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傀儡中细碎惊恐的声音已经远去,玄龙不管不顾,再不回头望一眼,他化为龙形,踏风而去,世间的江流河海都要听从他的指挥号令,跟随他一起游向远方。河流倒转,溪流倒转,云流翻卷,和蛟灵一起忠诚地追随在他身后,他低空掠过嘈杂的闹市,掠过一个又一个城市与山村,盘旋长啸,从江陵一路北上入京,最后折返回家,直到半个人间都目睹了青天显龙的神迹。
“神仙啊!”
京中鼎沸,人人都跪在城外参拜,目不转睛地盯着天上洁净的云流。
“以我姓名,九州子民,皆来参拜,我名嘲风。”
紫薇台,矮小的道人与一群虎视眈眈的人对峙着,气势不输分毫。忽然间,他仰起头,透过宫闱金漆的房梁落雁往外看去,外面什么都没有,他却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一样,轻声问了句:“……嘲风?”
这是真正的嫁祸,皇帝还未听闻判官笔之前,首先便听闻了江陵龙神出一事。后果如何,无人知晓,只知道有一个少年人的命格被神灵悄无声息地改变,转嫁到了自己身上。无眉抛一把六爻钱为花珏清算,只见一样的请求,请出的爻位均已翻反转归位,一切顺遂平和。
无眉眨了眨眼睛,天上什么痕迹都没有了。
“擅自显形于凡人前,是违逆天规的,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三百道天雷紧跟着落下,所过之处,大雨倾盆。玄龙一路将雨水带回了南方,暂时润泽了这一片干涸将死的土地。最后一道雷落下之时,他不再御风,任自己已经感觉不到疼痛的躯体重重摔下,便摔在他与花珏曾经的庭院前。
这里是江陵,他是这么喜欢这个地方,和花珏一样喜欢,现在他回家了。
迷蒙中他只听见了花珏的声音,恍然看见一个一身红衣的清隽身影正向他奔来。
“你愿等我吗?”
然而他没有说出口,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玄色巨龙双眼紧闭,毫无生气地伏在花家门口,最后是被众人发现,惊骇着拖去了山中。
花珏听闻此事时尚且在给小凤凰上药,出门时天色阴沉,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有一条龙!那么大——那么长一条,”旁人跟他比划,语调仍然十分惊恐,“花小先生,都说你在鹤脊山上除过龙,这一条可以吗?”
花珏一见到玄龙便跪了下去,紧紧抱住他冰凉的龙头,小心抚摸着。别人问他什么,他都只哽咽着摇摇头,一句话也不说。
“这可是真正的龙呀。”老一辈的人也有几个还留在江陵,商议着去取了水,日夜给玄龙浇一浇。
小凤凰受伤了,玄龙也昏迷不醒,全江陵的人都知道了有这样一位神灵。好在这里人善,最初的惊恐与惧怕过去之后,还有人杀了自家的猪,制成十几桶猪肉,费劲地提到花珏的小棚子里,想让他喂给迟迟不醒来的龙神。
花大宝则每天在玄龙身边晃悠,时不时在他鳞片底下抓出一只血红的小虫,而后愤怒地踩碎。
“你去干什么了?”花珏把偌大的龙头抱在怀里,想让他听见,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你为什么伤成这样?你老是这样不讲道理,一声不吭地就跑了……”
花珏又想起他头一回见玄龙的那一次,同样有一天,浑身是血的玄龙踏入医馆的庭院中,将他紧紧地抱入怀里。
那时候他去干什么了?
他记得那回玄龙为他带回来一粒凤凰泪,但他要怎么才能知道,这条龙到底还像这样,为他做了多少事呢?
邵医生在旁摇摇头:“雷伤怎么治,小花儿,你心里应当有数。这位神灵到底是谁,我想你心里亦有数。我不问,然则除了雷伤,他身体里有千百条蛊虫,相比雷伤更为致命。有一个治疗的法子,只不过痛一些,你愿意吗?”
