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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正好,南窗下,秀筠一身浅杏儿的薄袄坐在炕桌边,手里正在拆孔雀丝线;梳的还是女孩儿的百花分肖头,发丝软软的垂下,一低头,端端遮去半个脸颊,小脸依旧苍白,不见颜色;微微有些显怀的身子遮在炕桌布围下,瘦削寡薄的模样与从前一般无二。
昨儿晚饭之时齐府忽地派来了福鹤堂的魏妈妈,说是老太太得了今年春天的头期盏燕窝,让给二奶奶送来补补身子。福鹤堂的人都是大半个主子,老妈妈们的脸面更是金贵,莞初不敢怠慢,情急之下就将秀筠拉着坐在了床里,遮了被子,魏妈妈只管嘘寒问暖,果然没有看出端倪。露过这一面,总能够再撑些日子。
此刻大门紧闭,宅中安安静静的,只有最亲近的人在身旁,她再无遮掩,莞初微微蹙着眉,看着那浅浅水粉的指尖日头下仔仔细细地拆着金贵的孔雀丝线……
不知是日头太晃眼还是昨儿夜里泪水太多,莞初眼睛涩涩的,微微眯了,仔细回想着曾经在东院正堂的厢房里看到的那个特别的花样。究竟是怎么回事?秀筠说那花样是她闺中玩乐所做,旁处寻不得,绝无仅有。
昨儿在落仪苑,桩桩件件突如其来来,心空落,脑中杂乱;随意谱曲,越奏心越乱,把握不住端端泄在指尖,越羞,越慌,最后竟是脱开了曲意,一锤狠狠敲下,把那只不过是用来调音的水晶玻璃盏打碎了,累及无辜……
原本是不想再看他和千落的脸色,不想人见她失神才低了头,却无意之中看到那位韩公子腰间结玉佩的绦子,那花样新奇别致又不张扬,比平日挂佩之物细致了许多,将那晶莹如雪的玉佩衬得恰到好处。这一眼看得她心里咯噔一下,想仔细再瞧,却被他们来回踱步说话搅得乱。待到他送出来,这才随在身边悄悄看了个仔细,越看越像,越像越心惊,难道……
此人是齐家两兄弟的儿时、今日好友,自幼出入齐府似自家后宅,若说因此而识后院小妹倒说得通,只是,齐府规矩多,养了许多家下人,虽说并未刻意看管,却也到处都是上夜当值之人,会面说句话许是不会生事,想行下……那种事,谈何容易?
看着那宝石一样的蓝在秀筠的指间变成一条条晶莹细软的丝,不知会不会在明日的日头下又结成那祥云出海、跳脱的花样?富贵张扬的男人颜色,富贵张扬的玉佩宫绦,一点点捋顺,一点点结起,里里外外,女孩儿家满腹的心思……
眼前又见那位锦衣华服的公子,春意融融的落仪苑,身旁花枝招展,出双入对。记得被他一把蛮力摔入花坛,柳眉姑娘赶紧搀扶,两人亲近,情意切切。记得叶先生说,落仪苑并非醉红楼,也是一双一对人。这么说来,那韩公子许是风流,却不该是那个青梅竹马、让秀筠至今还在牵挂的人啊……
不能错,一旦错,毁人发小的情意、污人名节,且莫说那韩公子要如何冤枉,到时候秀筠之事就要曝在光天化日之下,不可收拾。只是……那绦子明明真切,就算他与天悦有交情,男人之间也不该互赠此物,除了是女孩儿亲手相赠,还能怎样……
若果然如此,他还是人么……
“嫂嫂,嫂嫂,”
耳边唤了两声,莞初方回神,眉头一时展不开,“……嗯?”
“嫂嫂,你瞧你手里的线打歪了,一色打了两遍,这花儿也拧住了。”秀筠一手握着丝线,一手拨着莞初手里的活计,轻柔的语声道,“此刻瞧着不觉怎样,待他上了身,远远瞧了就会一色粗重,不曾雅然,倒遮了那玉的意思了。”
“谁?”正是心思纠结,一闻此言,莞初紧着问道,“你说谁上了身?”
“二哥啊,你这绦子不是给二哥打的?”
“……哦。”莞初这才回神,低头胡乱地拆着。
秀筠看那手下笨、心不在焉,笑了,“来,我来。”放了丝线,接过莞初的活计,姑嫂两个头挨着头一道看着,说着闺中体己,“嫂嫂,你这是怎的了?昨儿脸色吓人,饭也没吃,夜里又非要跟我挤,可是二哥哥得罪你了?”
“没有。”
“没有?那你二人怎的在外头坐了一宿?早饭二哥倒是吃得胃口好,可我瞧着,你可伤心着呢。”
一语道破尴尬事,她与秀筠原本就近些,这一场事什么脸面羞耻也都没了,日夜相伴早已知心,此刻不辩解,喃喃道,“是我自己多事。原先就多事。如今,倒好了。”
“嫂嫂,我这般哪里还有脸说旁人……”秀筠轻轻抿了抿唇,淡淡一丝羞怯,“只是……有你和二哥我才能活下来,看着你两个好,我才好。原先在府里不觉着,这一出来才见二哥哥疼你,你心里也是有他,可我瞧得出,你并不曾真的应他。这是为何?嫂嫂,二哥实则,情意难得呢。”
莞初闻言轻轻吸了口气,眉间依旧难解,想说男人的话不知心不能信,说给你的许是也曾说给旁人;曾经应下你的,日后恐会许了旁人;女孩儿只一方天地,哪知道他们八方玲珑,一人千面……
看着那欠着身、微微隆起的腰腹,终究一个字都没出口……
“大晌午的,你两个做什么呢?”
