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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绵细雨下了好几天,她担心地问父亲:“雨季到了吗?”
父亲十分有把握地说:“七月才进入雨季,还有好几天呢”。
她放心了。
这场缠绵的雨滋润着农田,滋润着万物,是一场透雨。
但也是她心上的愁雨。
她家的小土房暴露在雨幕里,房顶被雨水浇灌着,墙根陷进泥水里,雨落在墙上不是流下来,而是渗透进墙皮,湿漉漉的墙皮里不知沉浸多深,摸一把屋里的墙都潮乎乎的。
因为下雨夜晚来的比平时早,如果在城市,这个时间刚好是下班高峰,但乡村一片寂静。
她和妹妹早早地钻进了被窝,屋里是黑的,只有窗户那一方朦胧。
雨声均匀细密,洒在这宁静的夜里,它又要耐心地“沙沙”一宿。
这雨声是天籁催眠曲,她们沉沉入梦了。
不知睡了多久,她半梦半醒间,觉得脸上凉冰冰的,就换个姿势,脸触到枕上,枕头更凉,再一感觉,是湿的。
她激灵下清醒了,扑棱下坐起,耳畔是什么声音?滴答滴答,是雨声,可是这雨声怎么好像在屋里?
她紧张地侧耳倾听,雨声清晰地在屋里滴答,
坏了,房顶漏了。
她感觉被子沉甸甸地压在腿上。伸手去摸,被子凉凉的湿了一大片。
她跳起来去打灯。
屋里昏惨惨地亮了,妹妹也坐起来,她四处摸着惊叫道:“这也漏啦”。
她听见妹妹叫一声心里就震一下,她们抱着被子,站在炕上寻找可以落脚的地方。
但炕上蜿蜒着一道道小溪,棚顶变成了筛子眼。
外间屋也亮着灯。
她光着脚跳到地上,在门口看见父亲的备战更早。
父亲的炕上摆了几个大盆小罐,对应着上面的漏点,有的盆已经和棚顶连起了雨线,灯光下像根发光的丝。
雨花飞溅到炕上,炕上汪着一滩滩水。
地面摆着两个桶,雨水落进桶里发出叮咚回音。
父亲穿戴整齐,也许昨夜合衣睡的?他神色凝重地看了红梅一眼,红梅凄然地看了父亲一眼,刹那对视中彼此都明白了,两屋都漏了。
屋顶像是报复主人久不修葺,所有的坚持在这夜瓦解。
她们找来能接雨的器皿都摆到了里间炕上,地面。
于是她们的房间里也奏起了各种声调的音乐。
所有漏点都有着落了,父亲在炕上找了个安全地带坐下来,他平静的对她俩说:“睡觉吧”!
闯过大风大浪的父亲很冷静。
她们也不知几点了,好像是半夜,离亮天还早,她和妹妹顺着炕琴铺上了褥子,挤挨着躺在了一个被窝,关了灯,听呼吸都没睡,却都不说话。
外面的雨不急不慢地下着,偶尔一阵急风过去,屋里的雨点就跟着一阵急促。
器皿就变急了节奏,雨滴飞溅出细雾落在她脸上,她也不去擦。
炕琴上一半堆着她的书籍,刚才她没看书是否湿了,“湿就湿吧,都是没用的东西,既不能防雨也不能接雨,看遍名著又如何?还不是卑贱如此”!
她浅浅的眯了几觉,每一次都忽悠下惊醒,耳边还在淅沥沥嘀嗒,她多希望这是梦啊!
天色刚泛白,没有沙沙声了,雨终于停了,她听见父亲起床到外面去了。
她昏沉沉的撑着起身,突然“唿佟”一声闷闷地传来,什么东西坍塌了。
一个念头光一般掠过脑海:后墙塌了!
她来不及思索光着脚跑到厨房,奔门口跑,厨房突然变得很亮堂,她猛地站住,慢慢转过脸,厨房后墙塌出个大窟窿!
通过大窟窿她看见后园的大白杨,后墙变成残垣摊进屋里,那根木桩匍匐在断壁上,就像一位寡不敌众的战士终于倒下了。
她看见父亲站在土堆后仰着脸看房顶,他怕房顶再塌了吗?
妹妹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旁边,姐妹两个默默地看着残垣断壁。
她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墙终于塌了!
一只早起的鸭子拽动着屁股从土堆后进了屋,嘎嘎叫着也迷惑了。
她顺手抄起竹竿狠劲地敲着鸭子后背,带着哭音喊:“这个畜牲太欺负人了”。
鸭子困在土堆里乱钻,她恨不得打死它,妹妹默默地抢下竹竿,把鸭子轰了出去。
她光着脚蹲在地上,把头埋在膝盖上。
最狼狈的生活莫过如此!
