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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帘外还是黑咕隆咚,但“上岗”时间到了,红梅坐起来穿衣服。
上学时她不愿意看老师脸色,她是个守纪律的学生;上班时不愿看校长脸色,她是个合格的老师;做饭时她不愿意看婆婆脸色,她是个诚信的媳妇儿。
她摸了摸肚子,他的孩子也睡足了,和她一起醒来,他可能做了个空翻。
她推开屋门,厨房也是黑咕隆咚。
隐约可见锅盖和水舀子闪着寒光,婆婆屋里静悄悄,除了她和腹中的孩子,所有人都在沉睡。
她摁动门上的开关,厨房亮了,昏暗的光晕洒在锅台上,过去了一趟火车,震得窗玻璃沙沙响。
这屋里哪哪都冰凉,她发了会呆,做饭也像一场战斗,射出一箭接下来就一环套一环,而那第一箭真令人踌躇!
她走到锅台前,发出战斗第一箭,那就是掀开锅盖。
婆婆不同意她用电饭锅闷饭,老太婆吃捞饭。
捞饭顾名思义,就是捞,把米煮个半熟捞出来蒸。
过程极其麻烦,而且要掌握火候,经过千锤百炼,她的捞饭技术已经炉火纯青了。
一番前奏后她开始捞饭,她身子笨重,怕失足跌进滚开的锅里,就叉开两腿站稳,还得提防肚子碰到锅沿儿。
开捞时像抢战机,一笊篱接一笊篱捞,每笊篱都狠劲甩几下,控净水分。
脸被蒸汽氤氲湿透,刘海上全是蒸汽水珠,像是草叶上下了层露。
一口气捞完饭,她拄着笊篱才长舒口气,站直了用拳头捶捶后腰。
锅叉放在锅里时,她脚下扎稳蕴足力气,像运动员提杠铃般提起小山般的一大盆捞饭,将它稳稳落在锅叉上。
当锅盖一扣时,浩大的工程进入尾声,最后一个环节是烧火,这个环节算是休息。
她拿过专属小板凳放在灶坑前,试探着侧身子坐下来。
灶坑里柴禾哔哔啵啵燃烧着,她出神地注视着火苗舔燎锅底,火焰的光与热烘烤着她的脸颊,这是寒冷的清晨唯一的暖。
这个时候,她总是想起过去的一个画面:
她坐在小板凳上烧火,一个声音说:“我给你做一辈子饭,你坐小板凳上看着”。
她眼前跳动着同样的火苗,但人与事却像上辈子的了。
锅盖上腾腾的冒着蒸汽,饭做好了,她扶着锅台,一点点站起身,闭了灯。
窗户上才发白,新的早晨来临了。
这样的早晨在布莱克家,是另一番景象。
他吃完了饭,母亲督促他洗漱,督促他换身衣裳,跟在他身后唠叨:“你表嫂为你的事跑断腿,你表哥今天逢十本来也可以出摊,为了你都没出去,你快点,抓紧”。
他说:“不是九点吗?这才几点”?
母亲嗔怪他:“人家姑娘大老远能来,你还踩点去?
一旦人家早到呢?那时你还没到?你以为按时按点是上课呢?
成不成不说,咱得有那个啥,那个风度!
表哥他们又不是外人,在他家多呆一会能咋的”?
他穿上棉服,母亲用手掌在衣服后背像熨斗似的“熨”了一遍,又把他调转身,在前胸“熨”。
他任由她折腾。
最后母亲满意地说:“去吧”。
他往门口走去,母亲追出来嘱咐说:“人的印象是会变的,别用第一印象取人,那样会错过很多好人”。
他出了房门,二黑跟到大门那里,他站在外面对二黑说:“好好在家,我一会儿就回来”。
他往表哥家走去,去相亲!
一进表哥家,他们已严阵以待,茶水,瓜子摆放好了,屋里暖融融的,还熏着香。
他心里突然很感动,表哥一家为了他如此热心,他却敷衍而来,实在不对。
心里不觉收起了随意,多出几分认真。
表嫂说起她的相亲经历,依然愤愤不平:“我和你表哥相亲时,他没看上我,嫌弃我没个好体型,后背浑圆”。
表哥哈哈大笑,说:“何止没好体型,长的也难看呐”。
表嫂如今不但后背圆,肚子也滚圆,说话粗声大气,三十多岁的女人已经放任自流。
她恼羞成怒了:“谁过日子看体型?长得再好看有屁用?
花好看能吃吗?还不如大白菜;仙女好看能用吗?还不如使唤丫头”。
她质问丈夫:“你说!有用吗?啊?”
表哥还往前赶,大咧咧地说:“咋没用?看着高兴那就是有用”。
表嫂急头白脸了,任何一个女人都想找到价值,表嫂的价值就是实用。
表哥的求生能力也很强:“你在我眼皮底下晃悠十多年了,我像没看见似的,好赖都不理会了。
两个人齐心协力往前过日子,想那些虚头巴脑的没用”。
表嫂这才舒坦了。
她们说着聊着,时间不觉过得很快,表嫂不停地瞭墙上的钟,八点半了。
离九点这么近,她穿上大衣说:“我到村口迎一下,我们说好了的,要不她们咋知道来这”?
