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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里头齐府大宴小宴,老太太好热闹,吃不吃的也得往跟前儿去凑热闹。闵夫人一年四季多食素,这上顿下顿地陪着,多少也吃了些进去,油腻荤腥有些服不住,前两日飘了场雪又冷了一冷,这便泛了出来。正好也托病,不再往福鹤堂去。
婆婆一病,不论沉重,莞初便日夜服侍在身边。白天有梧桐几个大丫头在,莞初虔虔诚诚地守在床边,端茶递水,捶腰捏腿,有人替换着帮衬也不觉怎样。到了夜里,丫头们都去睡,独留了媳妇儿在身边,这一宿吃茶、咳嗽、起夜,闵夫人难受,莞初也不敢合眼。好容易熬到后半夜安稳些,因着多年的腰疼病,总得人捶捏、敷着粗盐才好安睡,莞初便守在边上轻轻地捶,闵夫人圆圆的身子来回翻身也吃力,莞初的胳膊几次被压在下头抽也抽不出来,若不是硌得闵夫人难受方挪动开,这一宿下去可就要不得了。
连着躺了七八日气色早就回转,只是躺虚了身子,总是没劲儿。彦妈妈瞧着主子病恹恹的,实则那窝食的毛病早就好了却依旧提不起精神,便在耳边问道要不要着人叫二爷回来瞧瞧?闵夫人一听,长吁了口气,两眼瞧着正给她掖被垫腰的莞初,喃喃道,“叫他做甚?又能有什么用?”说着自己心生悲凉,鼻子一酸,红了眼圈。
“老人家也是多事,”梧桐在一旁嗔了彦妈妈一句,“太太病着总会心酸,不开解着说些解闷儿的话,倒招事!昨儿二爷才着人送了两盒子上好的燕窝进来,太太还嘱咐说让他忙不必惦记,您今儿怎得倒不省事起来?”
彦妈妈赶紧赔笑,“我这不也是想着二爷回来陪着太太解解烦闷,倒惹了太太伤心,都是老身多嘴。”
梧桐也不理会,只管对闵夫人道,“太太,昨儿姨太太来信,头疼着没看完,这会子我给取来您接着瞧?”
闵夫人闻言两眼这才亮了,也顾不得将才的心酸,“正是呢,快去取来我看。”
闵夫人娘家一个哥哥一个妹妹,来信的正是娘家妹妹,不知那信上说了什么,闵夫人瞧着瞧着,眉目舒展,嘴角边都挂了笑。梧桐笑着问,可是有什么喜事?闵夫人正欲开口,瞧了一眼莞初,吩咐道,“我好些了,这几日你也烦,回去歇着吧。”
莞初本该再推辞一番,说些尽孝的话,可瞧闵夫人脸色放光,按捺不住,显是有什么事要与身边人商议,自己多少是个累赘,这才点头应下,辞了身出来。
午后的府邸静悄悄的,加之又起了云,满天阴沉,人们也没心思做什么,都窝在房中歇晌,不走动。
这几日莞初早晚住在谨仁堂,并未带了绵月在身边,这一会儿独自一人往园子走,慢慢悠悠的,倒自在。走到假山边,层叠错落,遮掩着山下的小道。阴沉的天,那山石的路看着也觉冷清,可不知怎的,莞初此刻倒不想回到素芳苑那小楼上去,便转身顺了堆砌的石阶往山坳里下去。
石头垒起的拱顶,两旁灌木丛生,走在山桥底下确是阴森森的,又往里走了几步,眼前现出一个圆圆的鱼塘,塘边是参差不齐的山石垒出花边的形状,背靠着假山凹进一个山洞。夏天这倒是个避暑纳凉的好去处,兴致来了还可钓钓鱼,只是不知可吃得?莞初正一个人瞎琢磨,就见那山洞石上一双男人的青缎靴子,哎呀,有人!
