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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中,红梅起床了。
就像按下启动键,新的生活从这个早晨开始。
以后她还会早起,但这种早,是对生活的热爱,是对时间的珍惜。
云飞还在做梦,但叫醒时他不能心软。
他也训练有素,闭着眼睛坐起来。
这是职业妈妈的无奈,也是摊上这种妈妈的孩子的无奈。
她一边帮他穿衣一边让他振作:“大姨答应这学期照看你啦,今后天天能和两个小哥哥玩了”。
云飞果然睁开了眼睛。
她抱着孩子往大姐家走去时,是个匆忙的妈妈,返回来时,她是个第一天报道的新人。
在那个古旧的校门外,她深呼一口气,心里说:“沙塘子三中,我来了”。
历尽曲折,人生又在这里启航。
她走在三中校园,觉得自己好渺小,三中大,校舍多,花木繁茂,最多的还是人,老师们正络绎不绝走进校园。
她随着大家进了一道月亮门,左手边一排房舍又高又宽,都是办公室。
甬路右手边松柏森森,像是吸附了声音,走在里面蓦然就静了。
她最先报道的地方是主任室,一位姓佟的主任接待了她。
佟主任客气地说:“校长说调来一位英语老师。原单位缺人,上学期没过来,这学期来了,欢迎你啊,章老师”。
又问她:“你在原单位教几年级”?
她说:“初二英语,这学期应该上初三”。
佟主任眼睛一亮,商量的口吻:“初三(9)和初三(10)的英语老师休产假了。
你就教那两个班吧?
都是从原岗位调来的有经验的老师,就不必试讲了,咱们学校老师多,硬手还是缺”。
佟主任很会说话,明明是安排,说成了商量,还顺带鼓励,她也不拖泥带水,痛快地说:“行”。
不就是初三吗?她能胜任。
佟主任赞许地微笑着:“初三明天就上课,你从我这门出去,沿着走廊往西走,最里面那个门是初三理,旁边第二个门就是初三文。
你去初三文,我现在就找组长给你安排座位。”
她顺利地来到初三文,那是间很宽敞的办公室,爬满窗棂的藤蔓红绿各半,将窗户修小了一圈,像是镶个彩色花边。
办公桌都是暗旧的大桌,又重又沉,几张一拼,桌上资料堆积如山。
老师们已经安静的各就各位,她站在门旁,有几个人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埋头备课。
几分钟后进来一中年女老师,个头矮矮的,黑亮的短发纹丝不乱,眼角的皱纹很深,她飞快地打量红梅一眼,未说先笑,上前抓过她的手问:“你是红梅吗?”
红梅点点头说:“我是章红梅”。
对方眼角的褶均匀地堆下来,她笑得更亲切了,摇着红梅的手说:“我是这个组的组长,弟弟妹妹们抬爱,我就是给大家服务的,有不周的地方大家也不挑,主任吩咐我安排好你的座位,那还用说?来来”。
她亲密地挽着红梅的手,来到办公室东南角,那里两桌一拼,组长大姐指着一张檀色大桌说:“这是休产假那位老师的,你继续坐这里行不”?
红梅说:“可以的”。
这张桌子的对面还有一张,她面窗背门,很安静。
她发现办公室有暖气,冬天就不必烧炉子了,真好耶。
组长大姐把红梅的肩膀搂过来大声地介绍:“大家停一下,这是咱们组新来的小妹妹,红梅老师,她今后和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大家欢迎”。
她这个碎嘴子组长号召力并不强,屋里二十多人只有几个响应,也只是抬头看一眼,没人说话。
红梅终于在桌边坐下来,这个位置就是她的新岗位。
明天她就得上课,教材是新版第一轮,她和学生一样,对课本是陌生的,想要讲出第一节课,不备个滚瓜烂熟,怎么行?
