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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平十三年六月初四,雍凉传来加急军报,白族集结大军十万,分为数路围猎凉州边城。
这些年来,白族在西北一直不安分,闹得最凶的一次纠集了天山北面的图丽和西域各邦近三十万人袭略凉州全境,兵锋直逼雍州城下,可到了最后也被秦平山领兵驱退了。
有了前车之鉴,李求真对这十万乌合之众并不在意,只着兵部照例下了一道起兵退敌的诏书。
待到诏书和刘鹤群的密信几乎同时传到雍州,秦平山却疑惑了起来。诏书责令他亲带官军到边城前沿镇乱,用语严厉,颇有责怪他戍边不力的意味。
刘鹤群的密信则告诉他,如今朝堂形势剧变,闻羽平步青云,且似乎已然知晓当年火夜真相,正欲编纂纪要,颠倒黑白,将他们钉在耻辱柱上。
这份兵部调令便是闻羽耸动李求真,强令下达的,无非想让借此次白人兵锋犀利,即便不让秦平山死在前线,也伤损兵马,以报杀父之仇。
闻羽什么时候知道了火夜之事的真相?
深夜里,秦平山兀自对着那两封信发怔。
若是在闻羽年前巡视秋闱之时,面对自己这个杀父仇人,他是如何做到谈笑自若,甚至颇为亲近的?若是在闻羽自雍州回京之后,又是通过哪条途径才知道此事?
秦平山回忆之前在自家府邸面会闻羽时,刺杀闻羽的三十军骑全部覆灭,自己一开始就被此事震住,后来又见闻羽对自己恭敬有礼,与夫人也交谈甚欢,从始至终并未发觉他的情绪有什么异常,当时只当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后生罢了,还隐隐怀有对轩辕家这点骨血的悲悯之心。
如今细细想来,若闻羽真是闻若虚与日烛的后人,来雍州时只是演戏或是试探,那此人城府和韬略便实在深不可测了。
闻羽与昌平大婚之事,数月之前早有公报传到雍州,秦平山当时念着旧,在夫人的动员下还派人专程送了五万两兑票做贺礼,之后也收到了闻羽的回信,信中字里行间依旧洋溢着对族中长辈的拜谢之情。谁能料到此人刚刚得势,便急着翻脸要报仇雪恨。
自己到底惧怕什么?
秦平山觉得自己或许真地老了,胆气和魄力都远不如从前。
当年闻若虚为了图谋占据帝位,诛杀自大族长唐复以下二百余口族人,堂兄秦月明也未幸免。
闻若虚屠山之时顺带劫走日烛,那闻羽不就是二人的孽缘所生么?自己诛杀此等家族败类,天地公道,畅快人心,又何错之有?
若说其中瑕疵,便是碍于当时形势,与刘鹤群商谋以白虎军假扮北狄白驼骑兵,以多击少,乘夜突袭,事后不宣不表,如今想来身为一个磊落武人,多少不算光彩。
可是,此事这些年来只有自己和刘鹤群二人藏在肚里吞吐,自永平元年又得刘鹤群使用多般手段,将这血案彻底掩盖搪塞起来,二十年来早已无人问津。
区区十万白族马贼便可取自己这条性命?秦平山不禁冷笑,闻羽到底年轻,不知天高地厚。
且不论来者多寡以及白虎都护府战力,自己与刘鹤群这些年早已形成默契,白族袭边只不过是二人联手唱给朝廷看的戏罢了。
每次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白人劫掠些牛马钱粮,再发兵迎过去不痛不痒对阵几场,待到白人退却过后,都护府再向朝廷虚报几个人头请功,倒是很快就有真金白银犒赏过来。
白人得好处,自己也得好处,本来你死我活的厮杀却变成了一拍两好的事情。
相比这莫须有的“太平”战事,秦平山更担忧的是李求真此次对自己态度的转变。
以往无论是诏令还是文书,秦平山作为当年天道军的一营之主,李求真行文之间颇为谨慎,还是将他尊为父叔一辈的,这次通篇却全是主子对下人的质询和责难。
永平元年至今,秦平山已在雍凉之地辛苦经营二十载,更兼威服西域各邦,论起实力来却也算坐拥半个天下,之所以对这个区区国公之位安之若素,不起异心,也是年岁大了,该有的都有了,心气懒散,不图虚名,只想与世无争,过些土皇帝般的安稳日子罢了。
刘鹤群近来在朝堂上连连受挫的情形,秦平山也通过在中都的耳目打探得到,想来李求真已登基一纪有余,当是开始蓄力排挤前朝老臣,清洗天道旧人,以早日独揽天下大权。
在秦平山看来,刘鹤群自始至终不过是个耍弄权谋伎俩的书生,得此公卿之位还有半数在他与李天道的关系。而自己当初随天道军自汉至楚,挥兵江北,血战常山,克定中都,这大平的天下自有汗马功劳,岂是一个后生皇帝能拘束得了的,又岂能坐等他人凭白无故取而代之?