莞初不及想扭头就走,这么窄小的地方不管遇见谁都尴尬,却不想她还没走出两步就听得身后有人声:“嫂嫂……”
颓丧的语声让莞初一愣,驻了脚步。这声音听了这几年,莫说他是没精神,就是撕破了、沙哑了,一个鼻音她也辨的出是他。犹豫着要不要回头,本该断个干净的,为自己、为老爹爹、更为他好,只是,这一句可是“嫂嫂”不是“莞初”,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总这么着如何是好?
莞初转回头,见那人已经走出来,坐在山洞口的大青石上,屈膝支着肘,瞧过来的眼睛里头已然没有之前那般清朗的锐气,呆呆的。不觉有些心疼,莞初回身慢慢走到他跟前儿,一道靠在山石上。
“明儿……”好半晌,天悦才开了口,“我就要往府院去。”
“是么?”莞初惊讶,不曾听说他应试怎的就要去读书了?
“二哥给我寻了个府院的师傅,应试之前予我教导。”
“这不是好事吗?谁人能这么便宜还不曾应考就见了师傅。”
天悦苦笑笑,“你原也知道我心里想的什么,此刻倒说这些话来排解我。”
莞初没应声,目光落在塘里墨绿的水面,薄薄一层霜冻,看不透底下可还有活鱼。像是也被封在那冷塘之中,有些透不过气,莞初直了直身子,长长吁了一口气,“……我只是觉着府里必是为你安排着景秀前程,何必非要选条窄路走?”
“路再宽是旁人的,可我,就想走那独木桥。”
“人生在世,凡事都有定数。”看他紧锁眉头排解不开,莞初轻声劝道,“你天生就该是穿着蟒袍青靴,而那独木桥是给穿草鞋的人预备的,你若强去,一步不慎,可就是万丈深渊。”
“蟒袍青靴?旁人眼里许是值些什么,可于我,不如赤脚一双草鞋。”天悦冷笑,“人生在世是有定数,若非我该走这条路,为何让我如此痴心?又岂知这不是上天之意?”
“上天不过是让你在桥边玩耍,谁要你过桥而去?”莞初的语声依然淡淡的不见起伏,丝毫不买账,“大家宅里哪个没个喜好,怎的就非得一条道这么走下去,旁的都瞧不着了么?门庭光耀,父母安置,都不顾了么?翰林齐府,这四个字是老太爷和三位老爷的心血,不承继下去,就这么玩物丧志?”
“玩物丧志?”天悦提了语声,“你打娘胎里就带了来,也算玩物丧志么?”
莞初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跟我比什么,我一个女孩儿家,玩死了又碍得着谁?”
“我也碍不着谁什么!”心头的憋闷都烧起了火,天悦恼道,“齐家自有长房嫡孙承继,我又承继不得!”
听他竟是说起了嫡庶,莞初不觉有些恼火,“真有出息!”
“怎的?当真稀罕不成?二哥走得,我为何走不得?你倒不必在这儿不关痛痒地说风凉话,按你这么说,我不敬些,问你那宁老先生也是玩物丧志??”
“是,”莞初点头应下,白净的小脸一点赌气的颜色都不见,坦坦然然道,“我爹爹这一生就是玩物丧志。再精,再进,再是出神入化又怎样?时至今日也不肯在世人面前好好开一场锣,既然不是营生,就不能称其为正道,为了这点子喜好,散尽了家财,累及家人勉强度日,不是玩物丧志,又是什么?”
“你!”天悦被她这不温不火的赖样子逼得涨红了脸,狠道,“好,好!宁老先生隐居于世,桃李满天下在你眼中都算不得什么,如此妄言!那谭老板呢?谭沐秋呢?谭老板一个人出世,单打独斗,如今这江南场上谁人不知又谁人不晓?我没有谭老板的天赋气势,可这一门心思、万般艰难在所不辞的苦,我学得,我也受得!”
