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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地又传来更楼的竹梆子声,夜似沉静的水面下深埋的湍流,一刻不停地奔走……
莞初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头顶帘帐上那只展翅的小鹊,这些日子无头苍蝇似的焦躁、一腔肝火都像她的人一样被禁在这帐子里、裹在棉被中,四周塞满了棉花,一动不动。帘子只掩下一半,外头上夜的烛光鬼火一般无风也恍恍的,恍得这周遭的静死了似的迫得人心神炸裂。
身边人依然是一丝声响都不闻,锦被半遮,银白的水丝中衣,合着双目,眉头舒展,清清凉凉的模样。头一次,他大度地睡在了自己那半边,留给她更多的地方安置那“不便”的身子。没有被挤在墙角,却像是被钉在了床板上,莞初僵硬着,只觉无望。
已是四更天,不多时天就要亮了。原本这一夜该是把大夫和稳婆都安定的时候,却不想半路杀出这么个程咬金,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知道。他这一插手,那天大的误会倒不必理论,误了事才是最当紧。此刻脑子里一片白晃晃的,刺得人眼睛疼分辨不清,只一个道理十分明白:既然这做哥哥的知道了,又是这么一个在外头掌天下的人,由他来担着再没有不妥的。可不知怎的,莞初就是拿不准。
若是几日前的她只管手忙脚乱,主意想了一箩筐,个个都不成,六神无主之下许是会半分不犹豫就说给他,如何行事全由这做哥哥的做主,自己落得清静。可如今,她主意已定,且思前想后甚觉周全。只要小心从事,神不知鬼不觉,几日后秀筠回来便还是东院大房那乖巧恬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若是说给他,先不说女孩儿那脸皮儿薄可忍得又一番询问,单是他这性子就难把握:若是稳重,许是也能遮掩行事;若是鲁莽,便是成事也要大费周章。
更况,此事听在她这新嫁的嫂嫂耳中尚觉难忍,他是亲亲的兄长,听闻小妹被辱,即便就是隔了东西两院这一层,男人的脸面在这一怒之下,再稳的性子又如何把持得住?非要问出个是非曲折、找那男人理论皆是人之常情,这一闹起来,莫说往后秀筠的名声,便是当下的性命恐也难保。
说,事多难料;不说,在他的“守候”之下,亦难成事。究竟……如何是好?
莞初轻轻抵转过头,昏暗里看着他的侧颜,高鼻薄唇,清瘦的脸庞棱角如此刻薄。记得公爹去世前曾明明白白地亲口告诉爹爹,她的身世与不便都已然知会给新郎倌,却那一夜洞房之后莞初才明白他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知子莫若父,公爹为何不曾告诉他?担忧的是什么?连他自己的亲爹爹都不能托信于他,她如何能?自己的事倒还能周旋,却万不敢拿秀筠的来试探。
思来想去,莞初不能决断。原本觉着既然不能相守便不必周旋,他住在外头实在是千好万好,此刻倒生了悔意,若是每日一处该是能于他的性子多些掌握,也便不会如此两眼一抹黑。
一筹莫展,心里像堵着一团浸了水的棉布,闷得透不过气,心跳不动挣扎着越缓,莞初狠狠吸了口气,合上双眼。眼前又见那青青的竹亭,篱笆外飞跳的山涧溪水,风里掺着水珠,掺着甜甜的糯米香……
叶先生……他说任万物自生,万事便从容。凡事皆有福祸两重。只是,这可怜又可恨的孽缘,何时自生又如何自灭?更如今这人又横插一杠子,胡乱误会,帮不得忙尽添乱,哪来的福……
一筹莫展,呆呆地看着枕边人,清冷的烛光里,他静静地沉在梦中,如此坦然,坦然得有些寡薄……从小到大,心里的执念像娘那句缥缈的承诺,娘不会走,娘会一直陪着晓初,从不知变,即便早已物是人非,阴阳两隔。守着这念头,就像守着娘,一日一夜过,方才笃定。可此刻沉在这深夜,仿佛深陷泥沼,万般无力,终是感到心底的悔,像一根小刺,该是早就扎了进来,自己却不肯觉出,直到……一次比一次深,隐隐的,扎得痛……
公爹骗了他,又传给她来骗他。彼时怕,只怕被他察觉,小心翼翼地躲着,但求平安,求不伤他,不伤自己。这般但求己生的法子,此刻想来多少浅薄。听说他早就心有所属,她却拿着多年前的一纸婚约,鸠占鹊巢,他该是有多厌她?酒醉之时,他戏说要把她给旁人,虽说是叶先生有言在先,他竟也安之若素,欢欣鹊跃……
今日的阴差阳错,身为相公他本该是勃然大怒,该是像上回见着天悦与她私下说话那般于她教训,惩诫家法,更或者一纸休书断尽羞辱,却没有,毕竟,那一天他在意的根本不是她的清白,是天悦……
自己虽从未经过男女之情,却也明白此刻他的护卫绝非大度,他心里该是多嫌弃她……
眼圈酸酸地痛……娘,我想跟他说,忘了就忘了,不必非要守约,一纸书文,或和离,或休弃,我和哥哥分开成不成?
