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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天的湖面上总是有风,有日头的时候,烟波浩渺,波光粼粼;没有日头的时候,阴云卷在浪底,一波一波翻涌过来拍打着泊在岸边的画舫,飘飘摇摇,几乎要脱开了去……
岸边的青石被雕成了棋案,案上的楚河汉界被雨水冲得清白干净,没有托起千军万马,只托着一只木琴,没有漆身的木琴,几颗晶莹璀璨的水晶石……
莞初坐在青石边,弦上的手指早已僵硬,浅浅的琥珀映着风卷湖水,远远地,接向天边朦朦雾气中灰色的矮山……
身边人,长身挺立,青衫单薄,手中握着一张纸,反反复复已是看了许多遍,这一年的风雨多过从前许多年,他点点滴滴从头想过,依然不能为这纸上字迹寻出过个究竟,良久,方道,“莞儿,这信中所言,不该是真的。”
“不该?你是说……‘未娶先休’的事他做不出来?”
她的目光静静地盛满湖冷水,语声轻,淡淡无着。叶从夕将手中的信轻轻折起来,斟酌道,“天睿自幼行事乖张,可并非胡作非为之辈。他所思所想,胆大狂妄;所作所为,鬼设神使,是个不羁之才。若果然有此事,定有他的缘故。你……”
她轻轻抿抿唇,两个圆圆的小涡儿,“所以,你也知道,他做的出。”说着,她低头从袖中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小卷纸,打开,递过去,“喏,他给我的休书。”
叶从夕接过,纸上熟悉扑面而来,果然是天睿的亲笔字迹,惊讶道,“这……”
噗嗤,她笑了,“连你都骗了呀。”
看那苍白的小脸难得地有了笑容,那么甜,那么乖,叶从夕不觉蹙了眉,怔怔的……
她抬手指向那最后落笔的日期,“你看,这日子正是我们老太太寿辰的前几日,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休妻呢?”
每年都会给老人家去贺寿,可将才一字一句他只管读那休弃宁氏莞初的狠绝,这日期入眼,竟是丝毫不曾着意,怎的就没看出来?
“他从未说我与婆母大人究竟是何冤何仇,可我看得出这曾经渊源让他头疼不已。正如先生所说,他胆大狂妄、不拘管束,能让他头疼的事,恐是十分难缠,遂我猜,这休书该是为的安抚娘亲吧。”
没有底气的小声儿哑哑的,却是脱不去那语气里娇娇的护卫,叶从夕笑了,“他齐天睿何德何能,有如此贤妻?”
“是呢。”她的笑容越发晕开来,调皮地点点头,从叶从夕手中拿回休书。这是文怡出嫁前寄给她一封信,信中言道,鱼水欢浓,虚情假意,已如鱼肉不知刀俎。不知文怡是怎样使了手段盗了出来,不过是为了铁证如山,要将她击个粉碎。可她,却如获至宝……
若是……自己还有力气,一定会借着这个跟他撒娇,跟他闹;一定要泪水涟涟,哭得他六神无主;一定要让他哄,让他求,让他百般疼爱,都不够……
握着那休书,浅浅的水眸那么清,那么静,痴痴的,她像一只细瓷的娃娃,一动不动,只有女孩儿羞涩的心思在眸中流转……
湖面上一阵冷风,吹起她的衣襟,吹起手臂上轻容薄纱的披帛,她似一片薄薄的云朵,就要飞起,化去……看在眼中,叶从夕只觉心沉不已,轻轻蹲下//身,“莞儿,莞儿?”
听他唤,她才醒神,低头将那休书仔细地卷好收入袖中。
“莞儿,风大,你得回屋歇着去了。”
“叶先生……”她没有应,只道,“我请你来,是有事要与你商量。”
“何事?你说。”
“你能不能……先告诉我,我……还有多少时日?”
她的语声好轻,小心翼翼,仿佛怕这噩耗一般的问话吓着他……
“我……我不知道……”
她闻言讪讪的,“你哄我。药王家的大夫们都来瞧过我了,……你怎会不知道?”
“莞儿……”那苍白纤瘦的小手就在眼前,他想握住却不敢,面上的冷静静不住那颤抖的手,悄悄地,握了拳,“莞儿,你是个冰雪聪明的人,人生在世……都是昙花一现,你绽在极盛之时,何必非要知道那开过之后的尽头?”
