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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羽三短一长敲了两遍门,就见玲珑从门缝里探出了脑袋,笑嘻嘻地说,“闻大伯爷,你今天这打扮倒是和自己的气质很相称嘛!”
“你可别说,我自打换上了这身衣裳,倒是觉得跟你更般配了!”闻羽笑着推开门,绕过气嘟嘟做鬼脸的玲珑,径直向里走了进去。
玲珑探头往门外看了看,见没有什么异常便阖上了门。
“茯苓姐姐,今天头午遣人送来的熊掌可已验过?”闻羽独自进了后堂,见茯苓正独自一人立在那里收拾一个木盘,里面盛着几个和田玉的小瓶子,还有一副说不出名的铜质刀具。
“这只黑山王正值青壮,品相虽好,可是肾水过旺,冲撞了肝胆,当以土和之,以木引之,假以时日也无大碍。”茯苓将东西仔细收好后坐了下来,抬手给闻羽指了对面的一个座位。
“茯苓姐姐说的当是土中木,用陈年的甘草去酿那金胆是罢?”闻羽略一思忖,脱口而出。
“南星以前就常夸赞你举一反三,过耳不忘,如今看来倒愈发像一个行家。”茯苓掩面一笑,两腮带着些红晕把整个人都点亮了颜色。在闻羽的印象里,自己小时候看到的茯苓姐姐就是这个模样。
“堂主如此夸奖过我?哈哈,她当面却总是斥责我反应愚钝呢。不过昨夜取胆时,我着实吃了一惊,起初把手探进熊腹中,找对位置时只摸着一块干瘪瘪、皱巴巴的物件,心里一惊以为路上照料不周,只能得一枚衰坏的石胆,可掏出看时,竟然是一块寸方的熊枣结在胆外面,再去探时总算掏到了,长五寸半、宽三寸,足重五两七分的金胆。”
“今年的收成算是不错,结枣的熊胆是可遇不可求的佳品,一定要好生炼制,不要出现纰漏。等过几日上了御贡,侯爵之位怕是离你也不远了。”茯苓点了点头。
在大平,能坐到侯爵位置的屈指可数,虽然是个虚衔,地位却比六部里的侍郎还要高一些。
同时,侯爵享有诸多特权,例如即便是身负当街杀人的重罪,也要皇帝亲自签批才能捉拿。
“堂堂祥凤郡主都预测的事情,自然不会假。”闻羽笑着拱手。
他见茯苓已展开了棋盘,眼睛盯着那纵横交错的格子,黯然变了颜色。
茯苓一边落子一边喃喃说道,“自延平元年布这盘棋,恍恍惚惚到了现在,已经过了一纪方有些起色,今年又是格外要紧的关头,一步不慎,小心满盘皆覆……”
“茯苓姐姐放心,这一次就算挖地三尺,我也要揪出那只饿狼的尾巴。”闻羽也变得严肃起来。
“猎人往往自以为是,认为自己能抓得到饿狼,一不小心就会半路丧命于魑魅魍魉之手。”茯苓对闻羽的态度不以为然。
“自古以来邪不压正……”
“当年若不是先师派我下山传信,恐怕我也会与终南山众人一同消失不见的。如此狠辣的手笔,至今不知是谁,你倒是哪里来的这般自信?”茯苓双眉紧簇,眼眸中更流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悲楚。
“茯苓姐姐教训的是。”闻羽见茯苓双眼含着泪水,知道自己刚刚的做派并非堂中弟子,却真像是那个荒诞伯爷。
一个角色扮的时间久了,有时很难转换过来。
闻羽惹茯苓想起了伤心事,再回想自己这些年虽然不曾泄露身份,诸事做得也算妥当,却在查找谋害闻若虚真凶这事上没有什么进展,不由得愧疚起来。
“凡事自有天意,这些事情本就与你没有关系,倒是我们难为你了。”茯苓见到闻羽情绪反转,连忙止住抽泣,反倒柔声安慰起他来。
“堂主和茯苓姐姐的事就是我的事,就算豁出去这身性命,也要有个结果!”闻羽颇为感慨。
这两个天人一般的女子这些年虽然身份显赫,心灵却始终如江湖中的浮萍一般没有归宿,即便自己属于后辈,也难免为她们生出不平之心,想要拔刀相助。
过了半个时辰,闻羽从万通郡府的后门出来,轻车熟路地顺着原道返回醉仙居,却没察觉一双眼睛正在那卖女红的小店外面,阴沉沉盯着自己。
闻羽想干什么?宁丰在闻羽设了金券之局后就一直在找答案。
中都这些年来一直处于一种平衡之中,即便是权力集中于某些人手中,却不会激起大的波浪。可是宁丰却有一个直觉,延平十二年绝不会是个太平时节。他不会容许任何人打破如今的平衡。
闻羽在醉仙居又待了一会儿,见天色渐变,便回到了府中。
闻羽坐在前堂,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他看着正墙供奉的闻若虚牌位出神。
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让堂主一直痴念了二十年。
若说闻羽在中都这些年学会了什么,那一定是等待。
再有一段时间,他就会见到自己思念之人。可是堂主即便查出了当年的真相,又能见到闻若虚么?
