光荏苒不会停留,朝代更替自有定数。此时宁丰身在中都,我便代他敬谢世家故人一杯酒。”闻羽说完,双手恭谨地举起酒杯。
两人又对饮片刻,府上的乐娘开始抚琴吟唱,却是江北民间流行的小调《空对影》。
“莫笑春鸟盼秋叶,别叹痴娘等离人。
不曾知那相识苦,怎又懂这相思乐?
月过柳梢黄昏后,船行桥下错面时。
千言万语仍难尽,一念已是误终身。”
夜过初更,华灯渐弱。二人狂醉之后敞开衣袖,侧卧在榻,仍在断断续续对话。
“前朝皇子守着本朝天子的城池,不知是忠是愚,可笑不可笑?”
“哪国无天子,万民皆犹在。此城无将军,百姓不得保。”
“你这般装扮却哪里像个将军,此番保下河阳是想把此城做饼还与宁家吧?”
“当年是做饼的去讨扳指,这次却是戴扳指的来讨饼吧?”
“只可惜戴扳指的当年却害得给扳指的丢了国,也没了民,只当一将军,空守一座城。”
“你真是醉了,故事里讲过那扳指是和亲陪嫁之物,有了这般姻缘之后,给扳指的也是戴扳指的,戴扳指的也是给扳指的,给扳指的未曾丢了国,倒是戴扳指的才是丢了国……”
翌日一早,曲终席散。闻羽依旧立在城楼之上,府尹坐在一旁自斟自饮,两人看着对面大营里那些忙忙碌碌的人,似乎与这城毫无关系。
“有的人忙着求生,有的人忙着却是送死。”闻羽感叹了一句。
“生而忙碌,死而终止,这河阳城不曾变,变的却是这城里城外的人。”城头风劲,府尹披着一昶白袍,衣袖飘飘,抚杯对和,却真地像一个酒仙人。
“府尹爱这城,也爱这城中之人。还按当初约定,只要挨过明日午时,府尹便可带城中百姓向东面撤离。”
闻羽知道,前夜青龙军未曾撤兵,当是秦定江已下定决心破釜沉舟,放弃东都、径取中都。
河阳城不比临徐,虽然临山傍水,占据要点,可城墙不过三丈,方圆不足十里,没了机算巧策,任谁带着这点人马也守不到三日。
闻羽自是想等府尹带着百姓撤离后,死战据敌,只要能挺过两三日,再加上身后的吴关,便可阻碍青龙军十日进程。
十日之间,西面的战局当见分晓。
“将军与其在这城中死战,不若祈求这山水保佑城在,人也在。”府尹说罢,起身指了指城南的方向,“将军之前从吴关来河阳的路上,可有什么发觉?”
见闻羽沉思半晌,一时间却未得要领,府尹接着说道,“那将军该是再想想河阳这城的命名。”
“山南水北为阳,谓之河阳,自然只在大河之北……”闻羽说到这里,恍然想起这城西南是个山涧,大河自那里过后绕河阳城南向东流去,再一看青龙军的大营就扎在大河北岸的平地上。
“我世居此地,按着节气来算,最快明日夜里便有今年第一场夏汛,至于河神收不收这些凶神恶煞,却全要看他老人家心情了。”府尹说罢,继续坐下喝酒。
闻羽听罢,精神振奋,只是得想出办法,将城外叛军拖延上一两日,方有机会。
“府尹,我午后带两千精骑出城冲阵,即便回不来,也要让叛军有所伤损。到时还请府尹依计行事,闻某在此拜谢了!”闻羽说罢拱手,却被府尹起身按住手腕,“将军此前在临徐该是遇到蛰门中人吧?”
“临徐府尹谷中便是蛰门之人,可惜已与一干门众殉国了。”闻羽说到此人又不禁黯然。
“蛰门的总舵就在栖霞山上,势力范围覆盖江北全境,不但临徐是它的领地,我这河阳城中也有一个堂口呢。”府尹说话慢声细语,却似早已成竹在胸。
闻羽跟着府尹下了城楼,并马而行,不一会儿便在城西一个阴森破落的宅院门前停了下来。
“这蛰门的堂口也怪落魄的。”闻羽看着木门的清漆早已斑驳,门楣下还挂着半扇蜘蛛网,正随风而动。
“蛰门自门主以下,有五个堂主,分开二十个堂口。这五人却个个身手不凡。”府尹淡然道。
“愿闻其详。”闻羽自然对蛰门感兴趣。
“火神你自是见识过了,此外天枭身着羽衣翱翔山林之间,水鬼手持铁剪浮沉江河斩鼍屠龙,金钟一身横练皮肉万军中过片毛不伤,还有一位就在这里睡觉了。”府尹说着推开门,闻羽才发现这院子原来是个义庄,自门口向里密密麻麻摆着几十口棺材。
“怪不得贴在城西墙根下面,原来是个停驻往生之地。那堂主住在这里倒也奇怪!”闻羽心中暗忖,蛰门五堂对应五行,却不知门主和轩辕一族是否有什么关联。
“土孙子在么?”府尹扬起嗓子,话音未落,只见一个灰头土脸的矮子从一口没盖的棺材里直挺挺坐了起来,因为个头太小,只露出一双眼睛,睡眼惺忪地四下寻觅着发话之人。
待得那人定睛瞧见府尹,才朗声笑起来,“我说怎么做梦也有酒香呢,原来是酒仙人来赏赐琼浆玉液嘞!”
闻羽见那人翻身出了棺材,便向他拱了拱手。
那人看了闻羽一眼没吭声,便到府尹身前上下打量,气哼哼地嘟囔,“难道酒仙人这次是空着手来的?那可别想让我替你们做事!”
“土孙子休闹,由我引荐。这位是新晋江北国公、昌平公主夫婿闻羽将军。”府尹被他身前身后蹿跳着翻找美酒,却也不生气,看来两人早已相熟。
“哦,你就是闻羽。”那人最后还是放弃,抱着胳膊又开始打量起闻羽来,“前番水鬼带人在吴关外面救的那人就是你?”
“不错,正是闻某。如此说来,还请阁下代我多多谢过水鬼堂主并众兄弟。”闻羽笑道。
“什么阁下不阁下,有酒给我的喊土孙子就行,没酒相送的就是喊我地藏王菩萨,我也懒得答应。”土孙子被闻羽奉承一句,脸上便露出笑意,嘴里却依旧不让腔。
“你去帮我出一份苦力,还会给你好处!”府尹见闻羽脸上略显尴尬,却接过话头,“再者还需传信给金钟,请他也来河阳走一遭。”
“我为你酒仙子出的苦力还曾少么?不过金胖子我可请不动……”
土孙子话没说完,只见府尹从腰带上解下一枚钥匙丢了过来,“如何请来我却不管,只要把事办成。这是我酒窖的钥匙,让你喝到过年,可是只准你一人进去喝,却不能带人同去,也不准你往外带!”
“好嘞,好嘞!金胖子他此刻该在吴关,保准两个时辰便到!”
土孙子接过钥匙如获至宝,满脸堆笑,头点得像根梭子一般,闻羽在一旁却觉得好笑。
“将军,”府尹转身对闻羽说道,“此间的事暂请由我这个东道主一力安排,此刻你我回府中如昨夜一般喝酒听曲便是。若是我办事不利,拖不到三日,再请将军挥兵出关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