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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面孔涨得通红,连珠炮开始发射:“别总提醒我落的地方是农村!我讨厌死了农村!
别和我唱高调热爱农村,我没那么高洁,我就是向往大城市,怎么了?”
说到这里她眼里溢着泪花,哽咽了:“我整个初中就发誓上高中,考大学,是我爸断送了我的大学梦。
我现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初中同桌朝晖远走高飞,我羡慕她能坐着长途火车到广州上大学。
可是我呢?如果和她一样,我才大二呀!可是现在的我呢?每天走二十四里路去那破学校上班,再不就是骑个破车子哗啦啦响,挣几个小钱总被我爸抠走。
凭什么?”
说到这里,她泣不成声,她自己的话戳到自己的痛点了。
那是她一辈子的心结。
她顾不得什么形象了,鼻涕眼泪横流。泪珠源源不断地从眼里流泻,眼睛似乎连着一个委屈的海,睫毛像淋雨的密林。
他傻了,慌了,突然闯大祸似的发懵。
他用手掌给她擦泪,她甩开了他的手。
他站起来去拥抱她,她身子一扭,冲着另一个方向失声”呜呜”。
忽然又甩回脸,“没谁理解我!以为你理解我,你也是那死德行”!
说完脸又甩回去,“呜呜”。
他对着她的后脑勺着急,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手心粘湿,口干舌燥,解释和安慰的话溜得无影无踪。
只得重复着:“我理解你!你说我不理解你,我太冤枉了”。
想到冤枉,他忽然觉得确实冤枉,声音颤抖了,站起来绕到她面前,俯下身表白,“你以为我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吗?当个教书匠乐出鼻涕泡?
我也曾立志上高中考大学啊!可是,我命不好,怎么办?
现在既然这样了,难过也没用,坚强地活着呗”。
她:“你就是目光短浅,上大学报答你妈不更有能力”?
他诚恳的:“哎,谁说不是?”
他见风向有些好转,趁热打铁,“是我引起你伤心的,你打我解恨就打我吧”。
他曲着腿半蹲在她面前,任她处置。
她知道拳头打在他身上就像拍灰尘,就一手捏他一边腮帮子,两只手向两边扯。他的腮瘦削无肉,不大一会儿,就从她手指间滑落回去了。
她一跺脚,又滚下泪珠,趴在课桌上抽噎。他俯在她的后背上,发现她耳朵附近的头发都湿了,哀求她:“你别哭坏了啊!我的五脏六腑都碎了”。
不管用!
他可怜巴巴的:“把警察哭来,非得把我抓走不可,当流氓抓起来,我名声事小,你名节不保了,啊”?
他说的很认真,这点她没想到,脑海浮现出他被拷走的场景,突然破涕为笑。
又不好意思抬起脸笑,就依然趴在桌上。
他挨着她坐下来,梳理着她凌乱的头发,顺带擦干她的腮边,动作温柔细腻。
她终于止住了啜泣,他把她扶起来,顺势搂在怀里,她把泪痕狼藉的脸藏在他的腋窝下,不给他看。
她只穿着那件薄棉袄,夜晚的教室暖气不是很热,哭过后她心也凉了似的,浑身止不住的颤抖,他够到了她的棉服,把她包严了更紧地抱着。
一阵意想不到的风雨终于平息了,她温顺的一动不动,他心有余悸的不敢乱说话,怕哪句惹毛了她再哭起没完,深更半夜的哄不好,他真怕了她。
桌角放着她带来的书,他伸手拿过来翻看。
惊喜地说:“这不是《席慕蓉诗集》吗?我看过她几首诗,没想到你有诗集,太好了”。
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披着自己的棉服,伸手拿过来那本日记,往他面前一拍,“诗集是借别人的,我想把里面的诗抄在日记本上,今晚就抄,没想到”。
没想到突然插曲这么惊心动魄。
他笑着说:“现在就抄,我先抄”。
他打开诗集第一页,“我读一下这首,你看好不好?
《禅意》
当你沉默地离去
说过的或没有说过的话
都已忘记
我将我的哭泣
也夹在书页里
好像我们年少时的那几朵茉莉
也许
会在多年后的一个黄昏里
从偶尔翻开的扉页中落下
没有芬芳
再无声息
窗外
那时也许正落着细细的
细细的雨”
读到最后他声音轻轻的,沉默片刻她说:“你抄吧”!