她走到门口,停住脚,对布莱克说:“你和我一起去呗?人家能来见你,你还坐屋里等着”?
他站起身随表嫂出去了。
表哥把一直喜笑颜开的脸板下来,看着窗外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不禁深深地叹口气,男人最知男人心,谁不喜欢漂亮的?
他们在村东口站下等,他往东北望去,他的学校被雪原包围,静静的悄无声息。
往正东看,一条冰雪大道空无一人,只有两旁的大白杨光秃秃的静默着。
在他沉思之际,表嫂急促的说:“快看,来了”。
他抬头向那条大道看去,大道上果然出现两个人影,在田野树林之间,只有这两个人影在朝着他们走来。
人影越来越近,她们也发现了村口等待的人,加快了脚步往这边走,表嫂愉快的说:“正是,是她们”。
她狡黠地说:“你猜猜哪个是”?
他认真地打量一眼说:“看不出来”。
那两个人都穿着羽绒服,一黑一灰,像两个标点符号,看不清面庞,看身材挺瘦的,羽绒服很合体,都是女的,就这些。
在距离五十米的时候,表嫂向前迎过去,热情地说着:“你们真准时啊,不愧是老师,一切都有时间”。
那边对他们在村口的迎接很满意,尤其看见站在原地还有一人,料定是男主角,感觉上就有了第一步好感。
看得出男方的诚意和懂礼貌,他看见灰衣女和表嫂大声嚷着寒暄,黑衣女往他这边专注的看,他猜测这个黑衣人是,是相亲女主角。
表嫂一手挽一个来到了他面前,大笑着说:“看看,这就是我的表弟,怎么样?一表人才吧”?
灰衣女说:“这是我妹妹,怎么样?我妹妹可是人见人夸呀”。
女主果然是黑衣女。
男女主角对视了一眼,都没说话,他瞬间获取的信息是,这个女子不漂亮。
表嫂大咧咧地吵吵着:“咱们太着急了,在大道上就介绍开了,回屋再好好介绍,哈哈”。
她们一行人往表嫂家来,表嫂和那灰衣女在前头走,他和黑衣女在后头跟。
他把两手插进棉服衣兜专注地走着,突然黑衣女问:“你们什么时候开学呀”?
言语轻柔,落落大方。
他说:“正月二十二”。
她:“今年能在假期里过元宵节了,去年元宵节前就开学了”。
他:“嗯”。
她又说:“大家都喜欢过完元宵节上班”。
他:“是呀”!
她:“没到元宵节总觉得盛世大年没结束呢,这是人心所向”。
他发觉她挺能聊,也挺能拽。
表嫂打开屋门,两个女客先进屋了,然后表嫂,最后是他。
屋里突然多了四个人,感觉拥挤热闹,表嫂在脱大衣,他也站在门口把大衣脱下来,表嫂同时让座,:“快往炕里坐,热乎热乎”。
女客没有脱大衣,只是把帽子褪下来,她们浅浅地坐在炕沿儿上。
表嫂脱去大衣后言语也轻快起来,她笑着说:“我再隆重地介绍一下,这是我的表弟,林森”。
灰衣女站起来说:“这是我妹妹,唐老师”。这个称呼挺有趣。
主角唐老师款款站起,对他大方地说:“你好小林”。
“小林”说:“你好唐老师”。
两个老师正式见面了。
布莱克离她们不远不近地坐在炕沿儿上,表哥表嫂在柜子前的椅子上坐着。
表嫂说:“五里路可不短,冰天雪地的你们真是太辛苦了”。
唐老师姐姐说:“不累,就当溜达了,我和我妹溜溜达达就来了,正好来你家串个门”。
表嫂指着那位姐姐转头对表哥又介绍说:“我们俩从小光腚娃娃长大的伙伴,各自成家后很少见面了”。
那位姐姐说:“我这不来看看你吗?带我妹妹认认门”。
聊了几句之后,表嫂对布莱克和唐老师说:“你们俩跟我到这屋来”。
表嫂推开里间屋门,把他俩放行进去,然后调皮地说:“没人打扰,两个老师好好聊聊”。
说完把门一关。
表嫂继续和女客聊天。
他和她被关在里间屋。屋里只有他俩。
唐老师落落大方,竟让座说:“坐吧”。
两人坐下了,在炕沿儿上,不远不近。他一直没看她的脸,她却坦然地注视着他,说话前先笑了,侃侃而谈:“小林,我看见你,一点都不感觉到生疏,你就像我的同事,同事们中那些弟弟,因为我们是同行,这就叫一见如故吧”。
他说:“你们学校老师多吧”?
她:“嗯呢,二百来人呢,我们砂糖子是初高中综合体学校,老师多,学生多”。
她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优越。来自于大地方的人对于小国寡民的优越。
他心里说,沙塘子我总去赶集,他问:“唐老师教什么科”?