父亲进屋来,举着竹竿对准棚顶,看准一处一捅,湿透的纸棚很容易就捅个窟窿,浸在纸棚里的水随着泥浆“唿佟”如注落下。
砸在地上,父亲捅一个又一个,这真是一个有趣的游戏,好玩极了。
屋里狼藉遍地。
父亲房间的西北角一墙书籍,溅满了泥浆水渍。
书,多么高雅的东西投错胎摆在了她家。
而她家也没有因为一墙壁书籍而把生活过高雅了。
父亲最后把纸棚扯下来。棚顶露出木板,草把子,几根檩木。
她不敢抬头,棚顶惨不忍睹。
两间屋子都这样,父亲像从泥潭沼泽爬出来似的,又滑稽又可怜。
她和妹妹把长头发打了结,满头满脸斑斑点点,一桶桶往外运泥水。
她们足足收拾两个小时,屋里才有了模样。
她和妹妹坐下来休息,互相看着对方,她们头发,脸上的泥浆结痂了,裤腿上的泥浆往下坠。
父亲没在屋,不知去哪里了。
妹妹提醒她:“你到上班时间了!”
她木然地摇摇头,家这个样子她无心上班了。
外面有了动静,父亲把大舅请来了,父亲抬着脸看着大舅的脸说:“看看今天能不能帮我修上?”
大舅到后墙窟窿那瞅了一眼,硬邦邦地说:“我哪有功夫?这几天都没空”!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妹妹开始做饭。
红梅来到了梨园,满园青翠鲜绿,空气无比清新,早起的小鸟儿终于可以自由地展翅高飞,啾啾鸣唱。
她在一棵树干上靠着,双手垫着后背,呆呆地看着后墙窟窿。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将来她一定要住上结实的房子,三天三夜下雨也不怕。
一缕炊烟从她家的烟囱里袅袅飘起,妹妹顽强地把日子撑起来了。
那天晚上,临睡觉前,妹妹习惯性地栓房门,她转过身时脸色现出一阵凄然。这个门栓得有必要了吗?
那一夜,他们的房子就那么露着大洞,他们睡着了。
那一夜,月朗星稀,明亮的月光透过窟窿射进屋里,厨房屋地中间亮堂堂的,那是月光。
后院的白杨呼呼的响声肆无忌惮地地在屋里盘旋,蟋蟀也找到了乐园,响亮地叫着。
那一夜,她无数次醒来,从梦中惊醒,妹妹安恬地睡着,她可曾有梦?
第二天,她上班去了,一整天除了讲课算是开口,其余时间闭口不言,同事们谈论的都是安稳的生活,与她无关。
下班了,师生很快散尽了,她磨磨蹭蹭地刚要走,走廊里传来脚步声,脚步声在她身后停下了,进来了,她知道他来了。
她沉静地看着他,他抱歉地解释说:“我在门口等你,一直没见到你,就找来了”。
她:“哦”!
他愉快的说:“这是你的办公桌?我参观一下”!
她让了让,站在一边。
他对她的桌子很好奇,翻翻教案,摸摸笔筒,连一面小镜子都拿起来反复看看,照了照自己。
她面对的墙上贴了张小画,是山口百惠,他也探身仔细瞧了瞧。
他终于意识到该走了,不好意思地说:“咱们走吧”!
她默默地锁好了门。
空荡荡的大道只有脚窝,脚窝之外依然泥泞不堪。不见踩出脚窝的行人。
脚窝成一条线,不能并排走,他侧身让她走在前面,她停着不走,他就在前面走,她低头跟着。
那样走了二里路,他突然蹲下来,她猝不及防撞到他后背上,趔趄一下站住了,他回过头,轻声说:“我背你”!
她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背,默默地弯下身,把胳膊绕在他脖子上,他背着她慢慢站起来,双手规规矩矩地垫在她的屁股下,踩着脚窝慢慢的往前走。
两边的田野绿油油的,雨后窜高很多,庄稼地里传来各种响声,苞米拔节声,小虫窃窃声,露水滴吧声,他们听得最真切的是彼此的心跳声。
她的心与他的心此时离得最近。最近的距离却不知在想什么。
她终于说了句话,问他:“你理发了”?
他:“嗯”!
她:“还是短了好,长了全是卷,你不是要为人师表吗?太长了像流氓”。
他:“嗯!我记住了”!
然后都不说话了。
最后一段路程他走的是小路,这样就不必穿过那个村子了。就可以继续背她。
雨后的小路没人走,田埂倒是很坚硬,但湿滑得很,他走几步就突然一趔趄,每一次趔趄都本能地护着她,她一点都不怕被摔了,他的背那么安全!
她的脚掠过两边的苞米叶,这种感觉她童年时有过。
她很小的时候,母亲领她从省会亲戚家回来,在卧龙站下车后,父亲接她们。
她的小脚走不动那么远的路。父亲就这样背着她,从黄昏走到月亮升起,她趴在父亲的背上,旁边有母亲跟随,他们偶尔交谈几句,她的双脚就这样划过苞米叶,她半睡半醒,那是她童年最幸福的记忆。
现在,她想和他讲这个故事,但无从开口。不知什么时候,他们说话小心谨慎,思来想去。
这样的滋味太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