豪言万丈果然听得人心热,可莞初看着那绿水的荷塘更觉清冷,多少事都是如此,不知难,非求难,一步错,万劫难寻回头路……
“你不提他倒罢了。”良久,莞初叹了口气,“谭沐秋的身世,今日我就说给你。他本是北边儿一官宦人家的嫡房长孙,自幼痴迷梨园,偷偷跟着家戏请来的师傅学艺。一朝事败,家门大怒。谭沐秋连夜出走,逃过了家法,留下师傅独自扛,重刑之下依旧不肯说出他的下落,终是不治而终。这一出人命官司正被朝中劲敌掌握,老家宅险些遭受倾巢之祸,其父被贬官三级,从此一蹶不振。千里之外,谭沐秋万念俱灰。我爹爹看护了他三年,这才再开口。如今,他名满天下,却是不敢再用自己祖宗的姓氏。悔不悔,只有他自己知道。”
从不知那风光背后如此凄惨,冷飕飕的池塘边,天悦被吹了个透心凉,却依然吹不灭心头的火,咬着牙道,“家宅不幸,被歹人利用,可这错不是错在他学艺,而是错在打死了人命!师傅死也不肯说出他的下落,谭沐秋若不成才岂不是对不起恩师在天之灵?家戏的师傅也都是名家名角,却用自己的命成就了一代大家。若非要我说,我觉得:值!”
一语中的,又如此寡薄,莞初的心跳得厉害,通通的,擂鼓一般,只觉虚汗上浮,手臂发麻,死死咬着牙,摸到袖口的银针,狠狠扎下去……
他这一番话,热血沸腾,与老父当年对谭沐秋的劝解如出一辙。戏子是下九流,忍的都是常人所不能忍,却何错之有?人生在世,为何不能为自己所想?不伤天害理,不卖身自贱,又何错之有?
只是,谁人是石头缝儿里蹦出来,跳出五行外,不在三界巡?
两人就这么吹着冷风坐了半晌,天悦并未觉察莞初的异样,只又轻声道,“譬如咱们府里,譬如我二哥,他从小广读书,精钻研,二叔却嫌他不尊圣人训,总是厌他不堪,最后一顿棍棒给打了出去。旁人都骂二哥浪子不肖,我却佩服他有骨头,有胆识!如今在外头,谁人知道翰林府的承继人是哪个,却没人不知裕安祥的。二哥活的如此随性,我真是打心里羡慕。”
得了,这又是一个好榜样。莞初在心里悄悄白了一眼。
“嫂嫂,你……当真不能帮帮我?”天悦斟酌再三终是扭过头,求向莞初。
他眼中的神情坚定,口气之中于她却似已无望,问这一句不过是灭那最后一点的火星子。莞初轻轻吸了口气,鱼塘带着腥味的寒冷直入心肠,细细地渗进去,方觉透畅……“除非……你应下我几件事。”
走投无路忽见光亮,天悦又惊又喜,急道,“你说,只要你答应我,想要什么都行!”
“一,你万不可再往粼里去,一旦府里知道,我爹爹就脱不得干系;”
“是。有你已是求之不得。”
“二,你先安心应考,此刻还不到破釜沉舟的时候,断不可在府里走漏风声;”
“……也好。”天悦蹙了蹙眉,“考过还是考不过?”
“考过。入府院读书最快也要秋后,有待时机咱们好好合计。”
“嗯。”
“三,若想事成,断不能走谭老板的路,鱼死网破,你我都承受不得,要找个得力的靠山。”
“你放心,一旦事败,我断不会一走了之丢下你受罪。只是这靠山,到哪里去寻?”
“这个……”莞初轻轻咬咬唇,“我也没想好,咱们慢慢合计。”
“好。”
两人又说了一刻,起身的时候天边已是擦黑。不便叔嫂同行,天悦先行一步,莞初候了一小会儿,也跟着出来。将将从假山里出来,前头的路还不及瞧清,那近处一身银丝云缎长袍已是扎进眼中……
莞初抬起头,那人面色寡冷,负手而立,挺拔似松柏,生了根一般。瞧这光景绝非是将将碰到,这般阴冷隐蔽之处眼看着一前一后走出青春年少叔嫂两个,莞初只觉身后山洞里的寒气全部逼来,阴风阵阵……
天哪,他怎的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