闻羽喜欢雨天,因为中都只有在下雨的时候才像楚州的家乡,周身夹杂着潮气和泥土的气味,驱散了一切繁华烟火,混沌了一切高低贵贱。所有人在雨中都是透明的,都是平等的。
堂外的雨越来越大,乍一看去像是一片汪洋。闻羽想起了那条鲲鱼,那串珠子,这般的事情他已做过不知多少次。
“要想在中都活下去,就把时间和银子都花在女人身上。”堂主当初如此吩咐闻羽,闻羽也是一直这么做的,所以他活到了现在。
这中都真地像堂主说得那么可怕么?闻羽起初一直带着这个疑问,因为他从未见过帝京城里有头脸的人会失了性命,至多也就是家道衰落而已。
后来,闻羽在某一天看到树上的一只螳螂在捉知了,才突然意识到,越是平静的地方才越危险。
螳螂只捉活物,扑腾得越欢,死得越快。而闻羽想要活下去,必须得狠劲扑腾。于是,元春街的常客、帝京四少的身份让潜伏在暗处的螳螂迷了眼,至今未动。
长生殿中,李求真身前跪着刘鹤群,再往后三尺开外还跟着何不可。两人的朝服被雨打湿了不少,显得有些狼狈。
李求真看外面下雨之后,才传两人进宫议事。他想到了年幼随天道军奔波时,刘鹤群负责督军,无论多么恶劣的天气都不会考虑他们兄弟三人和母后的身体能否承受得住。后来一次冒着大雨赶了三十里路,母后受凉落下了肺寒,
“何卿,再有十几日,今年四都的供奉就要到京了吧,不知返回去的封赏筹备如何?”
李求真一脸轻松愉悦的神色,像是在拉家常,何不可却局促地跪在那里,抬眼瞄了一眼身前的刘鹤群,面色尴尬,并没言语。
李求真登基之初,私下会见刘鹤群时,两人本是坐着说话的。
可这一两年来,李求真却突然改了规矩,撤掉了右相的座椅,刘鹤群有时要跪上小半个时辰。
李求真见状似已习惯,便索性转过来问刘鹤群,“刘相,那你来说,可是有何不妥?”
刘鹤群缓缓抬首答道,“何相掌管的是国库大账,老臣身为相首,职责所系,平日里都替圣上关注着国库进出。当今太平天下,四方虽时有外族蛮民作乱,却已成不了气候,而四个都护府上册的兵马已有小五十万,又不彻行屯兵之策,光这一年的用度就不止千万两白银,国库一年的收入用了近八成。况且这几位镇国公的食邑本就挤占着国家的赋税,又何故再年年拿出赏金来给他们?”
何不可听完抬头看了看,见李求真坐在那里并不言语,便接着说,“圣上切莫见怪,修建天陵之事已开,现在国库里的现银确实吃紧,按惯例每位镇国公封赏的二十万两金,不如暂且折半……”
李求真自然听出克扣封赏是刘鹤群的主意,却还是流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朕当然知道二位用心良苦是要提醒,朝廷纵容边将是个隐患。可换位来想想,若年年都给你一个好处,可今年忽然少了一半,或者索性不给了,你是一如既往地谢朕呢,还是暗地里咒朕呢?”
