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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爷叫二奶奶呢!”
莞初将将把围裙、头巾褪下,正洗着手,就听得楼下小丫头上来传话。不觉诧异,将才他吃得直冒汗,口叫痛快又宽衣解怀,难得豪爽,却不想这一身爽快的汗还没怎样他自己倒先嫌弃了,吃完就要去沐浴。这怎么才下去就叫她?
浴房在楼下隔间,莞初一下了楼就见烟翠捧着一大摞烘好的棉手巾,红秀托着换洗的衣裳候在浴房外,一旁还站着水桃。听她下来,六只眼睛都瞅了过来,莞初正自纳闷儿水桃迎上来,悄声在莞初耳边道,“二奶奶,原先伺候爷的丫头早都超了岁数出府去了。如今爷回来了,老太太和太太又拨了我们几个过来,可爷总也不惯我们在跟前儿。您瞧,”说着水桃往浴房瞥了一眼,“爷叫奶奶进去伺候呢,可这往后洗头、擦身子,哪能都是奶奶您的活儿呢。”
莞初脸还未及红,脑子便嗡的一声,可当着这些大丫头们的面如何说得奶奶我也不曾近身的话,只得咬着牙硬着头皮道,“不妨,我来。”
水桃眉目略怔了一怔,又露了笑,从烟翠和红秀手中接过一并物什放入莞初怀中,又道,“今儿奶奶您先受累,不妨也跟爷说说,这活儿该是我们丫头们做的。”
“嗯。”
莞初含糊应了一声,抱着手巾和衣裳往浴房去,脚步拖得沉,饶是知道这门里头与浴桶小间儿还隔了屏风和帘子,依然不由身打了个磕绊,定了定神才推开门走进去。
浴房中熏着浴香,白雾腾腾、水汽缭绕,正是瞧不清,就听得里头懒懒一声,“进来吧。”
听着这声儿像是已经被浴汤泡软了,莞初一个哆嗦,低头抠着手里的棉巾子,“……我不。”
“我没脱!”
又是这么霸道,将才吃得汗流浃背的时候那脸色红扑扑的刚觉着暖些,这一刻怕是又阴了。莞初踌躇了一下下,打起帘子。浴桶里蒸着热水,一旁有小架子、还有个小茶桌,只是不知何时抬进了一个竹躺椅,那人只穿了一条棉绸的里裤,四肢摊开卧在上头,雾气冉冉正熏得眉目迷离,这目光一眼瞥在她身上,浑身便扎了刺一样。
齐天睿正自惬意,瞧那丫头脸红得像个熟透的果子,心下想笑,好你个装相的丫头!将才那般欢喜,讨好着一口一个“相公”,怎的这会子装不出了?知道羞了?当初扒我衣裳裤子的时候怎的那么顺手?看在将才那一锅好汤上,便不计较了。眯着眼瞅着又让她好不自在了一会儿,齐天睿这才拉长了音儿道,“我自己会洗,你给我洗洗头就行。”
“……哦。”
莞初这才把手里的东西放下,走到那躺椅跟前儿,把盆架子移在躺椅头枕旁;挽起袖子往木盆里舀了热水,端起来放在盆架上,歪头瞧了瞧,这盆架子有些低,若是要洗到发鬓,他还得把头往后仰,得找个物什垫一下就好了。左右瞧了瞧,见那小桌上的茶盘厚薄正合适,腾了茶盅,拿过来垫在木盆下,高矮正合适。
这才动手轻轻把他的簪子取下,解下发髻,满捧的发丝落在怀中,尚未入水便泛着黑缎子似的光泽,发质硬、难收拢,像他的人一样不服顺。一路远道来,风尘仆仆,发髻虽结得紧依然有些打结。莞初一手捧着,一手轻轻梳拢。
“你做什么呢?怪痒的。”
她没搭话,手指好是轻柔,他分明感觉到了那难缠的结,却觉不出一丝一毫的撕扯。微微睁开眼,她站在身侧,低着头仔细地解着他的发,身子好近,女儿娇就在眼前;玻璃烛灯,水雾朦朦,白净的小脸上这一小会儿已是熏染出一层薄薄的红晕,粉嫩嫩的……
“把外头的衣裳和袄儿脱了吧。”
“嗯?”丫头一愣。
“热。”
看他闭了眼,莞初想了想,抬手解盘扣。毕竟这里头实在是热得像蒸笼一样,更毕竟……夜里一张床,也只剩了中衣儿,这倒不觉怎样。
拢顺了他的发,放入水中。莞初这便转身到了盆架这边正对了他,手心里和了宫皂和鸡卵清,又点了几滴花露油,抹在他的发上,轻轻揉搓。
齐天睿被热气正蒸得惬意,忽地觉着身边凉,睁开眼,“你怎的跑那头儿去了?”