她赶紧备课。
她即将任课初三(9)和初三(10),初三(10)的班主任就是布莱克,当然她不知道,布莱克也不知道。
他从早晨起就在班级,领学生打扫卫生,给旱掉叶子的花浇水,也把疯长的花剪枝。
同学们的关注点一直在新黑板上,新黑板是苍绿色玻璃的,闪着幽暗的光。
他也很高兴,感慨道:“从我上学时开始,就用墨汁刷的木头黑板,一学期不刷就变白了。
咱们终于告别了那种黑板,这是农村学校黑板的巨大飞跃”。
同学们叽叽喳喳,有的问他:“老师,英语老师休假了,咱们班英语谁教啊”?
他说:“主任告诉我了,新调来个老师,明天咱们英语课正常上”。
女同学关注点特别,她们好奇地问:“新来的老师男的女的?
多大年龄?
女老师的话漂亮吗?
男老师的话帅吗”?
他嗔怪她们说:“那和上课有什么关系?”
女生们不服气:“怎么没关系?我们刚学完论语十则: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面对这帮小孩,他说不过。
女生们继续:“老师,我们有自己的理解,你呀和我们有代沟啦。
漂亮老师讲课我们就爱听,这不就是‘好知者’嘛,就比如你吧,你是咱们班同学的偶像,你说什么大家都爱听”。
孩子们一嚷嚷,他对新来的英语老师也好奇起来,如果学生们“好知”岂不两全其美!
他见班级安顿下来,说:“一会儿来新书,来了咱们就发,我回组里一趟,你们在教室里要安静”。
他回到办公室,路过初三文时往里看了一眼,在原英语老师那个座位,是一个陌生的背影。
他猜测那就是新来的英语老师。
同学们可以放心了,是个年轻的女老师,好像刚毕业的大学生。
他迟疑一下走了进来,他要和新任英语老师沟通一下。
在往她身边走时,顺便打量着她,她很文艺,一头浓密的秀发在后背随意披散,白衬衫,扎进米白色的牛仔裤里,随便伸出来的脚上穿双白色平底板鞋。
那头长发让他愣了几秒。
她身材窈窕婀娜,是个很灵动的女孩。
她对面的座位空着,他轻轻走过她身边,在她对面坐下来,他与她之间隔着一堆资料,他刚坐下就站起,弹簧般弹跳起来的。
她低头专注于备课,看不清她的脸,他弯下腰,一点点往下看,直到那堆资料又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想看清楚,但她就是不抬头。
可是,不抬头他就不认识了吗?
无数次在梦里出现的人啊,他怎么能不认识?
她好像没变,好像哪里又变了,那张脸白得无暇,似高山雪莲。
他站在对面,呆掉了!
懵了!
组长大姐走过来尽职地介绍:“林老师,这就是你们新任英语老师”。
他目不转睛地等着英语老师抬头,她终于抬起了头。
他们的眼神相遇了!
她眼里掠过一丝惊讶,随即平静地调开。
组长大姐对他说:“这是章红梅老师”!
他机械地重复一遍:“章老师”!
组长对她介绍:“这是林森老师”。
她微微一笑说:“林老师”!
他思维胡乱地组装着。
他说:“我把学生名单给你”。
他往门口走,逃跑似的,他找借口要安稳一下自己,不小心碰到了桌子,把一个笔筒弄翻在地,他赶紧蹲下来捡。
在捡的时候慌张回顾,还好她又坐下了,背对着他,他在地上胡乱地划拉,好歹都装回笔筒了,忙忙地往桌上一摆,也没看它摆在了哪里大步出了门。
他进了旁边的门,初三理,又是一路碰撞着来到他的座位,可是却坐不下去。
失神地站着。
他的脑海里全都是她那微微一笑,那一笑令他此刻两眼模糊!
他耳边一个声音反复着:“她来了!她来了!”