他在那本“勿忘我”日记的扉页,按诗行的格式写起来,她歪着头默默地看。
他为这首诗配的笔体是那种娟秀的,她不懂,也没问。
写完了,她翻看诗集,找到《回首》
她轻诵着:“一直在盼望一段美丽的爱
所以我毫不犹豫地将你舍弃
流浪的途中我不断寻觅
却没料到回首之时
年轻的你从未稍离
从未稍离的你在我心中
春天来时便反复地吟唱
……
在灰色的黎明前我怅然回顾
亲爱的朋友啊
难道鸟必要自焚才能成为凤凰
难道青春必要愚昧
爱必得忧伤”
读完她拿过笔,落笔前说:“你不许笑话我的字,我的字没风格,就是工整而已”。
他看着她一笔一划地写,说:“一看就是女生的字,挺好,清秀”。
她看一句诗,在心里默记一遍抄上一句。
静谧的灯光下,只有笔尖滑过纸页的沙沙声,还有两颗心活泼的跳跃声。
他们抄完一首再一首,轮到他写字时,他尽量掩饰着自己手指的粗糙,就是这双赶集出摊的手写出的字潇洒漂亮,抄上去的诗句美丽忧伤。
函授学习这几天,他无比珍惜!
他不必起早赶集出摊,有她陪伴的每一分每一秒是那么难得可贵,那么令他感觉到幸福!
蓦然地,一阵急促的铃声响了,他们呆愣片刻赶紧拾掇东西,匆忙地下了楼,刚踏出楼门,身后的灯熄灭了,只有打更老头屋里一明一暗,老头在看电视。
寒风刺骨中,只有路灯在守夜,他们小跑着回到了招待所。
她进了房间,带进一身冷气。
屋里那三个人互相已经很熟络了,她们正坐在床上聊天。
面对神出鬼没的她,三位大姐极其善意,带着对年轻人的羡慕和调侃。
三位“室友”说:“回来啦”?
她声音细细的说:“嗯,回来了”。
室友又问:“在哪里待着啦?这么冷这么黑”?
她诚实地答:“在教室了”。
室友:“学习啦?”,
她笑着说:“学习啦”。
一位大姐爽朗地笑着,对其他两人说:“你们说说,谈恋爱是咋回事?两人在一起谈啥?做啥?”
另一位:“没谈过,不知道,哈哈,快四十了,白活啦,我再年轻一回,一定尝尝谈恋爱啥滋味”。
这些姐妹真逗!
她洗漱好了,钻进了被窝,最后一个回来的,却是第一个躺下的。
她静悄悄地躺着,偶尔翻下身,微闭着眼睛等待睡意。
她知道谈恋爱怎么回事!因为她爱了,被爱了,正在爱!
教学楼在晚上八点半前对学员开放,可是,只有他俩光顾。
又一次的晚饭后,他们来到教室,她站在墨绿色的玻璃黑板前写粉笔字,他坐在下面当她的学生。
她感慨地说:“什么时候咱们农村学校用上玻璃黑板就好了,教室里有暖气,而不是守个带死不活的炉子,学生冻得发抖,老师穿的像要过雪山似的”。
他乐观地说:“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我们这么年轻,未来可期”。
她在黑板上写的是席慕蓉那句诗“难道青春必要愚昧?爱必得忧伤?”
好半天她感觉身后没动静,猛地一转身,见他站在身后,他们来了个面对面。
他把双手搭在她肩头看着她的眼睛,久久地注视着,她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眼神转动着纳闷,他怎么了?
在她的注视中他慢慢地把身体往下矮,双手从她的肩头往下滑,最后他单膝着地。
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他打开小盒子,取出一枚闪着银光的戒指。
他举着戒指,有些紧张,有些不好意思,更多的是认真,他说:“红梅!答应嫁给我吧”。
这一幕出现在眼前,她觉得好玩,咯咯笑着。
没回答他的话,关注点在戒指上,她突然惊呼:“这不是那枚梅花吗?”。
她一下夺过来迫不及待地往手指上套了一下,又取下来说:“它还是很大呀”。
他期待她眼含泪花,激动拥抱没出现,几分失望,几分讪讪,他站起身说:“是那个,那个戒指!我下午溜出去买的,这几天我一直惦记着买”。
她的确很惊喜,眼睛一直在戒指上。
他从衣兜里取出一轴红色的细线,
“这是那个店员告诉的办法,我就花五分钱买了一轴,你看着我给你变”。
他们并肩坐在课桌后,只见他抻出一段红线,将红线在戒指环上缠绕,缠一圈打个结,每圈松紧适度,所有结扣均匀有序。
她依偎着他,拿着线轴,他手里线短了,她及时地放开几圈。
她的面前摊着那本诗集,她无心抄了,专心致志看他绕指温柔。
缠了一会儿,他停下来,她把手伸给他,他将戒指套进她的无名指,又取下来接着缠。
她不解地问:“你照那个手指缠的吗?为什么非得戴那个手指上”?
