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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二十二全县中小学开学日。
正如大姐说的,红梅的肚子一天一个样,在变大,变沉,她的怀里像揣个大球,走哪里带到哪里,大球压迫着她的呼吸,压迫着她的双腿,走路时已变得蹒跚。
她的红呢大衣扣子已经改动过,才能把她的肚子装进去。
她对着镜子前后左右照了照,背着小包出门了,带着她的孩子去上班。
学校空了一个寒假,墙壁冻透了,人在屋里感受到四面八方而来的寒气。
大家挤在生炉子的几个屋,这是每年开学之初的常态,她们组没生炉子,她也没去凑热闹,和几个女老师站着聊天。
聊的都是她的肚子。
一个说:“我觉得你会生个女孩”!
她问:“有什么根据”?
那位说:“你那么文弱,喜欢的都是温柔的东西,花呀朵呀的,就应该生个花骨朵似的女孩”。
她笑的好开心,这个分析好浪漫。
另一个说:“怀孕时盼着早点生出来,可是生孩子那一关真难闯啊!
都说生过孩子的女人,不管年龄多小,都没有少女气质了,那是因为生完孩子你已经看破红尘,哈哈”。
就在她们聊天时,有人在门口叫她:“校长叫你去”。
她往校长室走时纳闷,“找我有什么事?”
校长室就是不一样,很暖,校长客气地让她坐在沙发上,他是个严肃刻板的老头,突然有人情味她更纳闷。
校长和蔼地看着她说:“我们猜到你这学期跟不到头了,你的课让别人接,你明天就不用来上班了,现在天冷路滑,通勤时上车下车太危险,有个闪失后悔来不及。
别担心,你的产假从孩子出生那天算起”。
说完不再看她,又一脸严肃的样子。
这番话普通实在,温暖人心。
她感激不已:“谢谢校长”。还要说什么,一时语塞而校长又低头写材料了。
她慢慢站起来,往回走时,冰冷的走廊变得那么亲切,明天她就离开这里,待产,生产,休产假,得好久后才回来上班。
她心里很不舍,不愿意离开集体,离开队伍,离开讲台,离开这里火热的生活。
她回组时,那几个女老师不见了,也找地方暖和去了。
她开始整理抽屉,把所有物品锁在一个抽屉里,其他两个空了出来。
这张她用了三年多的办公桌已经很旧,接下来会给别人用,这张桌子就是这样见证了它一茬又一茬的主人吧。
回家后她和闻立说起这件事,闻立对学校的安排很满意,笑着说:“哪天请你们校长喝顿酒吧”。
她说:“你就知道喝酒,办啥事都喝酒”。
他对她的书呆子气早就不屑,反问她:“你以为呢”?
她在家“待产”了,准确地说变成了全职做饭的。
一天中她的活动围绕这三个时间转,早四点半,午十点半,晚四点半。
这三个时间就像她的三节课,时间一到她就出现在厨房里。
拿着水舀子,拿着锅铲子,拿着烧火棍子,腆着肚子,她笨拙地在水缸,灶台,柴禾堆之间走动。
做午饭时,她会把厨房门打开,换进来寒凉的空气,在她倚门发呆时,过去几趟火车,有黑乎乎的货车,拉着深山里的木材,壮观地开往南方;
有绿皮客车,不管慢还是快,车上的人们从她眼前经过,神秘地奔往遥远的城市;
通勤的伙伴从她眼前经过,不知她们路过雾海时会不会想起她。
这样的日子倒也安然悠闲,静静中靠近那个特殊时刻。
一天,闻立下班回来时又吊她胃口,神秘兮兮地说:“你猜,我要告诉你什么事?”
这种时候她从来不猜,像没听见一样,他接下来自然会说。
果然他说:“妹妹转学了,转到了沙塘子三中”。
说完观察她的反应,她果然吃惊地看着他,他这时才会收到她专注的眼神。
闻立:“妹妹说沙塘子三中可以住宿,就不必走那么远的路上卧龙七中了”。
她心里说:“好样的妹妹!总能为自己找出路”。
她马上想到,大嫂身边的小姑子们一个个都走了,她称心如意了吧?