花珏只差给他跪下来:“我愿意,求您告诉我,邵爷爷,您告诉我。”
“拔鳞剖肉,使蛊虫沐浴日光而死。”老医生道。
花珏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了。”
医馆中就此迎来身份最为尊贵、体型也最为庞大的一位客人:一条上古玄龙。二十八个药童齐齐就位,用烧过的刀子仔仔细细地剖开关键部位的鳞片,顺着脉络拔出里面的小虫子。医生凭借精湛的医术,日夜不休,准确地推测除了龙族的肌理骨骼,好让治疗过程尽快结束。
在此期间,玄龙偶尔有意识,嘶吼着挣扎过。花珏便像从前一样,紧紧抱住他的头,小声说:“嘲风哥哥,是我,我在这里。”玄龙每每便不动了。
也就在这几天,斥候眼线得知北方兵动,急急回来报给桑意:“少帝下令,要江陵交出坠龙,如若不肯,便当邪魔肃清。”
桑意应了声,再问道:“那帮子巫蛊师呢?”
斥候道:“因为道路封闭,尚且还在江陵城外的山中。”
桑意道:“放火烧山,一个都别跑。全军进入戒备状态,神灵不容人亵渎,我们绝对不会将那条龙交出去。今天是龙,明儿青宫人说成什么陛下都能信,百姓就别想过安生日子了。”
斥候迟疑道:“是要守吗?”
桑意冷声道:“不守,我们要打出去,已经跟青宫撕破脸,这是真正的清君侧。”
战祸一触即发,江陵不交出坠龙,少帝震怒,连夜派兵南下,沿途烽火连天。江陵城中能撤的百姓已经全部撤了,桑意去势汹汹,主动出击,下令死守江陵,将此处当做最后的一道防线。桑意不负当年无一败绩之名,联合徵王兵马一齐北上,一路高歌猛进。花珏把玄龙装在一个大箱子里,也随着军队北上。
唯一的变故,却出在江州。
谢然在江州容氏家中秘密养病,容氏一族却被奸细告发,羽林郎一个来回,便将人带走了。以人质要挟,要求桑意撤兵,并以玄龙为交换。
“桑大人,还打吗?”
桑意听到消息时神色不变,冷声道:“打!他死了,我弄死这些人后便陪他一起走,照样在一起,别人能耐我何?”
一旦打起仗来,天上的云也沾上了挥之不去的血腥气,连喝水都是苦的。花珏几夜没合眼,始终陪在玄龙身侧,不时有伤兵送到后方来,断手断脚,血流成河。花珏从小连鸡都不杀的人,也能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去救治病人,有一日,桑意回营,右肩中了一箭,那肩头淬了毒,花珏赶着去救治,虽然用判官笔能尽快使人复原,但那一刻见到桑意憔悴苍白的偏旁,花珏仿佛被毒蜂蛰了一口,隐约有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
桑意道:“我没事。”
花珏也跟着肯定道:“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桑意任他给自己包扎好伤口,起身从袖子里摸出半块血迹斑斑的玉佩,递给他:“你城主也不会有事,他是谢家长子,牵一发而动全身,少帝不敢冒这个险。只是明日我们要出发,我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江陵,若是你能见到他,便将这块玉佩给他。”
花珏接过玉佩,还是一副呆愣的神情,看得桑意笑了笑,又过来摸摸他的头:“也告诉他,我的讣闻中要写上陆羽那首六羡歌,还要有个美貌歌姬替我唱出来。我一生谁也不羡慕,只觉得自己过得足够好,下辈子也想要再来一回。”
花珏强忍着泪水,点头道:“好。”
他不知道怎么回的营帐,听着外面呜呜的号角声,心中悲凉,只觉得只要能过今夜,便能度过这余下的一生。花珏低头,习惯性地擦了擦眼睛,发觉自己已经没有眼泪了。
他哭不出来,在惨烈的现实中,儿女情长都变得微不足道,生死才是大事。白天,他和邵医生一并奋力抢救伤员,能救的活下来,不能救的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咽气。晚间,他托着麻木的躯体回到自己的住处,只能轻轻悄悄地在玄龙身边躺下,小声告给沉睡中的人,他今天又见到了什么事。花大宝陪在他身边,每天给小凤凰舔舔重新生长的羽毛。
这一天,花珏在困倦中执着地告诉玄龙:“嘲风哥哥,今天这边又来了十七个病人,邵医生说了,应该都能治好,判官笔救人也很有用。”
“桑先生说援军快到了,让我们不要害怕,我不害怕,可是怕他哪一天就回不来了。”
“嘲风哥哥,我今天二十岁了,成年了。”花珏小声说,“我以前不懂事,今后会更加懂事的,我想让你替我冠发,什么时候能等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