姑嫂两个正埋头解那带子,帘子打起,那人声已是到了跟前儿。秀筠含笑应道,“二哥,今儿回来的早。”
一身雨过天晴的薄云缎,水波一般贴合着朗朗身型,大步而来,带着外头清新的凉气,挺拔俊秀,神采飞扬,与昨夜那哑声求劝、软了心肠和志气的形状端端换了个人。莞初瞧了瞧,低头,接着将打开的丝线重新对了颜色编结,小心地学着那祥云出海的花样……
她梳好了头,换了衣裙,细白如瓷的小脸上洗去了泪痕却洗不掉那倦怠,一双水弯眉轻蹙,依旧一副小心思解不开的小模样。齐天睿走过来,撩袍子坐在身边,手臂撑在她身后炕上,虚拢着,忍着不敢贴近,“怎的不歇一会儿?一夜都没睡。”
贴在她耳边,大男人的声音柔得人发软,瞧自家哥哥如此不知避讳,秀筠抿嘴儿含笑,“二哥,你可是欺负嫂嫂了?”
齐天睿闻言瞧着身边人,“跟秀筠埋怨我呢?往后不敢了,啊?”
哄孩子的口气,他倒比那孩子还不知羞,看那一个拧着小眉,动也不动,嫌弃得紧,秀筠笑了,“是我浑猜,嫂嫂可没说什么。”
“早起就没吃什么,晌午呢?吃饭没?”
“嗯。”
“可合口?”
“嗯。”
“吃了些什么,跟我说说。”
看那人兴致勃勃,只管嘘寒问暖,人家应也应不得一个字,他还腆着脸不知尴尬,秀筠无奈解围道,“二哥,你从哪里来,怎的带进一股子茉莉清香。”
本是一句不当紧的话,岂止对面两个人闻言竟都是一怔,齐天睿随即抬起袖口嗅了嗅,“还真是的!”正是要笑,眼见虚拢之下那小身子就往外挪,他赶紧道,“我前晌在伊清庄莫大哥那儿,他那庄上正熏料子,就是这个味道。原先觉着淡,没想到还真是粘衣裳。”说着伸了袖口到她鼻下,“你闻闻。”
莞初小眉一紧,他忙收了,口中仍道,“到底难得,是不是?”
她没吭声,接着手中活计,不知是怎么的,之前绕来绕去死活学不会,自他进了门这一会子,不知是那花香还是他那扰人的话语,一时不想理那花样竟是莫名上了手,补了原先的,一朵朵小云从她指间流出……
“竟是像些样子了,这是给我打的?”
“不是。”
她应得这么快,快得自己的手下都不觉顿住,只听那耳边的声音道,“不是给我的,往后就要藏着些。我吃醋,可不饶人的。”
语声戏谑,语气却重……莞初抬起头,近近的,见那唇边含笑,满面柔色,可日头映在那眸中,清清楚楚的,无耻。莞初一怔……
他笑了,轻轻在空中点了一下她的小鼻尖,“吓着了?”
看着他,莞初忽地一警醒,对啊,只怪自己心迷,怎么把他给忘了,此事若是果然有端倪,最该看出来就是他。只要,助他一助……
“好了,起来,换衣裳,咱们出去。”
“……往哪儿去?”
“去看玄俊。”
“哦。”
……
一道出门,她听话地换了少年的衣衫,他却依旧不许她骑马。宽敞的车厢里两人挨着,看着她没刻意往一旁去,齐天睿心适宜,“伍方的住处远在北城外,昨儿接了玄俊,车马都走了快一个时辰,难为你们平日怎么联络。”
“平日他在南城有活计。”她轻声应着,袖子下的手心里摩挲着那只只打了一半、还未成型的穗子……
看她蹙着小眉,心不在焉,应他的话,那眼里却是压根儿就不见他。齐天睿不觉道,“怎的了?有什么难为事?还是,为的昨儿?”
莞初轻轻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慢慢抬起手,冲他翻转过来。
他一见那皱皱巴巴、握得发潮的穗子,笑了,“不是说不是给我的么?”
“丝线没算计好,打了一半。”粉粉的小唇抿着两只小涡儿,轻轻的,一个字一个字道,“……我打的难看,就是打成了也使不得。你……要不要?”
他心一热,一把将那穗子和小手握在掌心,“要。求之不得。”
她没有将手抽回来,随着他的力将那大手翻过来,在他的掌心把穗子的花样子仔细地摆开,“你看,这是我才跟大妹妹学的。这花样子旁处可没有。”
“秀筠编的?倒是别致。”
“你每日带着。莫给旁人看。”
“放心,日日揣在心口。”