“叶先生,”她笑了,小涡儿满满的,圆圆的,“这半年就是我的极盛之时,今生,我再无憾处。可他……不该败。鬼设神使,他是个极致之人,一生都该是极盛之时,我不能扫他的兴……”
“莞儿,今生有你为妻,已是他的极盛之时,你……可不能瞒着天睿……”
“叶先生,有时我也想,我是不是该后悔?当初就应该告诉他,他一定会好好儿地疼我,每天给我吃药,安安稳稳陪着我到二十岁,如此,我也可以守着他……”说着,她抿抿唇,低下了头,轻轻羞道,“可我……不后悔。你能……明白么?”
“我明白……”
“……可他不能。而我……也没有力气再跟他说清楚……”
心如刀绞,叶从夕紧紧握了拳,虚拢着她,只觉这人儿单薄飘渺,几是飘离了去……
怎能明白?是他的莽撞断送了她的性命,却要他相信是她心意所愿?那锥心刺骨的悔恨只是稍稍一想,叶从夕就觉心痛难当,天睿正在当局,如何受得?他究竟有多么情痴,叶从夕不知道,可他知道,义弟是个有情有义之人,当年西北生死之劫不曾撼动他分毫,可云逸的不辞而别却让他大恸不已,那是知己,这是心爱,从此背负如此心罪,还如何能像从前一样肆意,一样成就?
“……那好,”他终是点头,“那就不要让他知道你断药之事,只说旧疾,如何?”
她闻言,轻轻摇了摇头,“不行。”
“莞儿,”叶从夕强屏了心头颤,“他是你相公,你……最后时刻该是他守在身边才是!你若连这个都不肯,他会恨一辈子……”
“叶先生……”她抬起头,清凌凌的眸看着他,“我娘亲病到最后,不能抬头,不能言语,形容槁枯……我爹爹伤痛至深,娘走后,他好久不能成眠,完全垮了心智……相公他总说我丑,可我想着……他那么疼我,应该也是喜欢我的模样……我不想……让他看着我那么难看……”
“莞儿,你不会……”
“叶先生,到那个时候,我也不想见你……”
多少年心静如水,此刻,那水都似浪潮汹涌涌上心头,冲上头顶,眼中酸涩难忍,“所以……为了他疏远你,你就成心与闵夫人拌嘴生隙惹他心烦?”
莞初闻言不觉撅了嘴巴,讪讪的,“我原想着我那么闹,总是不占理,他该会教训我,不理我才是,日子久了,他烦了,不再回来,就……好了……谁知,他真的应下把我接到了私宅……”
叶从夕叹了口气,“天睿怎么会为了他娘丢下你呢?你那么做,只会惹了闵夫人,而他根本不怕为了你得罪整个齐府,他离开那里已然不是头一次,还怕第二次?”
“……嗯,遂我想问问你,我该如何……”
“激怒他?”
“嗯。”
叶从夕慢慢站起身,目光远眺,满眼冰冷的湖水,不及心头的寒意万分之一……
“叶先生,”她轻轻地拽拽他的袖子,“不为我,你为他。他若厌烦什么,很快就会抛之脑后,待到……那一天,他许是伤心一下,就过去了。他还是裕安祥和九州行的掌柜,还是与你笑谈尘世之人,你说,是不是……”
他不动,她又求,“叶先生……你若不肯告诉我他的软处,那我只能又哭又叫,撒泼打滚儿了。”
她捏了嗓子,无力的语声俏皮地逗趣,他更觉心酸,长长叹了口气,“好,我告诉你。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你说。”
“我与天睿有约在先,若是有朝一日,你愿意离开,他不能拦。”叶从夕低头看着她,“待他厌烦你之后,你能跟我走么?”
她一愣,“叶先生……”
“山林水涧,远离尘世,你好好儿养身体,天地灵气,许是……能留下你……”
莞初想绽给他一个笑,可一开口却是噙满了泪,“……多谢先生。可我……不想离开他……”
“你激怒他,不就为的是他再不回来见你么?”