他记得自己回来取名单的,名单在教案的第一页上,他拿起教案又出去了,她依然静静伏案,他一步步走到她身旁,把手里的教案递过去。
她随手一接,放在桌上。
她把自己的教案翻到“点名簿”那页,他赶紧把他的教案也翻到那页。
她握着新发的笔写一号同学的名字,刚写几笔就停下来,看了看笔尖,笔尖太粗,写名字的空格太小。
他说:“我有细的”。
又慌张出去了,在他的抽屉里噼里啪啦一顿翻,终于找到了一支细尖笔,抽屉也没推回,又急忙出来。
他把那支笔递给她,她没马上接,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们目光又一次相遇。
就像当年在运动会上,他把英雄钢笔递给她,他们目光一对,就那样。
她接过了笔,开始抄名单。
他站在旁边呆呆地看,她抬头瞥了他一眼,意思是:这有什么好看的?
他回过神,在她对面坐下来,右手托着腮,出神地看着他的前面,他的前面是资料,资料空隙间,是她。
他纷乱的思绪平复一些,相信这不是梦。
是真的!
她来了!
他心里像一个罐子突然翻了,越来越多的东西流到各处,有的地方得到的是甜,有的地方是苦,有的是酸……。
他为今生还能这样坐在她面前而想说:谢谢你!
“老师……老师……老师,别的班发书了”!
班长站在门口叫了他好几声,他站起身,想对她说:“我出去一下”,但她埋头写名单。
一步步,从她身旁,他走过去了,到门口时,回过头,他怕再回来时,她就飞了。
她听见他的脚步声远去,停下笔。
随手把他的教案翻开,一页页浏览着,他的书写已经成了习惯,每一页都是一篇字帖,叹为观止。
在班级,他和男生们把一包包书拆开,一本本发给同学们,喧嚷声中充满了新书的油墨味道,那味道与葱茏年华联系在一起。
是每个人的独家记忆。
女生们又开始追问:“老师,老师,看见新来的英语老师了吗”?
他忙碌着:“看见了”。
女生们不依不饶:“男的女的?女的漂亮吗?男的帅吗?快说呀?”
他站直了,想“呵斥”她们,脸绷了一会儿,突然绽成笑脸,说:“女老师,漂亮”。
赶紧低头忙碌。
女生们心满意足地消停了。
他回到理科组时,他的桌面上端正地摆着他的教案,上面是那支细尖笔,她用完了。
他拿起笔,在指间旋转着,默默地出神。
午休铃声一响,老师们从各个门里往外走,走廊里一时闹哄哄,他路过初三文时,往里看了一眼,她的座位空了。
这种目光落空的滋味令他一慌,她不来了吗?
他怅怅然骑上车,同方向的老师们三三两两,整条大街络绎不绝。
突然,他的车后座被砸了一下,随着那股气味一振,他不回头也知道是谁。
在众目睽睽之下唐老鸭不会放掉秀恩爱的机会的。
坐后面的是她。
她坐车时练就了超级本领,一屁股定准!
也因为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把她踹下去,她才敢坐。
他们路过一伙伙人。
前面一人渐渐近了,一袭白裳,长发轻扬,正是她,他们竟然同路!
她前面几步有人,后面几步有人,就是身边没人,身影看上去很孤单。
他很快到了她身后,唐老鸭大声地和同事们打招呼,同事们回应她说:“这么几步都得带着”!
他的车轮经过她身边,他感觉那一瞬间好难挨,骑到她前面的时候如锋芒在背!
唐老鸭一路上不停地打招呼,渲染恩爱效应。
超过红梅时,唐老鸭小声嘟囔一句:“新来的吗”?
她来不及嘟囔第二句,他突然加速,到胡同口骤然左向一拐,毫不减速地往家门骑去。
她被甩下车,踉跄好几步才站稳,好在她掉在了车左侧,否则非得四仰八叉。
她心有余悸,恨恨地跟在后面,刚一进院吓一跳,他站在门口。
他脖子都红了,咬牙切齿地说:“以后再不许坐我车!再坐我就当大家面把你扔下去”。
他等在这里就是为了说这几句话,说完了把车往篱笆上一靠,蹭蹭往房门走去。
她又只能恨恨地盯着他。
随后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