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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已然落定,街上看热闹的人纷纷散去。那姑娘也跨上马,在家人的簇拥下走远了。梁天机则悠闲地、慢慢地走出了酒楼。
大壮和顺子已经坐上了马车,就等梁天机出来了。
出了聚仙楼的梁天机,大略地环顾了一下街道左右。然后,手一挥,二个黄绿色的荷叶包已经稳稳地落在大壮的手里。荷叶里包着三斤牛肉和四个白面馍,大壮也分与旁边的顺子一齐吃了。
刚才,街上大乱。大壮和顺子连饭也顾不上吃便跑了出去。直到现在才觉得肚子实在是有些饥饿。他俩一口牛肉一口白馍,大口地嚼着。各自坐在马车的两边,悠然自得。仿佛刚才捉蛇的事从未发生过。
而绊绳驾车的,这回变成了坐在他们中间的梁天机。这已经是他们三人一起出门的常态。吃饭时,如有异常情况,大壮先去料理,顺子有时也要去帮忙,比如今天即是这样。为了不耽误时间,梁天机则继续吃饭,然后再为大壮和顺子捎上饭食,路上吃。
大壮和顺子既不耽误吃饭,而三人赶路的时间也不会延长。兄弟三人总是配合的恰到好处。所以,大壮和顺子也总是无条件地信任他们的大哥。大哥说是,那便是了,不问原因,也不需要理由。
三人驾着车马在县城里的各家商号兜兜转转地走了一圈。该卸货的卸货,该采买的采买。酉正时刻,他们终于来到县城中最气派的一户人家的门口。
这户人家端的是一幅极大的派头。其整体坐落在一处较为宽敞的平地之上。占地约十几亩左右。
整座院落的背后,也就是朝北的不远处是一座大约三五丈高的圆顶山峰。山上郁郁葱葱,且总体形态略显低头。在形法派风水术中,这叫“玄武低头”。而这户人家的整体正好在这“低头”处的正下方。
玄武,是中国古代神话中的四大神兽之一,是蛇龟兽。主管斗、牛、女、虚、危、室、壁等北方七宿。其余三兽分别是:东方青龙兽、南方朱鸟兽、西方白虎兽。
在玄武的下方,意味着这户人家能得到北方正神的护佑。中国古代所有的术数均以北方为基准。以西北、东南之“龙头龙尾”为轴线。
再看这户人家的东边。
其东边院墙的外边是一条由东北地势较高的地方缓流过来的一弯澄清碧绿的小河。在围着这块平地的东南角以后折而向西流去,刚好把这户人家方方正正地环绕了起来。
真气无处不在。但也看不见、摸不着。唯一能够拦住真气的,是水。形法派风水术中有一句著名的口诀,叫“藏风聚气,界水则止。”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另外,东北方在遁甲式中被称为生门。从生门流过来的水,又能拦住真气。
这户人家想不发达、不富贵,都很难。
可见,这块平地很显然是县城里最好的风水宝地。真正是砂环水抱、龙虎拱卫、明堂平阔、案山朝奉、生机充盈。
此处不但自然地理优越。而且在这户人家的大门口前,矗立着两座高大的石狮。而,且,又在石狮左右两边还另立着两块竖长的汉白玉条石,上书“石敢当”三个篆体大字。
门前有一对石狮再加一对石敢当。试问,谁敢在此造次?人?还是,鬼?
这户人家是干什么的?凡是有利于自己的因素,不论是自然的、还是人为的,全都考虑到了。
来到了门口,大壮还是象往常一样,从马车上下来。他找到大门前的栓马桩将马栓好。然后快步走到大门前,用手敲动门环,“有人么,我们是和盛老号的,今天给汪老爷送货来了。”
顺子在整理马车上的货物,梁天机则站在门口台阶下的不远处,等待大壮前去叫门。
不一会儿,朱红的大门开了一个小缝,从里面探出了一个脑袋,“哦,是大壮兄弟啊!又来送货啦!”