莞初诧异,“你躺着,我站在头里怎么洗?”横竖不能抱着你洗吧?
“架子宽,你站得远,吃不上劲,扯得我难受!”
莞初瞅了瞅,这盆架是宽,她站在这一头,还得趔着腰,许是真的弄疼他了。没法子只好转回来,依旧站在他身侧,这么着虽是近,却是不便洗另一边的发鬓,垫着脚探了探,左右不得法。
“啧!笨成这样!”齐天睿一把握了她的右手腕子拽到了另一侧,“这不就行了,洗吧。”
两手在他两鬓,他在怀中,一低头,就是他的额头……
她架着胳膊,动也不敢动……
好半天,齐天睿才哑了声儿道,“水凉了。”
僵硬的胳膊像是脱了臼,嘎嘣一声,莞初轻轻咽了一口,这才又握了他的发。默念心经,万物不见,只专心手下揉洗。
“给男人洗过头么?”
“……给睿祺洗过。”
“他哪里算男人。”
热气熏上来,齐天睿不觉倒吸了口凉气,一路风吹的额头,将才又狠出了汗,此刻有些发紧,不觉两指捏着眉心。
“头疼?”莞初轻声问。
“嗯,今儿可能回来路上走急了。丫头,给我揉揉。”
“我不会。”
“会扎不会揉?”
一句话真真要呕死她……
手从水中顺着他的发到颅顶,慢慢揉捏至太阳与百会穴,手指下着力,轻轻啄点。
“莫跟我装啊,你就这点子力道啊?”
莞初咬牙,悄悄白了他一眼,谁让你非要把我摆成这副样子?一用力就要更近,再近不得了……
敢怒,却绝不能言,至少今夜不能。莞初手下用力,“嘶…”他轻轻嘘出了声,那力道正正合适,难得的舒意。西北风沙烈,江南生长之人头一次闯入便落下了这么个毛病,此刻觉着头顶经络慢慢疏通,那堵死的痛便顺着她的小手舒缓开去。水雾迷离,仰头她领口上淡淡的青梅枝,一下一下闪在眼中,花露的香掩不住那近近拢着他、亲亲的女儿香,不觉醉了眼,喃喃道,“不急洗。”
“……嗯。”
揉得他几是要睡着了,莞初轻轻放开手,又添了些热水。
“相公,”
“嗯,”沉沉的,他像在梦里,极缓的一声。
“明儿……我想回粼里一趟,成不成?”
“成。”
莞初的手下一顿,竟似没听真切,这么便宜?大年二十九,他竟是问都不问去做什么就肯放她走?顾不得究竟,攥了一晚上的心忽地就放开,欣喜道,“多谢相公!”
“只不过,我带了柜上几本要紧的帐回来合,”他眯着眼,语声依旧缓缓的,“想着你能帮我抄一抄,明儿可来的及?”
“这不妨,我今儿晚上就抄!”
“可多啊。”
“我抄得快!”