她轻轻点点头,又摇摇头,她不能离开素芳苑……那小楼上有他们的拔步床,有他们的菱花镜,有伊清庄送给他两个成双成对一年四季的衣裳,她还没穿尽……待到那一刻,她要躺在他们的鸳鸯帐下……
“叶先生,求你,告诉我吧……”
看着她含泪请求,心痛到极致,人已无力把握,良久,他开口道,“天睿……此生最重是他打下的天下,最在意的就是他的生意与盘算。你……”
这一点,莞初豁然开朗,喜道,“哦,我明白了。那,我有多少时日呢?”
终是不得不提到这绝命的时日……叶从夕低声道,“还有半年……”
“哦……”莞初仔细回想着,娘亲是卧床两个月后离世的,她不能等到那个时候,得在她有力气闹的时候,这么算起来,两个月左右,嗯,该是够了……
……
起了更,漫天星斗挂得那么高,那么亮,却是耐不得秋风煞凉,呼呼地扫过大街小巷,清理得冷冷清清……
齐天睿从裕安祥出来,眉头紧锁,刘泰行事如此谨慎,始终不曾让仓中粮少于一半,这样一来,若是不想牵扯裕安祥,就万不能抓到同源的把柄,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河南一场天灾究竟是不曾把江南的人祸解救……
“爷!爷!!”
冷风呼啸,远远奔来一匹快马,嘶哑的嗓音穿透风尘!
齐天睿一惊,见是石忠儿,大步迎了下去,石忠儿跳下马来几乎是扑在他脚下:“爷!同源的金陵米库今儿夜里全部出空了!!”
“什么??”齐天睿一把将他拎了起来,“你再说一遍??”
“同源的金陵米库今儿夜里全部出空了!!”
“当真??”
“千真万确!小的亲眼所见!”石忠儿一脸急汗,“前晌就探得说要再往北边儿运粮,要的急,原本该从阜济各县调运,可那边不知因着何事,一时没调动,刘泰急了亲自下令,先把金陵的粮食运走,各县两日内冲入即可!”
齐天睿闻言脸色煞白,脑子好一刻才反应过来,刘泰!刘泰!!老狐狸!你终于出了昏招儿了!一招昏,你的死期就到了!!
齐天睿强自冷静下来,刘泰铤而走险,定会迅速补救,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恐一天就烟消云散!齐天睿立刻吩咐:“石忠儿!快,赶紧去跟着押粮,我随后就到!!”
“是!!”
打发走石忠儿,齐天睿快马加鞭,一路狂奔,待到齐府,直奔东院齐天佑的四方小院。
一把推开门,嫂嫂兰洙正伺候天佑更衣,齐天睿上前拉了他就走,“大哥!快!”
“天睿?作什么??”
天佑不待问出口,已是被齐天睿拖到了门外,强压了声儿道,“大哥,我现在说,你听着,莫要问我因由,我桩桩皆有实据!”
看齐天睿双眉紧蹙,额头挣汗,天佑大惊之下,只敢点头,“你,你说,出什么……”
“大哥!我这里有两封三叔的亲笔信,一封是给朝中御史方简博方大人;一封是给仓场侍郎于潜于大人!”
“三叔的信??”天佑接在手中,惊得不知所措,“这……”
“快!六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六百里加急??”天佑急道,“这怎么行??六百里加急走的是官驿,是朝中用来急报军情的!地方上若无重大灾情,不能启用!!”
“大哥!此刻就是重大灾情!!你可知道,江南官仓在运走漕粮之后里头根本没有一粒粮食!”
“什么??!”
“大哥,”齐天睿耐下性子道,“你之前所探无误,裕安祥确实与同源入股,为的就是探明这背后的勾当!我有确凿的账本明明白白记下他们强占官粮,早先我就书信给三叔,三叔助我两封信,嘱我不到最后关头不能用!今儿夜里,同源已经把金陵的粮全部运走,此刻官仓空无一物!你是俭事大人,赶紧去,封闭所有官仓,不到御史大人亲临,不能打开!!”
一番话说得齐天佑额头冒汗、手脚冰凉,事关重大,大到倾覆天地之祸!可兄弟的话字字凿凿,手中的信正是三叔那苍劲的笔迹,他险些接不住却知道此刻断不是手软之时,咬牙道,“好!我这就去!!”