闻立见她不追问,就自己问:“你知道谁给妹妹找的班级吗?”
“是啊!我都傻了!忘了问,谁找的班级啊?她一个小姑娘认识谁”?
闻立往沙发上一坐,翘起二郎腿,身子往后一仰,用手指敲着膝盖,看着她不说话。
她:“你啊?真的是你!”
闻立得意地说:“我认识沙塘三中一个老师,和他喝过酒,我就去找他了,他安排的是二年组最好的班,
你知道沙塘三中一个年级组就十多个班,赶上一个小学校了,最好的班级不是谁都能进去的,
那个老师还帮忙联系了宿舍,都忙完了,我又请那位老师喝了顿酒”。
这回她没说:“你就知道喝酒”。
这件事过去没几天,闻立回家就对她说,直接地说:“我把你的工作调雾海中学了”。
“什么”?
她好像突然有口气没喘过来,情不自禁地抚摸着肚子,肚里孩子也受了惊吓,不安地转动。
她在床上躺下来,缓了好半天,无力地问:“谁让你调的?问我了吗?我同意吗?你自作主张。”
闻立以为能得到表扬,没想到遭遇一顿抢白,脸色冷清清的,又坐在了沙发上。
她平静下来后,问他:“和我说说,我是怎么被你调走的”?
闻立这才来了兴致,说:“我新认识了个朋友,小李子,一天我和他喝酒,我念叨说,我媳妇儿不能通勤一辈子,我得想办法把她调回雾海。
没想到小李子拍胸脯说,这事包在他身上,他爸,也就是他亲爹是一个校长,全县各校校长差不多都有来往。
调一个老师就是一句话的事,但这句话咱们说不好使,得是校长。
你说我能错过这个机会吗?那还不趁热打铁?哪天他没影了,再求他就费劲了。
我就天天追着他,喝酒时总叫上他,他还挺够意思,当事办了。
和我一起到你们卧龙七中办的手续,我给校长带去两条好烟,他得同意放你,不打点好了他卡着就麻烦了。
还有七中校长对咱们挺够意思,让你早回家待产,两条好烟一起表达意思了。
雾海中学也接洽好了,他们同意接收你。你现在就是雾海中学老师啦”。
闻立唠叨得眉飞色舞,她听得脑袋发涨,思路都跟不上。
只搞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她彻底告别卧龙七中了。
她好遗憾啊!
如果知道会调走,那天好好拾掇办公桌呀,抽屉里还有她的东西呢。
她还可以好好和几个人告别,小飞,学姐,邵老师,组长老师。
还有,好好告别那个度过三年初中,又工作了三年的校园,还有,好好告别那个迷你教室,顺带告别工友大爷,跟他说:“大爷,我走了,再见”。
大爷会说:“调走也好,通勤不是常景,有时间常回来看看”。
然而,都没有,她就不辞而别,匆匆结束了那里的一切。
哎,好遗憾啊!
她彻底与家乡卧龙断了联系,彻底成了闻立家这边的人,她心里很排斥。
很快,这个关注点就放一边去了,摆在她面前的是迫在眉睫的大事,那就是,她的预产期越来越近。
她经常打量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从哪里出来啊?出来那天多疼啊?
她经常到铁道边的小树林溜达,慢慢蹲下身扒开枯草,寻找新蒿的幼芽;靠在返青的树干上寻找大雁归来的影子;凝视游云悠悠,羡慕它们远离尘埃,自由自在。
在一次的久望里,一个遥远的声音穿透千年万载,清晰地在她耳畔回响。
那个声音说:“我生的儿子就叫云飞,像云一样,自由飞翔。”
还坏坏地说:“不管叫云飞还是叫林洋,都是你生”。
那个人给她这个任务,然而她失信了。
当时她特别喜欢“云飞”这个名字,
词海里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就变得如此有意义,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只有他俩知道背后的故事。
云飞,云一样自由,自由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