小声儿清脆,欢快得似那林子里早起的鸟儿,一乍翅膀就飞向天际。
齐天睿嘴角一丝极难察觉的笑,“好。”
洗罢头,他起身泡浴汤。莞初出到帘子外头候着,听着里头的水声,心里盘算着,不管有多少帐,她今夜一定替他抄完!明儿一早就走,去城北寻了那当铺将金凤寻回来,若是赶着些,晌午时分许是就能回来,这样,婆婆跟前儿都不会露怯……
这一泡就是半个时辰,待他洗好换了干净的中衣裤出来,莞初拿着将将烘好的手巾转到他身后踮起脚给他捂干头发,又拿了木梳子轻轻拢着,不敢扯着,极小心。
收拾好,齐天睿披了袄,莞初随在身后,想着赶紧上楼去抄帐,不曾想还没到门口,他竟转回身,蹙了眉,“瞧你这汗,也洗洗吧。”
“哦,我不了。”莞初紧着摇头。
“一股厨房的油烟子味儿,不洗别往我跟前儿凑啊。”
他走了,留下莞初抹抹额头的汗,今儿夜里他就是爷,是天大的爷,说啥是啥。
……
窗外起了北风,窗棂子被外头的树枝刮得刺刺拉拉地响,难得这么大的风,院子外头荷塘上传来呜呜的呼啸声,卷着着枯叶狂舞,鬼鬼祟祟的,夜越发深……
铜炉子烧得旺,红帐红烛,房中暖暖和和。桌边两个人,都是一身白棉缎中衣儿,领口一个是青梅,一个是竹叶;一个披着发,还有些湿漉漉的;一个挽了髻,一只白玉簪,干干净净,甚是清爽。
桌上摊开着笔墨纸砚,齐天睿正看着一本薄薄的账册,手边是打开盖子的茶盅,冉冉的热气。这是几本不能归入总薄的私帐,齐天睿一边合,一边做着标记。合好一册就递给身边的莞初,莞初照着那标记分门别类登在厚厚的账簿上。
莞初见过银票、兑票,却从未见过票号背后的合账单,此刻瞧着,甚是新鲜,一边仔细地抄着,一边指着几个字问道,“这是什么?‘冒月,斟行’”
齐天睿瞥了一眼,“那是暗号。”
“暗号?”
看那丫头瞪圆了眼睛,清澈的琥珀里头烛光闪闪满是惊奇,齐天睿停了笔,“你想啊,我怎么知道这是不是我号里开出来的票?如何辨别真假?虽有可靠之人专笔专迹,也难免被人模仿。遂便有这暗号之记。”
“什么意思呢?”
“这是密押制,如以‘谨防假票冒领,勿忘细观书章’十二个字做一年十二个月,‘冒月’便是五月;以“生客多察看,斟酌而后行”十个字表一到十个数,‘斟行’便是二十。”
“真有趣儿!”
丫头乐,一口碎玉小牙,小涡满满的,齐天睿挑了挑眉,“有意思吧?”
“嗯!跟琴谱子似的。”
“快抄!”
“哎!”
莞初低头仔细地抄着,看着那一行行的标注,有明码的钱两,有暗号的指示,还有些货物,又不解道,“油豆?票号也做农物生意?”
“那倒不是。”
齐天睿未再多言,今夜做的帐都是票号私下的买卖,自从汉水改道之后,湖广之地引来徽州、山西、江西各帮商客走沙船。沙船利大,风险也大,票号为了保住声誉,不可对外声张,因此上都是极信赖之人方可合作,私下走账,因而含糊道,“我跟人在荆州合着几亩油豆田。”
“哦,”莞初又继续抄写,“油豆子最好长,还不长虫子。”
齐天睿抬起头,“你说什么?”
“我说油豆子不长虫子。小时候在荆州那几年,从未见虫害。”
“哦?那是为何?”齐天睿来了兴致。
莞初想了想,“我记得爹爹问过,老农说油豆子的叶子有味道,虫子不喜,不往近来。”
“当真?”
“嗯,油豆子最好种,早茬清明到立夏都可种,回茬在复收之后即可整地播种。”
齐天睿闻言不禁欣喜,做庄票投沙船风险大,几凡农物都有虫害这一项,油豆向来利大,如今要是再减去此项担保,风险更小些,看来真得派人再往当地瞧瞧。看着丫头不觉露了笑,打趣儿道,“小小年纪,你倒哪儿都去过。”
“娘走了以后,爹爹去哪儿都得带着我。”莞初蘸蘸笔又低头,“也是累赘。”
齐天睿微微一怔,“你娘是哪年走的?”
“我六岁那年。”
六岁?若是如此,那他们这亲事岂不是十年前就定下了?那个时候他已经被老父撵了出去,这小丫头六岁就已经是他的妻了,不觉笑笑。
狂风呼号听不着打更声,齐天睿抿了口茶,瞥一眼玻璃鈡,再有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看丫头烛灯下小笔一刻不停,账簿之上都是规规矩矩的蝇头小楷,比之前在佛经上点的琴谱子要秀气多了,可见用心。齐天睿心道不能再折腾她了,这一宿熬了,明日的戏还怎么唱,便道,“睡吧,明儿晚上再抄。”
“不妨,快好了。”
她拗了,他也不再劝,重捡了账册。
窗外的风慢慢吹乏了,漆黑的夜空零零星星飘起了雪花,房中人不知,一个标记,一个写,累弯了红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