“臣不敢……”何不可急忙又俯首下拜,根本不抬头了。
“恐怕会咒朕不得好死吧。”李求真的眼睛转即盯着刘鹤群看,殿外闪过一道惊雷。
何不可自然没察觉到,以为李求真还在质问自己,连声说着“臣不敢……”,说罢又把头埋得更低,鼻尖都贴在了地面上。
刘鹤群回头鄙夷地看了何不可一眼,接着对李求真朗声道,“当今中都可调用的禁军只有十万,况且除了大营,其余各部分散十余处,更不用说如今的禁军兵将年岁都轻,大多未经战事,平日里武备松懈,若是这些镇国公真像圣上说得那样忘恩负义,怕是防不可防,后患无穷。”
“刘相说的句句都在朕的心里,只可叹先帝当年未能尽听刘相的良策,否则何苦还有现在这么多的忧虑?”
李求真忿忿刘鹤群竟然直接拿兵变来激自己,可是脸上却现出优柔寡断的神色,终于抬手示意二人起身说话。
刘鹤群听完这话,站起身来,脸色却变得更加难看。
当初将这些镇国公分封到各地去,本就是他给李天道出的主意,却未曾料想李求真话里话外的意思,到底是将这个隐患指到了他的头上。
何况当年李求真即位之初,按照约定将汉州的实权割让给了刘鹤群,除了七个边州,李求真自己手中只余下京畿和江北而已。
君臣二人为了在自己的地盘上竞相汲取财富,都不愿设置军备,多加消耗,因此京畿只有十万禁军驻守,汉州、江北更是不设都护,连府县一级的校尉都没一个,各地防卫维持的事务只有城尉来做。
刘鹤群敏锐地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再也不是当初哭着求他保全的三皇子,而是要有绝对话语权的皇帝。
于是,他控制了一下情绪,叹了口气说道,“往事不可追,当前圣上若执意要封赏,老臣认为倒是可将现银换成食邑,各自分摊到驻地的外族籍户便是了,这样不但可以保存国力,还可借这几位镇国公之手,好好捋一捋那些犯上作怪的腌臜乱民。”
刘鹤群说罢朝何不可使了个眼神,后者忙接着说,“臣觉得刘相这招甚好,既没有失了圣上的恩宠,又可让镇国公们在封地好好自行消耗一番,保存了国库,削弱了边军,圣上恩准的话,臣这就回班房拟诏。”
“二位多多费心了,就都照刘相的意思去办吧。”
李求真颔首同意,示意两人退下之后,脸色已经变得灰沉沉的。
类似这样的唱和,他已看了无数遍,和音的有时也换做别人,可主唱的永远是刘鹤群。
“刘鹤群!”李求真默默念叨着,这位朝廷的首宰,父亲的过命兄弟,自己的上位功臣,很多时候倒更像坊间传言的权皇,更像是大平帝国真正的皇帝,而自己却像一个只能点头允诺的傀儡。
削弱边军?李求真忿忿,也亏刘鹤群能想出这等馊主意。四个镇国公若是势力衰败,岂不是只留汉国公刘鹤群一家强盛?
李求真清楚刘鹤群掌控兵部,京城四外的禁军里这些年不知被他安插了多少心腹,加之他封地就在汉州,若是按照这个提议去执行,造成外干中强的态势。真到了那时,恐怕离刘鹤群造反的日子就真地不远了。
回想以往,李求真虽然也不喜欢徐守一那个老顽固,但有他在,好歹也能时不时对刘鹤群掣肘反制。若不是徐守一再三反对修建天陵,阻挠自己的长生大计,也不至于被刘鹤群抓住机会驱离朝堂,任由刘鹤群如今独步朝廷。
如今朝堂上的平衡之势已破,李求真知道当务之急是在臣子之中重新培树起一个或者几个“徐守一”那样的人,而且是完完全全站在自己这边的“徐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