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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上到二楼时布莱克停下脚步,他到地方了。
他目送着她往三楼上。
她头也不回地上去了。
她的面前出现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尽头是扇小窗,下午的阳光正好洒进来,她朝着亮光处走去。
走到了头才是她的房间,这是朝北的房间。
一推门满室阳光。
有五六张床上坐着人。
她环顾之下发现只有两张床没被占据,选择之下她走到最里面那张床。
这里出入不方便,但比门口那张安全,她放下包一屁股坐下,往被子一靠这才放松下来。
那几个人正在讨论着:“我没怎么复习呀,我都不想报,报完还得学,费钱费时间,出来考试我家孩子都没人管”。
另一个:“不学不行,中师文凭以后不达标,进修教研员说几年后学校普及大学生,每个人都得大学毕业,就别说我是社办的了”。
“等我们学校普及完了,我就退休了”。
“那可不能,说普及还不快!大学生一年一茬,毕业的比退休的多,很快后浪盖前浪,哈哈”。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聊的都是学校的事,红梅判断她们也是参加成人高考的。
有一个人的口音像她中专同学的,正是那:“我穿掰(白)衬衫嘞(来)滴”。
那种口音特征太明显了。
她往那边打量了一下,她们年龄大多三十多岁,干净朴素,有一个弄得很时髦的样子,但一看脸色就是农村的。
她们说话咬文嚼字,又时不时地带出家常磕,这气质妥妥的乡村女教师的样子。
有一个人回头和她搭讪:“你是来考试的吗”?
她心想:“我也是乡村女教师气质吗”?
她:“嗯”。
她们都转过脸看着她。
问:“你哪儿滴”?
“你学校毕业的吗”?
红梅回答:“我是卧龙的,我是中专毕业的”。
那几个人露出羡慕之色,由衷地说:“那你考试啥问题没有啦,这么年轻,还是学校毕业的”。
她心里有点小得意。
正说着时“当当当”敲门声,屋里人喊:“请进”。
门开了一下,没人进,一个淳厚的男中音问:“章红梅在吗”?
那几个女人摇摇头。又齐刷刷盯着她。
她听出是布莱克的声音,她坐起来走到门口。
他笑着说:“你休息好了吗?出去走走呀”。
她想要关上门说:“没呢”。
但大房间里几个女人实在无聊,她就点点头。
回身带上小包和他下楼。
经过大厅登记处时,玻璃窗里那个中年女人瞟了他们一眼。回头低嘀咕了一句。
他们出了旋转门,信步往西而行。
斜阳很低了,反射出万道光芒。
人行道上垂柳依依,下班的人们骑着自行车一辆辆经过,她俩漫无目的地压着。
一个斑斓的街心小花园近了。
他踏着石碣走了进去,回头等她。她随后跟进来。
这只是个小小的环岛花园,杂色小方石砌的路面上落英缤纷,只有一石桌围几个石凳,他们坐了下来。
石桌上面浮着一层落花,都是榆树梅花瓣,小小的类似梅花。
落花层层,树上却不见花少。
绕园花树很高,把芬芳也护住了,香气只在园里飘来飘去。
西边出现了晚霞,半边天都红了,他的卷毛镀上一层金色。
她触景生情,感慨地说:“”去年就是这个时候,我和同学在这里说话,一回头看见了晚霞,赶紧回学校梳洗打扮,回来时晚霞快落下去了。
勉强照了张相片。今天我又来到这里,那个同学在哪里啊?她是外县的。参加这个成人高考了吗?”
他坏笑着问:“男同学女同学呀”?
她嗔怪地一努嘴:“女同学”!
不禁相视一笑。
他:“你们中专离这里不远吧”?
她站起身指着花园南侧,但花丛摇曳,什么也看不清。
他:“在本县上学就这样好,可以随时回来。但难免有点伤感,是不是”?
这说到她心坎去了。
谁说落花无声?落花一片片沙沙的飘下来。
她伸手接住一片。
托在手心。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
过一会儿轻声说:“红梅,我给你算一卦呀!”。
她奇怪地看着他,坐下来听。
他缓缓地说:“四年前的六月中旬,比这个时候晚一个月那样子,你参加了英专加试,你站在走廊里等着叫你名字。
那天你穿了件鹅黄色格子衬衫,对不对?”
她更奇怪了,但点点头。
他也点点头,继续说:“你靠墙站着,小声嘀咕单词,读得又快又利落,一会儿翻一页,一会儿翻一页。
里面开始叫名。没人回答。
那个‘章红梅’就被叫了好几遍。
你激灵一下听见了,把书往书包里一塞,哒哒地就往门里跑,开门的时候,后脑勺上马尾辫‘刷’就散了。
你进去了,走廊里的人都笑了”。
他“算”得真真切切。
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四年前的画面。
她在加试点准备期间,注意到对面墙上贴着一个黑小子,与她一米之隔站着。
他的头发短短的,贴着脑瓜皮,一双长腿,裤脚却有些短,悬在脚踝上,裤管空荡荡的。
他羞涩拘谨地贴墙站着,一动不动。
她记得深刻,因为特征太铭心。
难道那个黑小子就是他吗?