“大哥!”齐天睿一把拉住,“记住,一定要贴上府衙的封条!朝中有令,胆敢撕封条者,杀无赦!”
“我知道了!”
“大哥!”齐天睿紧紧握住颤抖的手,“大哥,就是有人刀架在你脖子上,你也绝不能离开官仓!你明白么??”
“是!!”
……
看着天佑派出了信使,又封闭了官仓,严阵以待,齐天睿这才放下心来。韩俭行还睡在梦里,六百里加急已如一道闪电飞往京城,那就是他的夺命符……
掉转马头,齐天睿急往私宅去。今夜他要连夜赶路去河南,那边放出的早稻数目要与这边对拢才是。不过走之前,得告诉丫头一声……
……
偌大的泽轩被小暖炉熏得暖暖和和,清香适宜,可此刻齐天睿一头的汗,浑身燥热,心焦难耐!
“丫头,”俯身在床边,沙哑的声音尽力劝着,“丫头,听话,啊?”
“半夜说走就走,不行!”
“我知道,惊动我丫头了,可为夫实在是身不由己,不得不……”
“哼,”她一声冷笑,“是啊,总是身不由己!前些时上醉红楼的画舫,夜夜笙歌,你是不得不;这一回,半夜离家,你又是不得不!我,我是嫁给这空屋子了不成?”
“丫头,丫头,”看她小脸煞白,他忙上床去揽她,“怎么能呢,为夫过些日子就回来了,啊?”
“过些日子?”她一把推开他,“过多久?明儿还是后儿??”
“丫头,那是河南,千里之遥,我……”
“你总是有理!”小声儿乍,丝毫不肯让,“我再不能依了!”
“凡事都能依着你,可今儿,实在是事关重大……”
“什么事关重大??就是银钱!!你除了想赚钱,眼里还有什么?”说着她气得抽泣起来,“就是个市井九流之徒,真真是俗不可耐!”
“你!”齐天睿被噎得气闷,将将提了声儿又压下,抬手往身上给她拢了拢被,“你好好儿歇着,我走了,回来再说。”
见他起身离开,她一把掀了被子,光着小脚就追了去,两臂紧紧环了他,“不许走!”
“快放开,丫头,地上凉!”
“我不!今儿你走了,还管我什么死活!”
心急火燎,一股火上来压不住,他怒道,“你怎么这么缠人?!”
“你是我相公,我不该缠着么??”
丫头撒了泼,直嚷得他头昏脑涨,大手一把解开她,“赶紧回去睡!我办完事早早儿回来就是!”
“齐天睿!!”她光着脚站在地上嚷道,“你今儿敢踏出这个房门,我,我明儿就离了你!!”
齐天睿气得咬牙,“行!你离了我吧!!”
摔了门,他大步而去……
……
夜风冷,吹得一头热汗的人越觉头晕,心里一团乱麻!
丫头这是怎么了?怎么气性这么大?从前最爱在裕安祥看他做事,还说只有做事的时候他才像个正经人,这怎么忽地变得这么蛮横不讲理?为何不肯放他走?来到私宅这几日,夜夜相伴,再有烦难,他也不敢跟她细说,就怕她烦心;日里他不在,她常与叶从夕见面,他也没拦过,还有什么不顺心的?
真真是不省心!!
出到门外,赖福儿已然备好了马和行李候着,齐天睿正要走下台阶,一股气原本就要即刻扬鞭而去,可不知怎的,想起那双光着的小脚,软软的,凉凉的,仿佛踩在他心上,踩得他心软,踩得他疼!怒火起不来,志气全无!!
狠了又狠,心一恨,甩手把马鞭扔给了赖福儿,“候着!!”
……
莞初站在冰冷的石砖地上,木呆呆的,他生气了,他终于生她的气了,该是欣喜才是,可她此刻却不知怎的有些讪讪的……他气成那样,走夜路,怎么行……心火大,一时不留神,摔了,可怎么好……
咬了唇,心里懊恼:真真的,没挑对时候儿……
怦一声,门突然被推开,莞初吓了一跳,将将回头,两只冰凉的大手已然捧了她的脸颊,低头,狠狠咬在她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