烛光在泪水里晃晃的,晃得他的模样都看不清……本就多余,又何意清白?不是秀筠带累,是整个的她就是个错,占着他正妻的位子,每一步都是他甩不掉的累。自己怎的总是个累赘?是娘的,是爹爹的,如今又成他的……怎能怪人家嫌弃?既然如此,何必还争?若是因着这误会,能挽回秀筠的错,能让秀筠往后的日子不生悔,这嫌恶也算得其所哉,在他心里再多添一分又怕什么?待到秀筠平安,她再说是误诊,想来他也只会笑她傻,更少回来也就罢了……
抬手轻轻抹掉眼角的泪,好,既来之,则安之,将计就计……
……
这一觉梦连着梦,一会儿河岸边,细柳扶风,一会儿在山涧,走了好远,总能听到他的声音,却又听不真切,好辛苦……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满屋子光亮,莞初猛一激灵,腾地坐起身,糟了!怎的睡死过去了!再看身旁,果然空空如也。
日头高悬,这一屋子的红照得暖暖的。莞初抚着心口强自沉沉气,此刻万万急不得,还好他已是先入为主,便是自己这厢装得有些许差池也不当紧。床边的矮衣架子上齐齐整整地搭着衣裙,莞初伸手捡了云肩罩衫过来披在身上。听得外头声响,探头瞧,是艾叶儿拎了热水进来,一眼瞧见,丢下水壶就迎了过来,“姑娘!你可醒了。”
“他人呢?”
“谁?二爷?一早就往谨仁堂给太太问安去了。”
还好,莞初放下心来。艾叶儿凑近了悄声儿问,“姑娘,昨儿怎样?”
“哦,不怎样。”
“不怎样?”小丫头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昨儿那爷的脸色能风平浪静,“二爷他什么也没问?”
莞初系好罩衫,低头瞧了一会子又褪了下来,“去把我那件薄袄儿拿来。”
艾叶儿一听纳闷儿,姑娘口中的薄袄儿原是家里带来的家常旧袄,平日只有在房中随意才穿,这会子怎么要穿那个?因问,“姑娘,不起身么?”
“今儿我不出门。”
“……哦。”艾叶儿转身往箱子里寻了那件袄子来,搭手给莞初穿上,又问,“那我哥哥那厢可要安置?”
“嗯。”莞初穿好旧袄,下//身依旧是薄绸的里裤,脚踏上趿了绣鞋便起身,“你今儿就传信儿给伍方让他莫动,等我信儿。”
“哎。”
主仆二人出到帐子外,艾叶儿倒了热水伺候莞初洗漱,绵月正当口儿进了门,“姑娘起了?可要传饭?”