他抿嘴一笑,“把你套住!小傻瓜”。
灯光一眼不眨地注视着空荡荡,静悄悄的教室,在黑板下的第一排座位,一个大男孩给他心爱的女孩缠戒指。
她又一次伸出手,他将戒指旋转着套进她的无名指,又往上撸了撸,戒指涩涩地纹丝不动。
她将手指屈伸几下,感觉不松不紧。她把手伸到他眼前,他响亮地撮了一下,说:“这双手做家务可惜了,可我的手糟蹋吧”。
……
第二天早晨,房间里那几位大姐起的比平时早,她们再一次清点了大包小裹里的东西,怕漏掉给谁的礼物,脸上有“漫卷诗书喜欲狂”的喜色。
下午上课时,她们把这些包裹带到教学楼,放在各自的脚下,有的堆在前头讲台上。
讲台上出现几座“小山”,最后一节下课铃一响,七天函授落下帷幕,她们背起行囊就走。
奔向长途汽车站,乘坐去四面八方的乡间客车,回到散落在田野间的家园,家里人会在掐指计算中迎接从县城回来的她们。
红梅心里合计着,晚车回家的话,他送她到家,再返回自己的家,那就是半夜了。
每次都这么令他辛苦,实在不忍。算了,明天早上坐车回去不好吗?再说,她不想这么早的结束和他在一起的时光。
他也是这么想,于是在大家归心似箭的忙碌中,他俩悠哉悠哉地出去玩了。
晚上九点多回到各自房间。她打开门时,以为里面又会有人躺着坐着,可是眼前的房间空落落的,没有新人入住。她以为那三位大姐回家了,怎么着也会来新旅客吧?
她看着四张空荡荡的床,不觉抱紧了双臂,在她的床边浅浅地坐下来,期待有人敲门进来,说:“我刚办理完入住手续”。
但门一直静悄悄的。
她第一次这么渴望有人喧闹,但房间又静又冷。这一夜她要一个人住了。
她仔细地检查了几遍门锁,确保万无一失了,回身合衣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好半天却毫无睡意,原来是不敢睡。
期盼着黎明,期盼着天亮,但这寻常可见的清晨眼巴巴地等待时,过程是那么漫长,那么恐慌。
天亮还要多久?她看一眼手表过去五分钟,再看一眼还是五分钟,时间的更漏突然静止了。
她忽地坐起来,毫不犹豫地开门冲出去,哒哒往楼下跑,二楼走廊昏暗寂寥,她跑到一扇门前,咚咚敲起来。
里面打开了灯,有脚步声走过来,在门里问:“谁啊”?
她听不清谁来开门,在外面急促地说:“布莱克,林森”!
门“刷”地打开了,他披着外衣站在门口,表情比她还惊慌,连胜问:“怎么了”?
她眼含委屈的泪花,“就我一个人,我害怕”。
他说了声“等一下”,门就那么虛掩着,他回身穿衣服。
很快出来了,关了灯,带上门。
她一下靠在他的肩上,急切地往回走。他连声安抚“没事了!我陪你!你怎么不早说?我没想到”。
她又回来了,这屋里有了他,立刻变满了,变暖了,她立刻希望时间慢点过吧。
……
离开卧龙七天,他们又回来了,走在回家的路上,积极性不那么高,每走一步离分别就近一程。
她不时的抬头看看他,这时他默契地扭头看看她,他们的手就握紧一下。
他们的谈话不连贯,忽而东,忽而西,想到哪里就嘱咐一句。
他委婉地劝她:“父母也很难,儿女多体谅吧”。
这句话就像砸在冰上,纹丝进不去。
她:“我不是完人,别用完美要求我”
他:“我们当然不是完人,都有缺点,这不要过年了吗?长一岁啦!那就肯定比过去成熟一分啦”。
她:“年前年后你在家干嘛?我猜猜,你练字?陪二黑玩?”