她忸怩了一下,第一次有点难为情,说:“小科”。
小科包罗万象,都是学校里的边缘科目,肯定不是数语外那类的主科。
她没说小科里哪一门,肯定拿不出手。
他没正眼瞧她,但也有了大概。
情不自禁地想起心里的她,这个她与心里的她是没有可比性的。
这位唐老师长得不水灵。稀疏的头发留个齐耳短款,耳朵处尽量蓬松起来。
她黧黑面庞雀斑点点,被增白粉蜜厚厚地弥住,但粉蜜掉了不少,或者雀斑太顽固,从粉蜜里显现出来,她的一双眼睛很小,眼距很宽,眉毛稀淡,用眉笔勾画得很不内行。
嘴唇极薄也不鲜润,唇色暗沉。
她长地不是一般的丑,也许物极必反吧?丑到极致变成了特色,她的丑长出了喜感,每当她从两片薄唇里一本正经拽词时,就像喜剧演员在说冷笑话,令人忍俊不禁。
他很松弛,完全把对面的她当做个同事。
这样她更主动了,亲热地说:“我比你虚长一点,我叫你林老弟行吗”?
他有点意外,觉得新鲜,她无声地笑了,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这是她最大亮点,她娓娓道来:“我高中毕业就在砂糖子做社办老师了,一晃有几年了,我上学的时候酷爱文学,现在痴情不改,林老弟,你有什么爱好”?
他发觉她很能避重就轻,把时间的具体都弱化了。
他:“没什么爱好”。
她:“你看,都是我在问,你在答,你也问我几个问题吧,我言无不尽”。
他想了想觉得没啥可问的,一时语塞。
她耐心的等着,就像在等一位学生思考如何回答。
他实话实说:“唐姐,我没什么可问的”。
他完全是对单位里老大姐的称呼。唐姐眉毛一挑,愉快地说:“叫我唐姐就是最好的回答”。
唐姐不掩饰她很喜欢这个青涩的大弟弟,他身上还带着少年的纯真,眉宇间点染一抹淡淡的忧伤。
她越看越爱,话就越多。在外间屋人听来,里间屋里的她俩相谈甚欢。
他估摸着结束时间,又不好意思主动提出结束,暗暗祈祷表嫂快点进来。
他有些坐立不安了。
唐老师很善解人意,她先站起来说:“林老弟,咱们到外间去吧,和他们再聊聊”。
他如释重负,他打开门,把她放了出去。
趁人不注意时,表嫂把他拽到外边,低声问:“怎么样?”
他面无表情。
表嫂失望地叹口气,但不死心,说:“再接触一下,大老远来了,一句话把人家打发了?”
表嫂费了这么大周折,一心积极促成他们,而且要把女人实用论落到实处。
在表嫂出去嘀咕时,唐老师姐妹赶紧嘀咕,姐姐问:“怎么样?”
唐老师:“挺好,这么多年最满意的一个”。
姐妹俩不再说话,彼此用眼神交流。
表嫂进屋了,布莱克在外面没进来。
唐老师姐妹站起来说:“我们得回去了”。
表嫂说:“吃完饭再走”。
那姐妹俩说:“不啦,我们就是当锻炼了,再锻炼回去”。
表嫂觉得应该有个结果,就笑着问:“唐老师你们两个以后了解一下?”
唐老师笑而不语,突然很矜持的样子。
表嫂说:“我那表弟同意处处看”。她自作主张。
唐老师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不失时机地说:“那我们就处处看,我们都是同行,当学习交流了”。
说话得体周密。
姐妹俩出了房门,布莱克正站在门外,他随着大家往外送行,唐老师坠在后面与他同行,用帽子遮盖着满脸娇羞与甜蜜。
在院门外,表嫂说:“唐老师有空就来溜达吧!现在放假没事”。
唐老师大方地说:行,我来你家就当到老乡家串门了”。
姐妹俩走远了,表嫂和他到回屋来。
表嫂赞不绝口:“你们说说,就这样的人打着灯笼好不好找”?
表哥难掩嫌弃,溜了布莱克一眼,心里说:“这小子和我当年一个心思”。
表嫂沉浸在愉快里,哈哈笑了,说:“叫了她半天唐老师真不习惯,小时候我们叫她老丫,还叫唐老丫,后来有个动画片嘛,就叫她唐老鸭了”。
两个男人心照不宣:“这个名字挺配,又丑又聒噪”。
表嫂正色说道:“唐老师你也见到了,人还是不错的,多会说话处事呀,不比那些黄毛丫头强?
遇到那些不懂事的小丫头讲究吃穿享受,根本不知过日子的门道,娶到家里新鲜一阵后就闹心了。
过日子呀可不是一天两天,那要天长地久”。
她评价唐老鸭时带着极强烈的个人色彩,言语之间透着对她自己的肯定。
她以一个过来人的经验发表着人生大道。
布莱克回家了,屋里只剩表哥表嫂,表哥埋怨她:“你大包大揽的何必?谁都看出来大林不乐意。”
黯然地说:“他心里有人,谁都看不上”。
表嫂的机关枪开火了:“男人都是一个味,实心眼对你们好,你们当抹布,人家看不上你们的当宝,天生贱种”。
她已经较上劲了,非得成全他们不可,还要让他懂,女人实用才是硬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