“吴爷,是您老人家今天当值啊!哈哈,今天可不敢出去贪杯了吧!”大壮开起了玩笑。
“呀呸,你还能说句人话不?我今天要不在,就没人给你小子开门了!”那老吴笑骂道。
“啊,此话怎讲?”大壮不解地问道。
“你有阵子没来了,我们老爷把家里的伙计都派出去了。现在啊,就我一个人看大门,如果我不在,别人可不认识你,谁给你开门?”老吴解释道。
“呦,梁先生,您也来了。贵客,贵客!”管家老吴大概也瞥见了站在门外不远处的梁天机。他忙不迭地从大门里跑了出来,直接在台阶上,面对着台阶下的梁天机,单手下垂、单膝半跪,向梁天机请安道。
看来,梁天机是这个大户人家的常客。
梁天机没有说话,只是微笑地向那位老吴点了点头。
大壮见状,也懂事地从肩上的布褡裢中取出了一小块黄色的油纸包塞给了老吴。老吴接过油纸包露出了惊喜的表情。他先在手中掂量了几下,然后满意的揣进怀里,连声说道,“好,好,二位爷稍等,我去去就来。”
油纸包里是一小块大烟土。在那个时代,这玩意儿有时比黄金还金贵。
稍倾,厚重的中门向两边大开。刚才进去通报的老吴指挥着几个小厮走了出来。那老吴一边指挥小厮到顺子那边的马车上卸货,一边走到梁天机的面前弯着腰灿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梁先生,我们老爷有请。”
梁天机略微点头还礼。顺手撩起长衫的下摆,在老吴的引导下,迈步走上台阶。然后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了大门后的院子里。
这是一个三进的四合院。
第一进的院子正中间是个水池,有两座木制小拱桥从水池上跨过。在两座拱桥的中间立着三支栩栩如生的仙鹤。中间一只仙鹤双翅展开、昂首朝天,长长的尖喙似在发出传檄九天的啸音。其余两只仙鹤则躬身低头、单脚抬起、爪聚如钩、凝视着脚下的水池。似在寻觅捕食水中游来游去的活鱼。三支仙鹤各有各的神态。在两座小拱桥的下面是几张大大的荷叶和睡莲,一些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静静地立在其间。
水池的两边则是长长的、由青石铺成的抄手游廊。两旁的游廊还各自开了两个拱形的门洞,分别连接着东西两个小院。
东边的小花园种植着密密的小竹林,周围分布着假山,假山的顶上有一个小亭子。人站在亭子里,可以向外看见整个县城的全貌。
西边的小院象是一个小型的练武场。里面放着一个兵器架,架子上插着枪、棒、刀、剑。地上还摆放着一对用胳膊粗的圆木连接起来的石碾子。
看上去,第一进的院子是这户人家平时玩耍和练功的地方。梁天机似乎对这户人家很熟悉,所以并没有在第一进的院子内过多的停留,直接经东边的抄手游廊走进了第二进的院子。
进入第二重院子,迎面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高大气派的正厅。厅门正上方是一块厚重的黑色木质匾额,上书四个金漆大字:行健厚德。这四个字均源于《周易·象传》,其文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行健厚德”,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人生信条和座右铭,表达了效法天地的高远志向和理想。可是,这家主人呢?他的行事是否端正?他是否真的能情系苍生?他又是否配得上厚德载物?
在大厅正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松涧明月,老子卧虎”图。图的两边各配一联,上联是:道可道,非常道,常道无非无道;下联是:名可名,非常名,常名岂是可名。一张金丝楠木的八仙桌被置于老子卧虎图的下方。名贵的木材再配以道家老祖的画像,无不显示着这家主人的威严气派。威严与富贵相织相形。
可是,梁天机想笑。
在他看来,这个院子里所有的文字以及这家主人所表现出来的道德标榜都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因为“行健厚德”本是以孔子为首的儒家思想,现在却与以老子为首的道家思想共处一室。真不知道这家主人究竟是儒还是道。
所以每次进入这个大厅,梁天机都禁不住想笑、偷偷地笑、在心里偷偷地笑。
然而心里想笑的梁天机,脸上却永远如波光潋滟一般的世故、练达和沉稳。在他清澈瞳孔的后面,永远都藏着让人无法看到的另一面。
梁天机的另一面究竟是什么样子?其他人是否知道梁天机还有另一面呢?