“绵月,”莞初水珠子没擦尽就拉了绵月近前,小声吩咐道,“你往谨仁堂去候着。待二爷出来,莫让他再往旁处去,就说我身子不适,请他先回来。”
“嗯?”这是头一次姑娘要请相公,绵月有些不明白。
“去吧,莫声张,待他走到园子里再说话。”
绵月蹙了蹙眉,犹豫着开口,莞初又似想起了什么,“顺带着往楼下知会红秀送早饭上来。”
红秀?往常这主子从不使楼下那些丫鬟,便是那位爷回来也只是他使,这一会子怎的要特地使红秀上来传饭?绵月越是不解,转念又想姑娘这些时失魂落魄的,难得这两日定下了心神,此刻听这吩咐倒像是成竹在胸,这便不再多嘴,起身离开。
莞初洗漱罢坐到梳妆架子前先把头发梳顺,并不挽髻,只在两鬓编了细细长长的小辫子垂在发上,左右端详尤觉不妥,拿了胭脂粉盒,小心地把一张脸上的颜色都遮住,唇上也点了些,凑近镜子仔细把粉沫子掸干净,这才起身。镜子里,小薄袄,桃红绸裤,一张苍白的脸,果然是一副要卧床的模样。回身吩咐艾叶儿燃了两片熏香,自己只回帐中将靠褥垫好,拢了被安安生生地半卧了。
不一会儿,房中冉冉的一股玫瑰香,味道略浓,却与这洞房红十分相宜。
红秀端了早饭上楼来,一掀帘子才见只有小丫头艾叶儿,眉眼一挑,艾叶儿会意地指了指帐中。红秀轻手轻脚放了托盘,捧了那一小碗粥往帐中去。
帐中暖暖的,鸳鸯戏水,龙凤呈祥,新人新帐几个月过去还是那么新鲜的大红。看那床边人懒懒地靠着,一身软绵绵的,红秀轻声问道,“奶奶身子不适宜?可要传大夫来?”
莞初抬眼看了看,无力地笑笑,“就是有些头晕,不妨事。”
“许是昨儿夜里没歇好。”
“许是。”
红秀盛了一小勺轻轻吹吹递到莞初口边,是莲子粥,莞初看着那里头胖胖的莲子瓣蹙了蹙眉,像是见了什么忌口的东西,磨磨蹭蹭地,勉强抿了进去。这么一喂可费了功夫,从不知这奶奶能这般矫情,勉勉强强不过吃了两口倒耽搁好一会子,这才道,“撤了吧。有劳了。”
红秀心道看来这主子是真难受,平日这楼上送上来的吃食本就不多,从来没剩下过一口,这怎的磨了这些时也进不得?不过是一口粥,想再劝劝却见她已是合了眼,红秀无法,起身退了出去。
红秀托着盘子将将来到楼下,齐天睿和绵月正从外头进来,丫头们都招呼着,那爷倒先一眼瞧见红秀。走过来看着托盘里的一小碗粥,一碟子小菜,因问,“怎的?不吃?”
红秀回道,“吃不下,瞧着像是犯恶心。”
“啊?”一旁的水桃接了话,“我说今儿奶奶怎的起晚了。我这就吩咐人去传大夫。”
“先不忙。”齐天睿倒是笃定,“吩咐厨房煮糯米粥来,里头搁新鲜红果儿和冰糖,莫多搁水淹稀了,炖得软软的,再加一碟儿奶酪酥的小馒头。”
听着爷吩咐得这般仔细,众丫头们也是稀罕,不敢细究只赶紧应了去张罗。绵月跟在身后更觉纳闷儿,这两个是怎的一夜之间翻了天地?
齐天睿撇下众人直往楼上去,待进了房中,眼中的一番景象与昨日大异,果然是撑不得软在了床上。瞧见他进来,莞初撑着坐起身,精神懈怠怠的。害喜这种事,齐天睿虽不曾见倒也听说过,这个时候只要茶饭适宜也无甚可忧,她遣人去寻他必是为了旁的事,想是这丫头遮掩不住又生了歪心思,有些不耐。摆摆手把艾叶儿支了出去,齐天睿这才撩袍子坐到床边,“怎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