他沉吟半晌,点点头算作回答。
她:“开学后迷你小屋就不那么冷了,你能来几次”?
他遗憾地说:“开学后我的两个班就中考冲刺了,我恐怕不能经常去小屋学习了”。
她脸上明显地失落,心底升腾起怨气来。
禁不住嘟囔:“见你一面好难!你调到七中不行吗?难道在分校呆一辈子”?
他:“送走这届再说吧,这节骨眼上不能打退堂鼓啊”!
这等于他们第一次正面讨论两个人今后何去何从。
话题变得很沉重,接触到生活实际,一切都不是那么诗情画意了。
即使再慢又慢,脚下的路还是到头了。他们面对面而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的眼里都有亮晶晶的东西在凝聚。
她掀开挎包盖,摸出那本日记,说:“你保存着吧,以后我们遇到好诗再一起抄”。
他接过来装进了棉服兜,那个兜一下子就淹没了日记本。
他拍拍衣兜说:“放心吧,我会保存得万无一失”。
她踮起脚,给他紧了紧围脖,低着头说:“我看着你走”!
他面对着她向后退着,然后转过身大步走,刚走了几步回过身,楸着围脖一角,另一只手指了指,依稀可见那朵红梅。
她冲动地想扑过去抱住他,但她没动,眼看着他走远,他最后一次向她挥挥手,就大步流星地走向一片白茫茫里。
她变成个小红点伫立在村头。
她进家门时发现姐夫在炕沿儿上坐着。
他穿了件褐色的皮夹克,那件皮夹克大约从来没打过油,裂开无数道细碎的白色口子,他斜背着那个破皮包,皮包窜到了前面,他就那么搂着皮包。
他正对父亲说:“我正好到你们前屯一家修个电视,就正好过来了”。
父亲:“修完了?修上了吗?挣多少钱”?
姐夫这时有点得意地说:“修上了!挣了十块钱”。
父亲露出喜悦之色:“那零件本钱多少?”
姐夫:“有的件一块两块的”。
父亲:“哦”。他很满意。
姐夫嗫嚅半天说:“年前活多,家电坏了都想趁年前修好,可是我放心不下家里只得在家附近转,你们谁能给你大姐做伴,我就不必回家能往远处走”。
他面对着红梅和妹妹说。
妹妹没立即回答,如果她走了谁来经管家里?
那还能有谁?红梅说:“我去吧”。
姐夫立刻面露喜色:“那太好了。现在就走,行吗?我今天就能出去了”。
红梅简单地整理一下,找了条毛围脖,把自己包裹严密了。
推出那辆破自行车,就这样,她到家还没坐一会儿就和姐夫踏上了去他家的路。
大道上覆盖着冰雪,镜面似的光滑,姐夫熟练地在前头引路,红梅随后跟随,她骑得十分小心,稍不留神就得人仰马翻。
但红梅是谁?上班之路什么状况没经历过?不就是三十里嘛。
在她快到大姐家时,布莱克到家了。
一进家门二黑就扑过来,它已经三个月大了,半大少年的样子,精力充沛,淘气活泼。
它攀缘着他的裤腿往上爬,挠得“吱吱”响,他刚一弯腰之际,它爬到了他的肩头,他就那么扛着它进屋了。
母亲高兴的说:“它就是不会说话呀!心里明镜似的,知道你出去好几天,想你了”。
他坐在了炕沿上,把二黑放在脚上,带着它上下抬脚,二黑荡起了秋千。眼睛瞪得溜圆,这游戏刺激到它了。
母亲:“没几天过年了,就别赶集出摊了,好好歇歇吧”。
他:“明天我就出去!就要过年了鞭炮才卖得快”。
他心里盘算的是,学习一周花了不少钱,好不容易攒起来的自行车钱,又没了个车轮,他得抓紧挣回来,不能再拖延了,开学就让红梅骑上新车。
母亲警觉地看着他:“你到底用钱干啥?着急的话花工资呗”!
他把二黑抱进怀里,安抚它受惊的小脑袋,抚摸着,亲吻着,“妈!你别啥都操心!我自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