此刻,梁天机已落座在下首一张宽大舒适的太师椅上,静静地等待这户主人的到来。神情轻松而自若。大壮则垂手立于他的身后,稳如金刚。一旁伺候的小厮也奉上来一杯淡淡的龙井绿茶。
正当梁天机端着热茶,浅浅啜饮的时候,一阵洪亮的声音从厅堂外面传了进来:“梁老弟,好久不见,为兄很是想念啊!哈哈,哈哈.....”,话音刚落,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此人正是这家大户的主人,汪敬贤。
汪敬贤昂首挺胸,穿着一身上等丝绸织就的长衫马褂,已是须发皆白。
他的脸上虽已烙下岁月的痕迹,但却满面红光、精神矍铄、神采奕奕。脸部的皮肤看上去仍然富有弹性。其额骨隆然而起、耸然而阔。自天中、天庭、司空、中正、印堂五位一线端正且明净。若是仔细端详,还可以隐隐看见有一路隐骨贯穿于其间。其面部亦是分得匀称得当,上停长而丰隆、中停峻而静阔、下停方而端厚,三才俱足。
梁天机每每看到汪敬贤的面相时,都会暗暗的赞叹:“当真是一副上相富贵、聪明显达之象。”只可惜,一个略带些鹰钩的鼻尖,再加上一双有些暗红的眼仁,使得这个本是大福大贵的面相却吉中藏凶,不免令人有些惋惜。
看见汪敬贤走进来,梁天机也慢慢地站了起来。他一边摘下礼帽扣在胸前,一边撩起长衫准备以晚辈的身份向汪敬贤躬身行单膝虚跪礼。
汪敬贤见状,反而不顾平时的繁文缛节,快速走上前来,一把搀扶起准备弯腰行礼的梁天机:“欸......梁老弟不必行如此大礼,老弟能想到每次进城来看我,老哥哥着实高兴啊!”
就连日本宪兵队长小林雄美都爱结交的人,汪敬贤又怎能不客气些呢?虽然梁天机是由汪敬贤介绍给小林雄美认识的,但小林雄美对梁天机亦是十分赞赏。这又反过来让汪敬贤更高看梁天机。
汪敬贤早就将梁天机看成是自己人了。
“汪老爷德高望重,才德兼备,又能施惠泽被于本县百姓,让天机实在佩服得紧。天机又怎敢在汪老爷面前不恭不敬?”梁天机老练与世故地回答道。
“老弟说哪里话,哥哥何德何能,敢叫全县百姓称颂于我?心怀苍生、兼济天下,难道不是我辈的份内之责?”汪敬贤似乎被梁天机刚才的话语所打动,说话的语气变得有些激昂了起来。
此刻,他可能完全忘记了他的另一个身份,他还是日本人扶持的本县维持会的会长。
“老弟啊,你经常在江湖上行走,最近江湖上有没有什么新鲜见闻呐?”汪敬贤与梁天机客套完毕,双方按主宾之位分别落座,彼此之间闲聊了起来。
“现在的世道不太平啊,很多地方战事激烈去不了了。豫省又大旱绝收,饿殍满野。目前能去的地方北不过上海、西不过湖广、南不过两广。东面日本人在海上也控制得很紧,走海路亦是不通,生意难做啊!”梁天机虽然有天生就会做生意的头脑,也有坚韧不拔、迎难而上的韧劲儿,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加之世道混乱、民死物薄,让他时常也感到有些无奈。由于日本人与国军在鄂晋冀地区和浙赣地区激烈交战,梁天机有一段时间甚至只能带着大壮和顺子在家务农,也过起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耕种生活。
但一旦战事稍歇,喜欢外出的梁天机就会立刻带着俩兄弟出门经商。不为别的,只为四处云游,增长见识。而且他还有小林雄美为他开的通行证和良民证。所以梁天机出入日占区倒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阻碍。
大概,也只有梁天机在目前这种无奈的状况下,还能把生意做得相对兴隆一些。
这一切,是不是与他家那精密的奇门风水局有关呢?