一个远在朝堂的闻羽,折腾折腾刘鹤群或还可以,想隔空来报父仇,却是痴心美梦罢了。
军报来后数日,秦平山一如往常按兵不动,只是上书朝廷言明军情紧急,兵马粮草一时调度不开、筹备不齐。
秦平山深知,不在此时摆个姿态,彰显出镇国公的作用,却叫那李求真不知轻重。
过了半旬,秦平山又陆续接到几封前线军报,称白族已占下了凉州四个府县,来势凶猛,雍州危急。他以往早就摸清白族每次来,不过是劫掠些人口牲畜,打完便走,从来不在城中过夜,虽然不知对方此番路数为何变化,还是索性将凉州其他的驻军撤回大半,营造出一种愈发紧迫的军情,也让李求真好好上一股急火。
又几日,朝廷的回文未到,刘鹤群的密信却又追来一封。
信中告诫秦平山即便老调重弹,也多少要做做样子,否则再不出兵,待到闻羽在朝堂上发起难来,皇帝脸上也不好看。
照刘鹤群讲,近来闻羽暗中串联御史台,准备弹劾秦平山镇边无效,平叛力怯,想借此削减对雍凉的粮饷拨付,甚至计划重新审定白虎都护府的官制和兵册。
秦平山见到密信后打骂竖子欺人太甚,绝不能让闻羽得寸进尺,失了主动,终于决定亲自挂帅,出兵凉州,用一场台面上的大捷宣示镇国公、大都护的威严,也好堵住闻羽和李求真的口舌。
三万白虎步骑出了雍州城,迤逦西进,三日之后到了展屏关。
此处虽然名曰关口,不过是被四面石壁包裹起来的一处土城驻点,五里见方的土墙里,兵士挤挤挨挨地造饭休憩,已是满满腾腾下不去脚。
这个土城墙高不足一丈,四面地势又高,本为兵家大忌之地。然而,秦平山每次挥师西去都习惯在此驻扎一晚,只因为那四面石壁长年被焦阳烈风侵蚀,都一团一团的纹理舒顺,就如孔雀开屏一般瑰丽,故而叫做展屏台,秦平山是喜爱这处景象的。
夕阳将落之时,秦平山兀自站在墙头四下望去,那些本来死寂的石壁仿佛被阳光注入了生气,如神鸟火凤盘旋于野,十分壮丽。
风景旧曾谙,人马空流过。秦平山看着夕阳一点一点沉沦,却感到有些疲惫,甚至期待白族真地过来与他的人马痛快厮杀一场。想自己身怀兵法武艺,戎马半生,激荡山河,到了暮年却要与白人这些宵小之辈出演双簧,人生的岁月便要如此蹉跎到尽么?
亥时三刻,云黑雾厚,四野惨淡无光。秦平山急将军中千夫长以上的将佐召到中军大帐,三五十人连夜商议军情——自戌时初开始,本该每刻回营汇报探查情况的探马已断了快两个时辰。
众人看着那黢黑的夜色,都直觉此事不对,正七嘴八舌议论间,只听四外响起了潮水般的喊杀声。
秦平山冲到帐外,只见四面石壁之上不知何时涌来无数人马,那密密麻麻的火把闪烁如星海一般,却比那夕阳景更加诡异,更加震慑人心。
“白族这次动了真格,众将领兵拒敌!”秦平山刚喊出这一声,身边一个参军已被飞来的长箭直贯面门,倏地倒地。紧接着,无数五尺长的铁杆重箭如飞蝗一般射了过来,已有小半人马伤亡。
秦平山指挥左右应战,可此时的心已基本凉透了。
这种重箭他再熟悉不过,是西域番邦惯用的“铁胖子”,单支足有十六七斤,可做箭驽,也可做矛,威力虽然可怖,射程却短得可笑,准星也差。只要不是机械发射,即便是靠三人合作的脚弩,射程也绝不过二十丈开外。
如今看这箭雨密不透风地铺天盖地压下来,外面起码有十余万弓手,如此推算大军何止数十万,且该是已经杀到土城跟前了。
以低拒高,以一敌十,这已是神仙都不能挽回的败局。
秦平山满心孑然,想自己这一生,少年之时在唐家堡演习兵法武艺,后与秦家宗族上星图宫、下终南山,一路杀进中都,又领兵主掌雍凉,威震西域番邦。
人生若此,倥偬戎马,到了这般年岁也就没有缺憾了,可身边这些将士,有的是白虎营一路追随到此的老部下,还有更多的是当地中良人家的孩子,他们若因为主帅一时疏忽大意,今夜丧命于此荒地,便是自己罪孽深重了。
两三个时辰的殊死奋战,远处东边的天已蒙蒙有了亮色,关里关外十里石壁早被鲜血浸透,望去像是传说中的修罗地狱。
秦平山此时看清四外围着的果然不止数十万人马,更让他吃惊的是那些军队中恍然可见大小番邦的各色旗号。