怪不得杏花树下见到他时觉得眼熟。
她说:“你不是算卦,你是看见了”!
他诚实地点点头,说:“那天我陪堂弟加试,就站在你对面”。
原来如此。
她:“你怎么知道当年那个女生是我”?
他:“叫章红梅的人可能不少,但你只有一个。运动会前咱们不是开了个会吗?你最后进屋的,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后来分配任务时看见了你的名字,我就确信无疑了。
绕了一大圈我们又重逢了,那天晚上回家我半宿没睡着”。
她听着很感动。
她想说:“中专报道那天我还寻找过你,没看见,以为你没考上”。
但她没说。而是问:“你堂弟呢”?
他:“他没考上,被漏到一中去了,因祸得福,三年后考省财贸学院去了”。
这触动了她的心事,她问:“你如果报考高中,现在也是大学生了吧”?
他倒没虚伪,诚实地说:“我想是的。我比堂弟靠谱,但我家条件不好”。
说到这里他有些难为情,脸红了,眼睛看着别处,说:“我八岁时爸爸去世了。去世前花了很多钱治病。
八岁后我妈一个人拉扯我长大,太不容易了,初中毕业时我就考了师范,因为师范毕业后就能挣钱了”。
这是一个悲伤的童年故事。
他换上愉快的语气,说:“八岁那年我就能烧火热饭了,哈哈,厉害吧?
那天我妈在田里干活,快到中午了,我就想,让她回家就吃饭多好!就学着她的样子,在锅里倒上水,把锅杈放水上,锅杈上摆饭盆,摆菜碗,盖上锅盖就烧火呗。
我妈看见我家烟囱冒烟了,撒腿就往家里跑,跑到家一看是我在热饭,楼过我,照屁股就是几巴掌。
我没哭。我妈抱着我却哭了。
她不在家我就总鼓捣烧火热饭,后来学会了做饭,我妈回家就能吃上热乎饭了”。
她的眼睛湿润了。
第一次认真地打量着他。
四年前的腼腆偶尔还在,但多了份成熟和爷们儿样。
最后她把目光停留在他的头发上。
他把五指插进浓密的卷毛里,从额前往后梳过去。手一松,一头花卷弹了起来。
他笑着说:“你以为我的头发是烫的吗?大家都这么以为。
其实我随我妈!自来卷。
小时候总是剪得很短,长大了这不是为了美嘛,稍微一长就卷起来了”。
原来如此。
她一笑。
他:“你总自己笑。我好奇你想到什么了?这回你得告诉我了,你说吧,为什么笑?”
她:“想笑就笑呗”。
他:“不行!头几次就算了,这回得说出原因?”。
她:“我就想问,你们师范的情况”。他:“就这个呀!很简单,在教室上课,在食堂吃饭,球场上打球,没了”。
她:“你们师范女生多吗?”。
他:“男女生一半对一半”。
她:“男生经常聊女生吗?”。
他挠挠头发,说:“在宿舍的时候有时也聊”。
她:“聊什么?”。
他:“就是议论哪个女生漂亮,不漂亮什么的。有时还说谁黑啦胖啦”。
她哈哈大笑起来。
她:“你聊吗?”。
他被问住了。
她紧追不舍。
他只得说:“我有时也掺和几句。不多说,怕挨骂”。
她:“你没在师范追过女生吗?领家里一个现成的对象多省事”。
他:“稀里糊涂就毕业了,没那么多心眼”。
她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那你怎么想到让人提亲?”。
他有些结巴,说:“到你家提亲的事我知道。是我们屯里一位热心的爷爷,他是专业月老。我没有求他去提亲”。
什么?
她心里一股怒火窜了上来。
见她脸色一变,他赶紧打住,以为自己哪里说错了。
就在这时,她站起身,说:“我回去了”。
她已经走到台阶了,他追了上来。
她噔噔下了台阶,直奔军人招待所。
他在后面走了几大步才追上来,他急切地说:“没吃晚饭呢,吃饭去吧”。
她:“我不吃晚饭,你自己请便吧”。
上了招待所台阶,她自己推开旋转门,在他旋进来后她已经上楼了。
直奔她的三楼。
他只得在二楼止步,莫名其妙地抬脸看着她拐进去了。
女生的心思真怪,像天气,说变就变。
他蔫头蔫脑地往房间走去。
晚饭他也不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