“常听小林少佐赞赏老弟见多识广、博闻强记,于浙、闽、赣之山川地理、风物人情了然于胸。今天老弟既然来了,是否可以讲讲其中的款曲啊?让老哥哥也开开眼。”汪敬贤此刻已经全然忘记他刚才“心怀苍生、兼济天下”的激昂心情了,对于梁天机苦民和担忧时局的心情并没有放在心上。
梁天机听到这里,到是有些诧异起来,心想:“此人平时言必称孔孟,又自诩行老庄之道,对于汉奸的身份却又全然不顾,处处示人以儒雅、无争之象。怎么今天对山川地理、风土人情感起兴趣来了?莫不是他真的想‘收起屠刀心,施以悲悯意’,开始寄情于山水之间了?”一时半会儿,梁天机也无法确定汪敬贤之意是真是假。既然此人想聊聊,那总得说点什么,以避免无话可说的尴尬。
稍理思绪,梁天机也开始慢条斯理的娓娓道来:“我中华之祖龙,俱发端于西北昆仑山脉。其分三条龙势,北龙经祁连、阴山,分贺兰、六盘、太行由燕山入海;中龙西趋岷山、岷江,入关中,走嵩山,转荆山,抱淮水,经由泰山东入大海;南龙由吐蕃入云贵,又分出衡山、黄山、天目、仙霞等支脉分别由浙、闽、粤、桂诸省入海......”
梁天机的开场白还没讲完,汪敬贤便笑着摆了摆手,客气地打断了梁天机的话:“梁老弟,不知我闽、浙、赣之域,与‘杓携龙角、衡殷南斗、魁枕参首’有无关联啊?”
听了汪敬贤没头没脑的问话,梁天机有点愣住了。心说:“此人厉害啊,我当他啥也不懂,随便扯几句糊弄他一下,好早点离开。没成想他却一上来便问我这样的问题。”
刚才汪敬贤所言“杓携龙角、衡殷南斗、魁枕参首”,对于饱读诗书的梁天机而言,又怎能不知道呢?这句话出自于西汉史学家司马迁所著《史记·天官书》。
对于常年四处云游和经商的梁天机而言,这句话简直太熟了。熟到他可以把《史记·天官书》和唐代李淳风编制的《步天歌》倒背如流。熟到他可以精确地计算出日月五星的行度以及对应的节气和月、日、时辰。熟到哪怕在阴云密布的黑漆之夜中,他也可以精确地说出天上日月及金木水火土五星之所在。因为梁天机通常要在夜晚依靠天上的星体辨认方位。
但是在今天,就现在,这句话与汪敬贤所关心的“浙、闽、赣”山川地理有什么关系,梁天机却是一点也不知道了。
“这......”梁天机略一迟疑,脑子里却在飞快运转着,他在自己的意识中寻找可与这句话有关联的解释:“按《晋书·天文志》所载,北方玄武七宿中的南斗十二度至须女七度,是为星纪之次,其分野为吴越之地。杓乃为北斗七星斗柄第一星是为摇光星,其与斗柄第二星开阳星合力共御东方青龙七宿之角宿,是为‘杓携龙角’。斗柄第三星玉衡星,与南斗四、六星遥相横直,是为‘衡殷南斗’。北斗之第四星天权和第五星天魁与西方白虎七宿之参宿四和参宿五二星隔空相望,是为‘魁枕参首’。”
在中国古代天象观测术中,北斗七星可以指示方位和季节。它们也是天皇大帝每年出紫微宫巡行天下时乘坐的帝车。因此,在古代的占星术和最神奇之预测术——太乙式中具有极其崇高的地位。司马迁以北斗七星为核心、构筑“杓携龙角、衡殷南斗,魁枕参首”的四方、二十八宿天体运转体系,又是这些式盘星占术中的重中之重。
当然,梁天机是不想在汪敬贤面前卖弄这些天文历法、式盘推演之精要的。要知道言多必失。说得太多,就会暴露出他自己真实的一面。
于是,他转过上身,左手在旁边的茶几上稳稳地操起了茶杯。然后,他不紧不慢地用右手拎起杯盖撇开漂浮于杯口的茶叶,再略微低下头浅浅地啜饮杯中的茶水。他在等待汪敬贤的反应,看看汪敬贤是否还有兴趣继续听下去。
梁天机当然是希望汪敬贤听不进去的,因为他本就不知道汪敬贤为什么会问他这些问题。不清楚汪敬贤的真实目的,梁天机又怎会随口乱说?所以,他只能泛泛而谈。
然而,汪敬贤似乎对梁天机的话却很感兴趣,并没有打断梁天机的意思。
梁天机有点懵了,他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了?但他不得不继续说:“嗯......若.......论及我闽、浙、赣之域,其上对天星当属于星纪之次,是为丑宫。从其分星来看,闽、浙、赣区域当与天上的斗、牛、女三宿有关......”说到此处,梁天机感觉到自己实在说不下去了,他多么希望有人来解救他啊!
梁天机很幸运,因为解救他的人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