自以为坐镇西都以来,各族畏服军威,西域安定有序,谁料想一夜之间形势逆转,只恐怕难逃身死名灭了。
展屏关……谐音不就是斩平关么,秦平山嘴角带着苦笑,丢掉了手中佩剑。
一旬之后,青州东都,青龙都护府前堂早已人满为患。
各地的驻军统领、长史参军都被急调入都,在都护府大门外解了护具兵刃,拦下了侍从护卫,才被都护府的亲卫营逐一验名放入。
都护府的主人秦定江坐在主位上看着堂下众人,却仍未决意如何开口。
三日之前,一只鹞鹰传来了兄长秦平山的亲笔密信。
信中明言白虎都护府已联合白族并西域诸邦八十万大军挥师东进,誓要打进中都,推翻李家朝廷,命其速调青徐二州人马,在东线呼应起事。
自永平元年奉命东进接掌青徐二州,秦定江其实早已过惯了安稳太平的日子。
身为都护,平日里只有些许流民因水旱之灾暴动抗捐,此外从无半点兵事。而位列镇国公,更是锦衣玉食,过着蓬莱仙人都要羡慕的日子。
此番兄长忽然作乱,即便自己不动,也必然会被中都列为逆犯同党,何况照情报来看,除了四方都护的府兵,李求真可以调用的不过禁军大营的十万人马,最多再加上汉州、江北征集出来七八万新军,却是不足为惧。
秦定江已然断定,只要兄弟二人东西合动,一齐进军,中都朝廷必然首尾不能相顾,根本抵抗不了多长时间。
秦定江清楚,如今的关节在于如何才能策动面前这些从属随自己一道造反。
青徐与雍凉不同,秦平山这二十年来坐阵雍凉,大大小小的征伐持续不断,导致当地向来重军轻政,分管各地军政的不是白虎军的嫡系,也是随军历练出来的亲信。
相比之下,青徐二州除了东面临海,其余三面基本接着京畿和江北,只有南北各有少部与幽、楚相连。平日几无刀兵之顾,自己这些年经营的都是商贾盐田之利,无论武将还是文官,上上下下早就沉溺在犬马声色之中,哪会有半点出征的意愿。
“此番急招诸位兄弟来此,是想当面告知一件塌天毁地的大事!”秦定江清了清嗓子,终于开口。
众人听了这第一句,已经有几个人脸色骤变,双腿也抖擞起来。
“当今皇帝李求真在位已一十三载,野心日盛,忠佞不分,前番想要罢黜吾兄平山国公的兵权,如今又要尽揽青徐二州的盐田经营和米布税利!”
秦定江说完,将一份黄绢的诏书拿在手中晃了晃,见众人脸色更加难看,知道已经抓中了要害,义愤填膺地发力吼道:“想我兄弟二人自前朝亨顺六年便为李家打天下,披肝沥胆,不惜性命,经历大小十数战,九死一存,险象环生,诸位自大平立国以来也是忠于朝廷,勤勉做事。李求真那小子却被贪欲蒙蔽良心,要做这般兔死狗烹、狐灭弓藏的行径!秦某早过天命之年,死不足惜,奈何却不忍见诸位被以仇报恩,最后落个家财散尽,妻离子散的下场……”
“国公爷不要焦虑!我等二十年来自受国公荫庇,方有此间富贵享乐。若是起兵,追随便是,青徐全境官军百姓却只认得国公爷,不认得李求真!”堂下一人照着此前安排先行发声,随后又有数人响应起来。
众人见状,态度也都摇摆起来,还有几个迟疑不定的想提异议的,眼见秦定江亲卫营的兵将纷纷拔刀而入,全都列在身后,只好齐刷刷跪地领命。
他们心下清楚,跟着犯上作乱或许难逃一死,可若不痛快答应下来,照这阵势自己绝活不过当晚。
“秦某多谢各位高义,然则此番举义西征,到底不比在家,多少会有危险,若有不想去的,武官可此刻交出兵符,文官则捐十万两军饷,秦某绝不为难各位。”秦定江又补上这一句,彻底将众人的后路给堵死了。
第二日一早,青徐二州七品以上文武官员及商绅大户联名的檄文自东都传递各处,秦定江清点本部兵马十万有余,筹措钱粮草料,不日即将挥兵江北。
断绝青徐两州官道之前,有一队车马已悄然出发,徐守一带着家眷亲从,抄小路出了德县,昼夜不缀赶往中都。
弟子元恒下落不明,族侄徐永德发落汉州,此刻他必须要重出大道,运筹局势了。
青州琅琊无上峰,百通子望着山中雾气缭绕,叹了一口气,“该来的到底是来了,恐怕自今日起天下又要兵戈纷起,人血铺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